價格低到塵埃裡，外形神似老頭樂，銷量超過特斯拉，當下新能源市場最炙手可熱的車型，無疑是五菱宏光mini。
用固有的汽車標準評判，它有一大堆問題：沒安全氣囊、續航短、坐著不舒服、品牌不夠體面。但最低2萬8的售價，讓這一切變得能夠接受，還激發了年輕人改裝換皮的熱情。這些缺點就像年輕人千瘡百孔的生活，沒安全感，上一天班就沒電；自身條件一般，但可以手動提高。
文 |
朱凱麟
編輯 |
金湯
運營 |
以繁
第一眼在4S店看到五菱宏光mini，沈芝玲就被潑了盆冷水。脆弱的外殼，無聊的配色，像“五六十歲的人開的車子”。她在心裡吐槽，這不就是老頭樂嗎？跟小紅書上完全不一樣啊。
結果過了幾天，她還是回到店裡。銷售對沈芝玲說，你想要的最高配170公里續航車型沒貨了，要等春節後才有，低配只需要等一週。行，120公里就120公里，她等不及了，直接交了定金。上次從4S店回去，沈芝玲又到小紅書上看了不少改裝影片，還是心動：那是一臺粉色的小車，慢吞吞上路的樣子太萌了，而且——不是那種磨砂粉，是太陽照上去會有漸變效果的粉，連方向盤也是毛茸茸的。
▲ 被改成粉色的宏光mini。圖 / @五菱新能源官方微博
趕在春節前，沈芝玲輕輕鬆鬆用3萬多元全款提了車。接著是必要的環節：在朋友圈曬出照片，一如兩年前她剛開始做微商的時候，為了“撐場面”，咬牙全款十三萬買下一臺二手寶馬，並拍照展示自己能夠毫不猶豫地拿下豪車。
時隔兩年，朋友和同事們再次對沈芝玲買車的故事感到震驚。畢業兩年，什麼樣的實力可以全款買寶馬？又是兩年，寶馬開得好好的，怎麼又換了這輛她父母眼中“不大正經的”小車？
圍繞在宏光mini車主身上的困惑與不解一直存在。去年7月，宏光MINI EV正式推出，起售價格2。88萬，車身長度不足3米，一款真正的電動小車。當時，媒體們分析，看來擅長生產工具車的五菱宏光，這次要切入年銷100萬輛的老年代步車市場，俗稱“老頭樂”圈子了。
但賣了半年多，這款車卻拿下了全球電動車銷量冠軍的寶座。全球電動車銷量研究機構EV Sales 3月2日釋出的資料顯示，今年1月份全球電動車型銷量排行榜中，五菱宏光MINI EV以3。7萬輛的成績排名第一，超越特斯拉Model 3的2。2萬輛。
車主們的面目也越發模糊，難以用過往汽車行業的各類標籤來給它下定義：既不是穩重的成功男士，也不是浪漫的成功男士、崇拜馬斯克的成功男士，再看構成，它既算不上是“年輕人的第一臺車”，媒體分析的老年群體也不作數。五菱官方稱，60歲以上的宏光mini車主不到5%，最終，市場人員用汽車業少見的詞彙形容宏光mini：人民的代步車。
網上曬出宏光mini的車主，有大學教授、全職媽媽、退休阿姨、剛畢業的大學生，也有國企中年員工。接受每日人物採訪的宏光mini車主們談論這輛車的時候，語氣往往輕描淡寫，對缺點格外包容。
在他們的設定裡，不過只花兩萬八，有些快樂就可以帶回家。
開宏光mini的人
“你根本猜不出他們家裡什麼條件”
Mark喜歡車，已經喜歡到了業餘去做二手車生意的境界。
他買過最貴的車是兩百萬的法拉利，前後攏總開了一個月，開爽了再賣掉，又賺十幾萬。說是業餘，其實Mark似乎也沒有劃分出哪一項是主業，平時他炒鞋，還做服裝生意，“可能我就是喜歡當黃牛”。
現在Mark手上有三臺車換著開，分別是：開了8年的雷克薩斯，80多萬的二手賓士C63，以及，加上改裝費總計5萬多的頂配宏光mini。
“這個價位的其他車，你買它可能真的是因為窮。但宏光mini的車主，你根本猜不出他們家裡是什麼條件。”周鈃是上汽通用五菱的品牌市場總監，他說，中國市場對汽車品牌寬容度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豪車群體。
一開始，宏光mini賣得最好的地方是大家意料之中的六線城市，多穩定在“老頭樂”保有量高的幾個省。但周鈃說，到了今年1月，上海已經變成宏光mini單月銷量最大的城市。根據銷售點的反饋，不少客戶開著賓士、寶馬、奧迪來提車。“宏光mini已經跨越了貧富懸殊，跨越了汽車等級。”周鈃認為。
