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五)

五、初稿本流傳圖(2):眾女眷之貢獻

(一)西門大姐

楊慎之於《金瓶梅》,關係之深,已見於前述矣。然慎為男性,原非本文之研究物件,之所以不惜筆墨,詳加考論,目的乃在於女性作者。

批評本《金瓶梅》能得眾女眷之力,若非慎為著述巨擘,何以解釋?因為慎,才有其夫人黃娥之參與,因為慎與娥,才有其女愛姐、女婿陳經濟之參與,也才有陳之正房西門大姐之參與。

流傳圖中慎以下之評改者姓名隱闕,實皆即女家眷也,而女眷之貢獻,又不止於撰作詩詞,他如批語、如跋文、如題名,即所謂之副墨,又何一非出其手耶?

前論回首詩,提到女作者共五位。切勿以為只此五位也。

《金瓶梅》中才女如雲,能詩會文者比比皆是,除五位外,尚有玉樓、玉簫、大姐、小玉諸人,亦皆以小說或戲曲,或小說戲曲顯名於時。

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五)

繪畫 · 西門大姐

然與初稿本之流傳有關係者,但三位而已,即王六兒、愛姐、和大姐。

六兒、愛姐既已論矣,惟大姐尚無一字及之,茲先就大姐略作考論如下。

大姐即西門大姐,為西門胡氏之長女,屬雞,[18]生於1537年,因嫁趙文華之子陳經濟 (真名趙慎思),故有史料亦稱其為趙淑人。[19]

《金瓶》雲大姐自殺身亡,非為事實真相,而是小說家之障眼之葉。實際大姐並未死。雖迫於父威曾一度棄陳而去,父死後卻又與之重歸於好。九十六回葉頭陀為陳算命,有如下之語:

葉頭陀道:“你如今往後還有進一步發跡,該有三妻之命。克過了一個妻宮不曾?”敬濟道:“已克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

《金瓶梅》中之真相,往往見於命詞,故決不可一覽而過,須加特別留意。

所謂三妻,即指大姐、愛姐和春梅。大姐於小說末以分身現身,即後娶之葛翠屏也。

葛翠屏,實即“隔翠屏”之諧音字,其意所指,即妻妾同居而以翠屏分隔之。為何須分隔之?因愛姐實即之前之馮金寶也,相處不睦,大鬧分手,大姐記取前訓,復婚後設置屏障,以避是非糾紛。

其曾撰一小說,名《隔簾花影》,為《金瓶梅》之續書之一。蓋“隔簾”亦含“隔屏”之意耶?

大姐實頗長壽,萬曆末尚活躍於文壇,有二書之序為證。

一為《蕩寇志》之序。

《蕩寇志》亦名《結水滸》,作者即《金瓶》中之玉簫,後嫁狀元宰相申時行,即《金瓶》中之書童,有情人終成眷屬。

《蕩寇志》序雲:“庚戌冬,故友仲華之嗣君伯龍來,出其先人《蕩寇志》遺稿。”

庚戌即1610年,其時玉簫已逝,遺稿由其嗣君轉交“古月老人”作序。“

古月老人”者,西門大姐也,因姓胡,且已年逾古稀,故自稱“古月老人”。

序末題署為“咸豐元年歲次辛亥春王月 古月老人題並書。”“咸豐元年”顯系後人所加,“辛亥”實即萬曆之辛亥也,即1611年。

一為《元曲選》之序。

《元曲選》有甲、乙二序,甲序署“若下里人臧晉書撰”。臧之真實身份乃胡家三公子,亦即《金瓶》中之玳安(考證恕從略)。

序撰於“萬曆旃蒙單閼之歲春上巳日”,即1615年之春祀日,亦即胡宗憲逝世五十週年之祭日。乙序亦署“若下里人臧晉書”(無‘撰’字),而撰者卻並非同一之人,而是胡三公子之大姐,即西門大姐,時在“萬曆丙辰春上巳日”,即1616年之春祀日。

餘疑“丙辰”原應為“乙卯”,即1615年,因甲序雲:“以甲、乙釐成十集,”可見姐弟二人分頭校訂,校畢各寫一序冠於甲、乙二集前,以為其父五十週年之祭禮,故二集均署“春上巳日”。

或乙集後出於不明原因未能於當年及時付梓,延至次年,遂改“乙卯”為“丙辰”耶?不管如何,大姐壽至八十高齡,依然健在,乃無可疑也。

大姐之著述,能確定為其所作者,有《辰勾月》(收於《誠齋雜劇》中)、《西遊記雜劇》及《金瓶梅》之續書《隔簾花影》。

而《隔簾花影》,今所見者殆非原稿也,其與《續金瓶梅》之相仿,固無須辯解,然亦頗多改筆,於《金》學研究不無裨益。

如改吳月娘為楚雲娘,以姓氏“楚”影射其祖籍地,為餘考月娘出於麻城劉姓望族,何啻錦上添花!

