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桃花紅(中)

夭夭桃花紅(中)

南鳳曉的離去,在別院中好像只我一人有些不自在,其他人似乎都沒甚在意,也只公子要面對國公府眾人話裡話外的指責,向來一副冷傲模樣的他,只是緊抿雙唇,一語不發,最後嫌煩的丟下一句:“我的事自有主張,至於親事,我暫時還沒打算,你們就別亂管了。”然後不顧一眾人表情各異的臉,轉身來了別院。

我和丫鬟錦兒正拿著魚食引逗池中的錦鯉,聽他貼身小廝做賊似的學完這些話,主僕兩互瞪著眼,捂著嘴直想笑,又覺著實在不該笑,遂極力的忍了。等見了公子,我還特意往他面上瞧了瞧,什麼也沒瞧出來,心中不禁想:果真是哥哥的好友,說的話,做的事,就是事後的表情也差不多少,不同的是南鳳曉知難而退,而那太師府的小姐卻沒那麼容易罷手。

“發什麼呆呢?才幾日沒見怎麼就變傻乎乎的?”我回過神猛地瞧去,公子正站在一射之外半笑不笑的瞅著我。我忙正了正神色,收斂心思:“哦,因幾日不曾見公子,猛的一見就不免意外了些。”我甜甜的笑。他“嗯”了聲,也不理會,繼續朝前走去,只是才走了幾步又停下,問:“這幾日可偷懶不曾?”我忙又滿臉堆了笑:“沒呢,瑛兒可不敢忘了公子的話。每日裡練兩個時辰的琴,也做了兩幅畫,還臨了帖子,另外又跟嬤嬤做了些女紅。”他聽了再次“嗯”了聲,讓等會把畫和字拿去叫他瞧瞧也就走了。

我長呼了口氣,回屋去拿了字畫,想了想,又把我那把小小的琴帶上。錦兒抱著琴跟著,嘴裡嘟囔著:“姑娘,你今兒是怎麼了?見了公子就一直笑。”聲音雖不大,我卻聽得清楚。才剛怕公子瞧出端倪,便一直那麼笑著,果然俗語說的沒錯:心理有鬼的人,行動上就反常。心中想著不禁又長長撥出一口氣,調整了心思,定神邁步。

公子正拿著把剪子給花兒打枝,倒沒見有什麼異樣,見我過來,把剪子遞給跟著的小斯,淨了手坐好,我遞上這幾日的功課,他輕輕攤開,逐一細看,如常一一指點我的字畫,回頭見了錦兒手上的琴,問我這幾日都練了些什麼,我說了,他點一點頭,示意我彈來聽聽。微眯著眼睛瞧著杯中的茶水,靜靜聽完後,糾正我的兩處錯處,又道:“其他的倒沒什麼問題,只小指還需注意些力道和停頓,免得按、捻、滑不分。”我點頭應是,照他說的試了幾回,又重新彈了兩小段,待他點了兩點頭,我才退下。

“姑娘,我家公子說有故人來訪,請姑娘去見客呢。”一日早膳後,我正在亭中畫臨水的桃花,公子的小廝氣喘吁吁的跑來。我先畫好了那斜於水面的一截桃枝,點上幾點鮮嫩的嬌豔,才抬頭問:“故人?是誰?”

那小廝偷眼瞧了瞧我的畫,嘻嘻笑道:“我倒沒見著人,只聽說是哪位公主。”我微微一怔,一面叫錦兒:“等著幹了,記得收好,就放我案角上那個煙雨圖的桶裡頭,回頭咱們再接著畫。”一面想著:大約是八公主吧,要麼是六公主,也或許是九公主。

八公主只大我兩歲,也是與我最為要好的公主,我在宮中便是做了她的伴讀。六公主是未出嫁的公主中年紀最長的,而九公主雖與我同歲,卻因她母妃受寵,外家又有權勢,我們這些臣子家的公子小姐,她可瞧不上眼。雖也跟著公子習琴技,卻從不與伴讀們多說一句話,便是她自己的伴讀,也是不多話的,以她的性子,大約不會來國公府的。

換了衣裳,重新穿戴好,就去了國公府前院的待客廳。

丫鬟稟報了,我才進門,就見兩張含笑的白淨臉兒都向我瞧過來,除了八公主,六公主竟也在。我忙上前行了大禮。八公主對我笑道:“你這些日子怎麼也不進宮來玩了?我有幾回見了陶丞相,就說叫你多進宮來陪我玩,陶丞相說你還在跟公子學藝,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想做才女呀?”說著嘻嘻的笑,我也跟著笑:“公主可別拿我取笑了,那些虛名,我要它做什麼?只因我實在是喜歡琴技這一項,這才不忍丟棄,一直跟著公子學著。公主有所不知,公子的丹青也是極好的,這幾日我還跟著公子學調色呢,公主若不嫌棄,我哪天畫一幅送你。”八公主笑著點頭:“那感情好,你就把你畫的最好的送我兩幅。”於是幾人圍著琴棋書畫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又說些別的,時候不早二人便回宮去了。