事實可能和周鈃說得正相反，豪車車主精明得很，開“代步車的人民”更是各有各的訴求。
通常來講，像Mark這樣對燃油車所代表的炫酷和時代魅力抱有執念的人，電動車很難入他的法眼，更不用說是五菱宏光的電動車。
但當Mark意識到，到了今年5月份，他的外地牌照就不能走上海高架的時候，自帶一張新能源滬牌的宏光mini立刻顯得光彩奪目。這是上海2020年開始逐步實行的限行政策，到今年5月全面從嚴。Mark經常要開車給客人送鞋，滿上海穿梭，每天要跑至少100公里，如果只能在平地開手動擋，“相當費手費腳”。
更何況，Mark在上海的四套房分別在四個行政區，上不了高架實屬不便。
提車那天，銷售提醒他，距離4S店10分鐘車程的地方就有新能源上牌站點。Mark說，那個上牌點至少有30個面無表情的車主在排隊，開的全是宏光mini。面無表情是因為不需要激動，“這車太便宜了。身邊已知範圍內就有10多個人（買了），挺熱鬧的。”
▲ 宏光mini的展位前經常有人駐足，招牌上寫著“人民的代步車”。圖 / cfp
生產宏光mini的上汽通用五菱，前身可以追溯到成立於1958年的柳州動力機械廠，老廠子早年賣濃煙滾滾的拖拉機，後來生產廉價的貨車和轎車，因為便宜賣得多，一直是燃油車大戶，在油耗“負積分排名”中位居榜首。而每賣出一臺電動的宏光mini，根據修訂後的新能源車積分演算法，上汽通用五菱就能獲得相當於幾千元的積分獎勵。
在低價襯托之下，電動車能耗的優勢更加凸顯，於是不少人願意把宏光mini作為第二、第三臺車來開。朱小虎在上海開了兩家寵物店，她和丈夫算了筆賬，淘汰店裡原來的燃油麵包車，每個月開宏光mini給客人接送寵物，可以省下兩三千元油費。“工作成本降低不少，最後可能相當於賺了一輛車。”
Mark也有類似的一套“白送”理論，他稱之為“分期購買滬牌的演算法”——在上海買五菱宏光和買特斯拉或者其他新能源車一樣，送牌照。假設這輛mini他能開五年，一年才一萬，折算到每個月不到一千，“四捨五入等於不要錢”。當你問他，五年之後怎麼辦，他會說，那就再換一輛mini。
瘋狂改裝潮
“不可描述”和“就是好看”
每一個購買宏光mini的車主都很難忍住改裝的慾望，畢竟剛出廠時候的造型無論顏色還是內飾，都瀰漫著一股鄉土氣息——哪怕除了白色和金色，還有為了貼近年輕人的星空藍和星韻粉，但配上方正的車屁股和大鼻子前臉，還是透著土；而內飾，也許連公關稿都實在找不到可以宣傳的點，只用了“簡潔有序的線條”“設計極為舒適簡約，富有親和感”等樸素評價。
要改裝，買個哆啦A夢的貼紙，換個顏色，是最基本的素養。一位廣西南寧的車主說，這輛車“不改不如推下海”。
沈芝玲是95後，從來沒自己動手改裝過一輛車。為了擁有小紅書同款的宏光mini，她研究起“硬核”的汽車塗料。淘寶店上的專用漆、自噴漆看得她眼花。第一回買來的顏色不理想，她又去拼多多上看。最後，一位懂行的朋友指點迷津，告訴沈芝玲，你要找的這叫“鐳射粉”。
“到底跟小紅書影片裡一樣不一樣，我不知道。但在我心裡是一樣的！”沈芝玲對改裝完的小車相當滿意，在她看來，“可能五菱一開始就想打造偏向家庭老年代步的車子，它也沒想到會成為年輕人的潮流。”當我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品牌在助推，沈芝玲大驚，“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我世界觀都崩塌了！”
▲ 沈芝玲改裝後的愛車（右）與常見體型轎車的對比照，突出愛車的呆憨與嬌小。圖 / 受訪者提供
3月4日，五菱宏光在上海辦了一個車主盛典。展覽當天，現場滿滿都是“潮創”“大人們的小樂園”的文案，空地上停放著109輛爭奇鬥豔的宏光mini，有鑲滿鑽的粉紅女郎，賽博朋克風，改裝成坦克顯然已經不可能上路的廢土風——車主給它起名叫“敘利亞”，還有酷似日本K-Car、寶馬MINI Cooper等以假亂真的造型，感覺走起了山寨風。