其於回首詩詞,亦多有增補者,顧改作多,或改字,或改句,難免抄襲之譏,然煞費苦心亦未能一筆抹煞之也。

如五十九回之回首詩,乃是改陸游之詩,而改筆之巧,化陸之憶念為對瓶兒之憶念,彷彿是出於己手,幾不易察覺其借用之痕跡。下錄二詩供對照比較:

陸游原詩 大姐改作

楓葉初丹槲葉黃, 楓葉初丹槲葉黃,

河陽新鬢怯新霜。 河陽新鬢恰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 鬼門徒憶空回首,

泉路憑誰說斷腸。 泉路憑誰說斷腸。

懷壁醉題塵漠漠, 路遙雲迷塵漠漠,

斷山幽夢事茫茫。 珠沉玉殞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 惟有珠淚能結雨,

迴向禪龕一炷香。 盡傾東海恨無疆。

然亦有其自撰之詩,如六十四回之回首詩即是:

玉殞珠沉思悄然 , 明中流淚暗相憐。

常圖蛺蝶花樓下, 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 更無心緒學非煙。

朱顏皓齒歸黃土 , 脈脈空尋再世緣。

此詩向歸於徐熥(1561-1599)名下,收於《幔亭集》中,僅有數字之不同:

玉殞珠沉思悄然, 明中流淚暗相憐。

常圖蛺蝶花樓下, 記刺鴛鴦繡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 曾無心膽似非煙。

朱顏皓齒歸黃土, 脈脈空尋再世緣。

(見《幔亭集》卷八)

彷彿是又一抄襲之作,實則不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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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幔亭集》

初觀此六十四回回首詩與五十九回回首詩之相似語句,如“玉隕珠沉思悄然”之於“珠沉玉殞事茫茫”,“只有夢魂能結雨”之於“惟有珠淚能結雨”,即可知二詩之作者甚具關聯性。

而“結雨”一詞,又意不可解,實即“解鬱”之諧音字也,如此之個人獨特用法,竟不做改動,照抄不誤,豈不更可證明二詩同出一手耶?可見此回首詩,真正之作者乃大姐也。

而逐句細審,所見亦全然是其女性之心理描寫。前四句寫憶念母親瓶兒,回想在其生前嬉戲於樓下花叢中、又跟她學刺繡之快樂時光,常常禁不住流淚、感嘆。

後四句則轉寫思戀丈夫陳敬濟,因被迫離異,只能夢中與之相會,即便如此,亦未從父命而改嫁他人。最後表明決心,願為愛人守貞,寧肯朱顏歸黃土,再結二人之來世之緣,決不改初衷。

詩以女性視角,一以貫之,即徐熥筆燦蓮花,恐亦無能為力焉!毫無疑問,徐只是大姐之託名耳。

大姐之託名于徐熥,亦屬隨俗,因在當時此乃是普遍之風氣也。

筆者曾在《談假名問題及其與〈金瓶梅〉之關係》一文中,舉《牡丹亭》、《聊齋志異》、《鏡花緣》、《野叟曝言》等作品作過說明,第所舉之例,皆系前人託後人,似不夠全面,今藉此文再舉後人託前人之例,作一補充。著例多與楊慎有關。

其以己作之雜劇託名於金人、元人,小說託名於宋人、元人,多不勝數,不必論矣,即非小說戲曲類著述,亦多所託名,如《輟耕錄》之託名於元人陶宗儀,《武林舊事》之託名於宋人周密,《二十四詩品》之託名於唐人司空圖,等等皆是。

夫人黃娥踵武其後,所作詩文,亦多託之於前朝。如《西廂記》之託於元人,《琵琶記》之託於元末明初人,已見前述。

除二劇外,散篇詩詞泰半托於宋人朱淑真。然亦有託於其他詩人者,如唐之姚月華即是。

託為姚月華所作者,共有六首,《金瓶梅》二十四回之回首詩(見前節分析)即其中之一。

有學者卻未加細審,誤以為是抄襲唐詩,可嘆也夫!吾輩能不引以為戒!

