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苦難未追逐她之前,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淡蕩春光,杏雨梨雲,東風起,她便會在這時買上一枝含苞待放的春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李清照《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馥郁花香,濃煙暗雨,杏花沾面,賣花姑娘的吆喝從西街傳到小巷,如此春色,她都沒寫。她只借著“春欲放”三字便將春日好時光描摹至盡,雖只得一枝,卻是賣花擔裡最豔的一枝,其貌,其香,便已為人鋪展開了一幅春景圖,煙雨裡是滿山花開,沾著初春的露水,似天邊燦霞,染上濃濃詩意。

碧草接天,江梅初綻,薰風拂,她便會在這時將舊日的茶具拿出,守著青綠,細細碾茶。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李清照《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

這是她生活的儀式感,她要將最美的春花簪在頭上,讓鬢髮染上清香,她還要品名貴的香茗,讓全身都沾上茶香,這是她迎春的方式。窗邊是無窮的碧綠,江邊是初放的紅梅,她正坐在席前,細細碾磨著茶團。

春意融融,她也擺脫不了春困。她的思緒明顯還停留在曉夢中,如此混沌,眼眸中都看不到清明,鳥鳴清脆,花蕊含香,都換不來她的一瞥。只需一刻,待室內縈繞著清新茶香,待她呷上一口茶水,待醇香濃厚的茶水從口中滑入喉間,這時,曉夢破裂,顱內瞬間湧入花紅柳綠,待嫋嫋輕煙旋起,想必清醒狀態下的她一定會好好過今年這春吧。

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荷香陣陣,鷗鷺騰飛,南風動,她便會在這時撐著長篙在藕花深處泛波行舟。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這是屬於少女的歡樂,這更是屬於她的快樂。她醉意熏熏地坐在舟上,羅裙輕擺,垂掛在船邊,時而從水面飄過,留下一襲漣漪,時而挑逗一下隨風搖曳的荷葉。酡紅的臉頰露出滿意的笑容,愜意的、歡喜的,瞬息間便隱匿於藕花深處去了,偶爾驚起正在眠沙的鷗鷺。落日餘光,斜斜地灑在水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紅,她帶著光,從遠處划來,她早與這殘陽相融,又攜來一陣清風。

天高雲淡,草木黃落,秋風過,她便會在這時趁著秋意外出遊玩。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

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萍花汀草。

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李清照《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

筆下在寫秋,筆下也只有秋,無其他那種悲歡,也沒有別樣那種感懷,透過眸子傳達給我們的只是一片恬靜的深秋。是秋風起兮白雲飛的深秋,是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深秋,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深秋。

水面因風起皺,枯荷於深秋折彎了腰,水中清新自然的萍花,岸邊碧綠延展的芳草,不管是郁郁青青的,亦或是枯株朽木的,在她眼中那都是“說不盡、無窮好”,她是在全心全意去愛生活的,她不因這些草木零落而去悲傷不已,而是將自己全然投入自然中,於是她筆下的深秋便是最真實的深秋,沒有染上詞人自己的情感。已逝的在等待來年相逢,新生的將繼續努力伸展。

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玉樹瓊枝,漫天風雪,北風緊,她便會在這時頂笠披蓑、踏雪尋梅。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

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樂·年年雪裡》

她最愛的應該就是梅花了吧,高傲清冷卻美豔大方,和她一樣。於是她的詞裡經常會出現梅花,冷香繞過毫管沾染在紙上,讓整首詞都冷了起來。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

她與梅花的距離從來都不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雖是詞人,筆下之物什卻不是古籍中的不可探尋之物,也不是遙遠瀚海中的海市蜃樓,她一直都貼近生活。她一步一步走近梅花,她一步一步踏上厚實的雪地,滿心歡喜、懷著詩意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去搜尋那幽香的瓊枝。

紅酥簪髮髻,每年冬天都是如此。不管是以前還是後來,她一直未曾倦怠。春有春花染鬢髮,冬有寒梅插髻間,她的歲月便在花香中度過,那些濁氣如何也靠近不了她。

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元夜佳節,花燈如晝,歡慶日,她便會在這時盛裝打扮、香車遊玩。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

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

她也很注重節日的儀式感,元宵佳節,總要好好梳妝打扮一下,或與一眾姐妹乘上精緻車駕遊街,或戴上翠羽裝飾的帽子,插上用金捻成的頭飾,爭相比對誰最好看。她哪怕不去告訴我們那天如何,我們也能想象大街上是如何熱鬧,如何美麗,是火樹銀花合,是花市燈如晝,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只有足夠歡樂,氣氛足夠熱烈,社會足夠祥和,人們才會興高采烈地在節假日精心打扮自己,出門一睹這盛世模樣。可是寫這首詞時,已是山河傾圮,故人不在,曾經的少女情懷也被金兵的馬蹄踩碎,剩下的只是位風鬟霜鬢的老人罷了,令人唏噓不已。

她真的在很認真地去愛生活

我記得宋朝的周煇在《清波雜誌》中記載過一段佳話:“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當霜雪染白我的眉發時,我一定會看到一個姑娘,她拿著一捧梅枝向前走去,待大雪茫茫不辨其蹤時,唯地上快被遮蓋的腳印提醒著我,那姑娘來過,且美得不可方物。

如果那時能記錄畫面,我們一定會被其驚豔。有一位女子從安定走到流亡,從天真無邪走到白髮蒼蒼,從其樂融融走到孤苦伶俜,但是她依舊沒有放棄,哪怕只有一個人她也走下去了,她在亂世裡,一邊愛著生活,一邊思念故人,一邊愛著國家,守著零星金石文物,頭也不回地走下去了。

-作者-

盈昃,一個愛詩詞、愛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願望是“一生好入名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