也是在這個場合，周鈃在臺上宣佈：宏光mini的90後車主佔比超過7成，女性車主超過6成。上市200天，這輛車銷量突破了20萬臺，185座城市裡的200餘家五菱新能源體驗店也在這段時間裡建成。
根據全國工商聯汽車經銷商商會常務會長李金勇的說法，宏光mini的供應鏈是按照“百萬級銷量”標準配套的。而要完成這一目標，針對年輕人的營銷成為重中之重。
“我們對營銷端的要求，是使用者接觸這款車的所有媒介上，都必須美，要好看，不能帶有low的基因。”周鈃說，“我們會不斷推出各種春季款、秋季款、聯名款，讓年輕人像每年換手機、買新包一樣換我們的新車。”
在抖音、B站、小紅書這些平臺上，五菱宏光投放了大量廣告，鼓勵年輕人進行改裝。根據市場總監周鈃的說法，過去，上汽通用五菱在這類社交媒體上的營銷預算只佔到總體的兩成，但現在幾乎超過一半。
Mark略帶嫌棄地告訴我：“講實話，這個車它沒辦法提升效能，改也只能改外觀。無非是換個顏色，搞個貼紙。”然後，他詳細介紹了自己的改裝方案：整體改低——讓整輛車更像日本K-Car；車身“寬體”——原車身切割掉，加寬車身，讓造型更矮胖可愛；四個輪子全換——原來的輪胎太細，變道的時候感覺“不可描述”，“我的方案多少錢，完全取決於四個輪子多貴，至少一萬五六。”
我又問他，換輪胎是為了讓車子更穩嗎？他說：“沒有，就是好看！”
“帶頂電瓶車”
“就算停歪了，用手推一推就能推得動”
關於五菱宏光，之前有個段子廣為流傳：“昨天我在秋名山，輸給了一輛五菱宏光，他會用慣性漂移過彎，他的車很快，我只看到車後面有個專修樓房漏水的招牌，如果你們知道他是誰的話，麻煩跟他說一聲，週五晚上7點，秋名山見！”
而杭州蕭山的高速路上，如今也經常飆過一臺貼著哆啦A夢的宏光mini，那是杭州女孩鍾雅佳的愛車，“運動模式最快可以開到100碼，高速上會有點飄——這事你別告訴我爸。”
她剛工作不久，宏光mini是她收過最貴的生日禮物。鍾雅佳上班的地方位於杭州城區，離家有20多公里，本想借此機會搬出去住，但父親不同意，就給她買了這輛車。在杭州，燃油車牌需要搖號，且按號限行，新能源車的綠牌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問題只有，“建議你膽子小的話，下雨天風大別上高速。
▲ 鍾雅佳自改的哆啦A夢款愛車。圖 / 受訪者提供
如果仔細研究宏光mini的成本結構，僅電池就佔去約2萬元，其餘能省則省，只剩下一個殼，車主們形容為“帶頂的電瓶車”。
在豆瓣小組“體制內工作者茶話會”中，一位剛到新單位上班的女生向網友提問：“政府大院，開五菱宏光違和嘛？”她在帖子裡寫，爸媽一開始不准她買，說不像樣子，她心想，“開五菱宏光怎麼就不能為人民服務了？”最終得到父母的支援，是二老跑了一趟女兒的新單位，感受到如今年輕人上個班有多麻煩的那一刻。
對年輕人來說，違和感有時候約等於好玩。鍾雅佳喜歡讓身高一米八的男友開自己的宏光mini，“這麼大個，在小車子裡多可愛。他嘴上說不太喜歡，身體很誠實，只要距離合適就愛開我的車。”
大量的改裝空間，反而讓這款車不指向具體的性別，也不指向具體的階層，指向的只有每天上下班100公里以內的日常。代步車的定位，確實讓這輛車戳中了很多人貼地的出行需求。不管是半小時內能驅車穿越的縣城，還是平面鋪開的巨型城市，人們實際上的活動範圍都極為有限。而兩點一線的生活裡，能換個新鮮的位置停車，也是為數不多的樂趣。
朱小虎有時候把車開進停車場，由於車身太窄，他不用等欄杆抬起來，直接就能開進去。鍾雅佳家裡小區沒有固定車位，別人橫著停，她可以豎著停，就算停歪了，用手推一推就能推得動——唯一的問題是“不太好意思讓別人看到”。沈芝玲還開二手寶馬的時候，由於自我感覺非常好，習慣直直地開進停車位，因此撞了別人的車足足兩回。如今換了小車，她停起車來肆無忌憚，畢竟算起來，mini的車身也就只有標準停車位的一半。