託名者徐熥,據百度網是福建閩縣人,而大姐則是安徽績溪人,看籍貫,似彼此並無交集,實卻頗有關係。茲舉該詩之句六以明之。《幔亭集》是:

曾無心膽似非煙。

而批評本則是:

更無心緒學非煙。

論語氣之強、守貞心之堅,批評本無疑大勝一籌,據此可推,《幔亭集》必為原稿,撰於先,而批評本則為改稿,改於後,改作之目的無非是表忠,以取悅於復婚後之夫君。

原稿既為私稿,徐得之於流通於世之改稿前,必為私相授受,以此可知:

(1)二人必互相認識;

(2)徐之生年,必早於1561年。其究為何人耶?

為不枝蔓,恕點到為止,有興趣者不妨自行探考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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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 · 西門大姐

(二)眉批與刪改

夫批評本者,即有評語之謂也,故以往之重印本,扉頁常以“批評”字樣為號召,以招徠讀者。然今人對其評語,尚欠深入研究,更不論知其批者之真實身份矣。

其實一如回首詩詞,評語亦多出乎女性,而其中之一即為西門大姐也。

大姐之評語,所能確定為其所撰者,多為讚美或維護其父母,如六十回就西門贈金常時節– 即《金瓶梅》之作者 – 買房事,大姐有眉評盛讚其父雲:

西門一段脫手相贈,全無吝色處,亦古今所難處。(頁799)

又六十七回,復贊其父慷慨助人:

西門不獨交結烏紗帽、紅繡鞋,而冷親戚、窮朋友,無不周濟。(頁917)

並對常時節不知感恩,表示不滿。如五十六回贈金買房事完之後,有如下一抒發感情之對子: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頁733)

大姐對此下評語道:

西門慶施予借貸多矣,背地感恩只博此一語。(頁733-34)

“背地”一詞相對於“當面”而言,指“背地寫書”,可見撰此對子者即買房之常時節也,也就是徐渭。[20]

大姐之評語豈不是於無意中向讀者透露《金瓶梅》作者之真實身份耶?

其不僅語語處處維護父親,與渭之冷筆針鋒相對,且又大讚李瓶兒,如四十三回:

月娘菩薩也,瓶兒佛也。使他人當此,又不知變出多少牛鬼蛇神矣。(頁555)

瓶兒是生母,月娘是繼母,雖同贊二人,然生母之贊明顯高過繼母。

又大姐與愛姐不睦,後固同居一室,維持表面之平和,實面和而心不和,下筆遂難免苛評,不足為怪。

如十二回寫西門慶為討好桂姐(即愛姐),剪金蓮頭髮拿來給她看,桂姐道:

“甚麼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她,就不消剪他的來了。”(頁154)

大姐眉批道:

拿來火熱,卻又搶白得冰冷,桂姐利嘴可畏!(頁同上)

又如九十八回寫陳敬濟與愛姐相會後欲辭別回家,愛姐不捨,只顧拋淚,大姐下評語道:

此淚出手上,誠為青樓伎倆。(頁1389)

青樓指妓女,妓女慣於裝腔作勢,有何誠心可言?譏刺亦可謂毫不留情矣!

當然愛姐非善果子,出言不遜在先,大姐但回擊而已。如九十二回寫陳敬濟幫馮金寶(馮亦即愛姐之分身)拳打腳踢大姐,大姐氣憤不過,懸樑自盡,評者有批道:

大姐此時何不罵敬濟雌飯吃?敬濟禽獸畜生不必言,大姐死亦有因。(頁1312)

非但不同情大姐之死,且將責任全然推於她,為馮金寶開脫。作如此之評語,若不是愛姐,又能是誰?

愛姐之為評者,最清楚之證據則來自於九十八回之眉批。該回寫愛姐回來在酒店重遇陳敬濟,有如下描寫:

【愛姐】今見了敬濟,也是夙世有緣,三生一笑,不由得情投意合。

見無人處,就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痴,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

敬濟正欲拔時,早被愛姐一手按住敬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便笑吟吟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頁1387)

此段上眉批道:

要死,要死。(頁同上)

顯系母親黃娥之聲口,既責備,又愛憐,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而隨即又繼之以另一評語:

要死,要死,物自來,而取之何害,何害?(頁同上)

其之針對母親,為己辯護,不言而明。此批語宛如是與母親之對話,出自愛姐,何可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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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愛姐之於渭,頗有一段瓜葛,可見於《玉禪師》和《復落娼》二劇,[21]故愛姐作評語,下筆尖銳,毫不留情,直呼其為“窮鬼”,如五十六回寫常時節借銀買房,又同時並寫西門家之富貴,愛姐有眉評道:

窮鬼已自可憐,而複寫一段富貴飽暖受用與之相形,惡甚!(頁730)

又於五十九回,複用“窮鬼”一詞,相形其幾無立錐之地之寒酸相:

常時節不先不後,偏到此時來,真若有窮鬼使之然者。(頁785)

尚不止此二處,二十九回亦有眉評對小說作者大加撻伐:

只十六字(按:指算命詞)形容得李嬌兒不堪晤對,下筆甚惡!(頁375)

前已指出,愛姐即桂姐,李嬌兒非其姑媽,乃生母,無怪乎有此惡筆相向!既此評雲“惡甚!”前評亦云“惡甚!”又可見二評同出一人之手。

而此尖嘴利舌之人,又在第二回中,自露其妓女身份:

既不養活,又不殺癢,直是可恨!(頁31)

“殺癢”一詞非女性不可道之,然哪一閨閣良家女子,竟敢恬不知恥,直雲“殺癢”耶?故此評出於妓口,何用質疑!

其個性為快人快語,直言敢說,小說正文中如此,評語中亦如此,宛相似。

除愛姐、大姐外,尚有黃娥,為最重要之評者,多數批語細觀皆出其筆。而可確證其評者之身份者,亦有近十條,例舉如下。

如二十九回寫蕙蓮為來旺遞解徐州事,痛罵西門慶,後又入夜懸樑自盡,有評語道:

半是想來旺,半是恨西門慶不聽己言,故執念不回,非作態以要寵也。(頁339)

評語中之“己”為評者自指,可見作評者為蕙蓮/王六兒本人,自撰評語為“己”之自殺行為辯解:即自殺並非全為來旺,亦為西門未能聽取自己之建言,如此內心所想,他人豈能知曉?

故此評之意義,不僅在於自露評者身份,同時又為餘之蕙蓮未死說,提供一佐證矣。否則,人已亡故,我們安能再見此評語文字焉?

再如五十一回寫韓道國夫婦請來保吃飯,王六兒責備韓道國說:

“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不撤撤兒,讓保叔坐,只相沒事兒的人一般。”(頁661)

上有眉評道:

此家常閒話,似無深意,然非老婆作主人家,決無此語。(頁同上)

一個“決”字,何等自信!若非“老婆”即評者本人,豈敢憑一言半句即對其家務內政下如此斷語?

再如三十八回,寫西門慶贈銀韓氏夫婦買房,有如下對話:

夫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子,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

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裡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撰錢,怎麼趕得這個道路!”

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到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道老孃怎樣受苦哩!”

此段話上有眉評寫道:

老婆偷人,難得道國亦不氣苦。予嘗謂好色甚於好財,觀此則好財又甚於好色矣。(頁497)

請注意稱謂,不曰“韓道國”而曰“道國”,頗親暱,而字裡行間亦一派調侃語氣,先讚道國不吃醋、大度,隨即揶揄其實乃為“財”之故也,知之甚深,卻又無一絲埋怨之言,此評者為大姐耶?愛姐耶?抑黃娥耶?答案想讀者不言而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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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圖

再如四十八回,寫王六兒得苗青幹事的一百兩銀子和四套衣服,有眉評道:

乞兒路撿一金,便手足無措,韓氏夫婦較猶能位置者。(頁612)

評者顯然是為自己文過飾非,何用辨之!

再如七十一回,寫西門慶引奏朝儀,眉評道:

寥寥數語,而皇家氣象宛然。

娥出身皇家,對朝廷儀式,亦不曰“朝廷”,但曰“皇家”,淵源有自也。謂此於不經意中,微洩評者之真實身份,不亦可乎?

再如三十九回,寫金蓮調侃官哥為“小太乙兒”,即小國君,眉評道:

陰毒人必不以口嘴傷人,金蓮一味口嘴傷人,畢竟還淺,吾故辯其畜貓陰害官哥為為必然也。(頁511-12)

可見評者之與金蓮,頗為稔熟,深知其性格,而又能斷其“畢竟還淺”,顯然老於世故,為一閱歷頗豐之長者,凡此種種,皆與娥吻合無間也。

再如八十七回,寫金蓮遭武松毒手,眉評道:

讀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實側側難言哉。(頁1248)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此評豈不顯出二位金蓮(蕙蓮原亦名金蓮,避重名而改之)之相同屬性、相似境況耶?