憤憤不平與屢屢妥協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能把錢花在車子上”
汽車論壇那些宏光mini的車友貼裡，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描述，“在通情達理的老公/老婆的支援下，買了一臺mini。”
在今年已過35歲的楊樹家裡，“通情達理”的是他自己。趁者妻子學車的機會，他本打算藉口無車可用，花4萬元買一輛拉風的摩托車代步，但這個計劃顯然難以獲得家人的支援。
很快，妻子拿到了駕照。考慮到家裡上有老人，下有兩個在上幼兒園的孩子，楊樹還是決定買輛四座的宏光mini，和家裡的馬自達換著開。除了上下班、接送孩子，楊樹的母親還開了家小店，這輛小車因此集上下班代步、買菜、接送娃、店裡進貨為一體，“好像沒有比它更適合我們家的車了”。
楊樹唯一擔心的是後排的空間有些壓抑。這款車的兩側窗戶設計得較高，3歲的娃娃即使坐在安全座椅上也看不到窗外，怪無聊的。“不過擠是擠一點，勝在溫馨。”他說。
開宏光mini的人，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輛車有一堆問題：坐著不大舒服，尤其是後排座椅就是個平板，沒有護翼，車開起來人會亂抖；續航短，出門就掉電；沒安全氣囊，有安全隱患……但他們總是可以找到一些說辭，或是搬出宏光mini撞壞寶馬的影片段子，給它的種種缺點找補一二。
▲ 五菱宏光車內空間並不大。圖 / cfp
比如楊樹，網上批評宏光mini沒有安全氣囊，他憤憤不平。“是他們對安全氣囊的理解有誤差。”他說，“市區裡開開，最快也就跑到60，安全氣囊我覺得可有可無。”不過要強調的是，在很多國家，安全氣囊已經是汽車上路的強制標配。
朱小虎的丈夫開了幾個月，發現車裡的空調不出熱風。但他想，這車這麼便宜，還能給店裡幫工，還指望什麼呢？拖著拖著，也懶得去店裡售後。不過，買低配版的車主就不用“擔心”了——如果趕上天熱，無需申請售後，因為低配版車型並未配備製冷空調。
關於續航問題，鍾雅佳記得最驚悚的一次，是她和男友從杭州開到了臨平，回來一路上膽戰心驚，怕電量不夠。男友開車喜歡聽廣播，他一開廣播，鍾雅佳就關掉，鬧著鬧著，總算回到家裡。電量到最後，顯示只有0%。
“這車沒電的時候，那真叫一個說停就停。”開慣了燃油車的Mark最受不了的還有耳朵。只要速度低於30邁，電機嗡嗡的噪音就吵得人心煩，而低速行駛的時候通常是堵在路上，外面堵塞，裡頭吵鬧，可以說是內外交困。
到頭來，開宏光mini的車主是一幫最實際不過的人。也許他們原本就打算要對生活進行某個方面的妥協，“方便”和“可愛”則提供了最好的藉口，讓最低限度的日子得以繼續。這款車的缺點就像年輕人千瘡百孔的生活，沒安全感，上一天班就沒電；自身條件一般，但可以手動提高。
沈芝玲今年24歲。她的父母一開始不同意她把寶馬換成宏光mini。春節，先斬後奏的她又一次跟爸媽解釋：車這種東西，落地就虧。我是比較經濟實惠的。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想把錢投在車子上。之前買寶馬，是為了撐場面。但最近微商的政策改了，生意不好做，我想慢慢把手上的貨清一清，把錢攢起來，等以後買個小平房——就算買個公寓，也比買車好啊。
“在我心裡，（對生活）最終的追求都已經安排好了。如果再有一點錢，心中的理想是買一臺雷克薩斯。”至於問沈芝玲為什麼喜歡雷克薩斯，她說不上來，不像聊到宏光mini的好處，具體的理由能羅列一大堆。
“……我也不知道……雷克薩斯在我們這兒，可能比較低調，又顯貴吧。”
▲ 圖 /《頭文字D》劇照
（文中人物除周鈃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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