再如九十八回,寫六兒重遇陳經濟,有如下描寫:

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敬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夫麼?”

這敬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

那婦人道:“不滿姑夫說,奴是舊夥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頁1385)

此段上有眉評道:

可憐,可憐,提起便酸人。(頁同上)

為何提起便酸人?乃是因為作評者即六兒本人也,批閱小說,勾起往事前塵之回憶,落泊不堪回首,能不傷心酸鼻乎?

再如第八回,寫玳安之答金蓮語:

“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敲板兒蠻子叫冤屈 – 麻飯肐膽的帳。”(頁98)

上有眉批道:

混語似可解不可解,解來卻妙。(頁同上)

混語即指“麻飯肐膽的帳”,為吳語記音字,意思是很麻煩的事。

可見玳安為南方吳語區域人,大姐和愛姐亦為吳語區域人,理解當然都不成問題,惟娥從北方來,雖已居吳地多年,於其方言仍似懂非懂,而一旦理解,又覺妙甚,故有此評也。

因娥與月娘不睦,弔唁竟遭其冷遇,甚為狼狽,故可推知,評語有微詞於月娘者,多系其之所為。如八十五回之眉批:

當日以至親令敬濟得以出入閨闥者,月娘也,今日釀成淫亂,卻棄出在外,並飲食不顧,殊無節次,安得不變恩為仇也?

(頁1217)

再如八十九回之眉批:

既送大姐來,則妝奩箱籠應該還他,為何留下?自是月娘理短。(頁1265)

再如月娘與金蓮為皮襖吵架,月娘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們真材料,不浪!”眉批道:

月娘亦屬牽強。(頁1389)

言下之意,其於金蓮,亦不過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差,而於批語末又再新增一筆:

故凡人腳跟要硬。(頁同上)

影射金蓮不硬,月娘又何其不然,均其身之不正也。隨即在吳大妗子勸月娘“快休舒口”時,不禁亦為之稱快:

善哉!善哉!大為瓶兒吐氣,即我胸中鬱結,亦為一開。

(頁同上)

此數批均出娥手,應屬無疑。

又因娥與笑笑生交好,甚至有床上交歡之關係,故可推知,評語有捧其文筆者,亦多系其之所為。如九十一回之眉批:

寫怪奴怪態,不獨言語怪,衣裳怪,形貌舉止怪,並聲影、氣味、心思、胎骨之怪,俱為摹出,之爐錘造物之手。(頁1297)

再如六十八回之眉批:

寫得活活現現,真覺生、旦、醜、淨一齊搬出,吾想排場中有此做作,無此神情也。(頁931)

再如第七回之眉評:

段子曰囂,禮物曰買上一擔,銀子曰許他幾兩,只數虛字,說得毫無費事,想見立言之妙!(頁84)

此數批出於娥手,亦屬無疑也。

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五)

《楊慎傳》

綜上觀之,作批之三位女性,皆楊慎之家眷也,而慎既為領軍人物,又豈無一字之評哉?當然不可能。

故亦須略表其批評方面之貢獻,方不至於偏頗之嫌。以下是慎評之數例。

例一,九十八回寫何官人為王六兒風韻所迷,有如下之語:

那何官人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麵皮,描的大大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頁1390)

眉批雲:

有此一段風致,何礙於老?妙,妙,我固知其伎倆者。

(頁同上)

評者不光知六兒“老”,又於其房內“伎倆”者,深有體認,若非老公本人,吾不知何人能為此評語哉!

例二,七十九回寫王六兒和西門慶一段對話:

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常青更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在外邊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

西門慶道:“我的兒(按:北語發音‘兒’‘娥’音似),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要長遠等著我便了。”

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值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頁1140-41)

眉評雲:

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然而以其所不喜易其所喜,是人情之常。(頁同上)

慎因“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故身為老公實亦不知六兒心中之真實想法,至此批閱小說,難免撚酸,遂有“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之問。

而讀者皆知,道國從不為老婆賣色而“氣苦”,隨即自嘲雲:“以其所喜易其所不喜,是人情之常。”

既酸而無奈,又故作大度,且又親切稱以“六兒”以示寬諒,在在可見慎之“王八”痕跡。

例三,七十六回寫宋御史諮詢西門慶屬官之優劣,有如下對話:

【宋御史】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按:即胡宗憲自指)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

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

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督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按:明示宋舉拔荊督監)。”

(頁1069-70)

宋御史即宋儀望(1514-1578),史上確有其人,曾拜御史。其考察並評鑑地方要員,包括總兵(類似於如今之軍區司令),需徵詢西門慶,可見西門之為何等大官!

關於西門氏即胡宗憲,官至一品,總制浙江等四省,請參閱拙文《論西門慶的原型》,不贅。

宋御史向其瞭解情況,原屬理之當然,無可厚非。然眉評雲:

黜陟賢否,朝廷巨典,乃諮及市井之人,甚矣,錢神可畏,而官箴可笑也。(頁同上)

難道評者真不知西門為大官乎?非也,而必呼之為“市井之人”,可見甚輕其人且又心有宿怨。

慎曾一度為朝廷核心成員,又才學並茂為全國首屈一指,卻於落魄時遭西門毒手下於牢獄(見於蔣竹山事件,而蔣實即慎之分身也),故蔑視、憎恨兩者並具。故知此評非慎而莫能為之者也!

例四,十七回寫宇文虛中上彈劾奏章,因其文之“絕妙”,略引數語,以供欣賞:

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玁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國者亦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

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理之必然。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虺羸之極矣。(頁210)

眉批雲:

絕妙議論,當選入名臣奏疏中。(頁同上)

若非評者身為“名臣”如慎者,豈敢當仁不讓、誇口乃爾耶!

有不少評語,固難以斷其為慎作或娥作,然頗富訊息,多有為局外人所不知者,亦錄之於下,並略作分析。

1。 第二回眉評:

莫說金蓮,只王婆齒頰亦足使人心醉。(頁41)

正文未提及王婆之容貌,而評者知之,且知其雖已半老徐娘,風韻猶存,非常人可比。王婆究為何人耶?請讀者思之。

2。 第三回眉評:

遠在天邊,近在目前。(頁53)

此眉評是針對正文“西門慶道:‘我的爹孃俱已沒了’”而發,而實際雙親仍在(雖生母已死,卻有填房之繼室),故曰“遠在天邊,近在目前”,與餘考胡氏之身世,正相吻合。

3。 第九回眉評:

寫迎兒愚蠢處,真不忝武大親生。(頁110)

迎兒即秋菊,雲武大親生,不雲金蓮親生,可知是武大與他妾所生,不受金蓮之寵愛,有以也。

而一“忝”字,又點出在評者眼裡,武大(即張延齡)亦屬“愚蠢”之人也。

4。 十六回眉評:

敘賁四履歷,不著一線。(頁200)

該回正文介紹賁四雲:

這賁四名喚賁地傳,少年生的浮浪虛囂,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

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濟,琵琶簫管都會。(頁同上)

此段介紹,據眉評,盡是一派霧裡觀花文字,故會看者須看其隱諱之筆。

筆者得此批語之指引,略加分析如下,冀有助於讀者解悟其真意之一二。“內相”可指司禮監之掌印大太監,亦可指翰林學士,賁四非太監,故非學士莫屬也。“勤兒”指勤奮工作者,指其以勤奮著述而名聞於世。“

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可理解為因大禮儀事件,抗命嘉靖帝而被流放。“跟著人做兄弟”無疑是指跟宋江在梁山泊造反。

《水滸》雲:“四海之內,皆兄弟,”故云集水滸“替天行道”者,皆以“兄弟”相稱,可見賁四亦屬梁山英雄,而既雲“四”,應指其排座次名列第四位也。“

投入大人家做家人”則指造反失敗,被虜於胡軍門,淪為其家之僕役。“

奶子做了渾家”即指其後娶之葉氏。“

在故衣行做經濟”之“衣”字,實為“邑”字之故意訛寫,此句真意是:在故邑行走做買賣,其實際所指是行走於蘇、杭之間為西門效勞,蘇為其故邑,杭則是奴役之所。

“琵琶簫管都會”則指賁四乃是戲曲高手,今所謂“元曲”者,為其作者不知其數,真可謂是曲中之名家也。

眉批作者對賁四顯然瞭如指掌,深知隱情,故曰“不著一線”(即敘述不露痕跡),卻一語為我們今人揭開賁四身份之真相,提供了一把鑰匙。

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五)

註釋:

[18] 見批評本《金瓶梅》第九十七回,頁1377。

[19] 見鄭志良《名士陳經濟與金瓶梅中陳經濟關係考》。

[20] 常時節為溫秀才之分身,見拙文《論溫秀才 – 兼論常時節》。

[21] 考證見拙文《論得騶虞》。

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五)

文章作者單位:Norwich University (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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