過了幾日,六公主竟然穿了身常服又來了國公府,公子又叫了我去作陪。我瞧著六公主倒不很同我說笑,多是與公子說話,偶爾拉上我說兩句,那雙眼睛卻是瞧著公子的時候多。我心中便一動,笑向她說道:“瑛兒近日跟公子新學了茶藝,不知公主可賞臉嚐嚐瑛兒的手藝?”六公主瞧了瞧公子的神色,道了聲:“如此,自然是好的。”公子瞧了瞧我,略一猶豫便吩咐人拿茶具來。我笑道:“公子,我還是先去外間煮好了再拿進來吧。公主身子嬌貴,哪裡受得了茶煙的薰蒸?”公主又是瞧了瞧公子,這才眼中含笑向我道:“難怪八皇妹喜歡你,你果真細心。”我笑:“公主謬讚,瑛兒可不敢當。”便退出去,到位於院子一角的茶水房。

煮茶的事自然不是真的要我動手,公子身邊的人做得比我好,我只不過借個由頭避開罷了。

茶房的丫鬟婆子早擺了好茶點,服侍我吃茶:“姑娘嚐嚐我們的茶,雖然不能與丞相府的比,卻是我們公子往年孝敬老夫人的好水,老夫人也不大喝,若非今日公主和姑娘在,怕還得白擱著。”我笑著接過茶,嚐了一口,真心誇道:“水是好水,茶也是好茶,有心了。”錦兒笑著塞了幾塊碎銀子過去,婆子眉開眼笑的謝過。

等公子派人來問茶煮好了沒有,我才起身慢悠悠的往廳堂去。到了門口,接過錦兒手上的茶盤端進去,在六公主和公子面前各放了一杯,最後一杯自然是我自己的。六公主嚐了一嘗,對我微微一笑:“茶不錯,瑛兒可真能幹。”我瞧了瞧公子,對她道:“瑛兒可不敢受公主的誇讚,這是公子的茶水好。”果然,六公主笑望著公子:“公子果如傳言一般,才藝非凡,叫人傾,嗯,叫人欽佩。”我瞧著她那嬌羞的模樣,心中暗想:還欽佩呢,怕是傾慕吧。可惜公子面上始終掛著一絲淡淡的笑,一臉的恭敬和客氣,只是眼中那幾分疏離太過明顯。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哎,這六公主怎麼同那太師府的三小姐蘇宜姝一樣,公子這面色已表明了對她無意,她怎麼就看不出來呢?她是宮中尊貴的公主,公子即便再不喜也不好把話說得不好聽,更不能直說出無意於她的話,如此想來,公子竟比哥哥還難,哥哥能直接對蘇三小姐說不會娶她的話,叫她別白費心思,相比之下公子竟是可憐。

正想著,猛然聽人高聲叫我,抬頭見公子和六公主都望著我,忙笑著掩飾:“怎麼啦?都望我做什麼?”公子道:“你在想什麼呢?公主叫了你好幾聲,你只管發呆。”我陪笑瞧向六公主,胡亂編著瞎話:“公主恕罪,瑛兒在想著這茶怎麼就煮不出公子的味道,想來是我學的不得要領,以後還要多多練習才好。”六公主似乎也不在意我答的是什麼,只點了點頭笑笑,又望向公子:“我竟不知道公子的茶煮得這般好,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嘗?”公子毫不猶豫地道:“恐怕要叫公主失望了,因教瑛兒煮茶,積藏的一點好水,都叫這丫頭給我敗光了,等尋了好水再請公主品嚐。”六公主才怏怏的不好再說這個話題。其間,六公主說想去別院,看看桃花什麼的,叫公子找了“別院中都是些做粗活的下人,氣味重,怕燻著公主”,“府中沒幾棵桃樹,沒什麼可看”之類的話頭敷衍過去,惹得六公主最後氣呼呼的走了。

快到春末的時候,六公主又來了一次,公子依舊叫我去作陪。許是六公主來得多了,公子都懶於應付,對六公主的話,他多是顧左右而言他,我也只好不時裝傻充楞,好在我年紀小裝一裝也還使得,這般好容易才混了過去。到了夏初時,六公主派了人來接公子進宮去,說是得了好茶請公子去品鑑,再指點琴藝,被公子以身子不適為由搪塞了。

這樣一來,不只我和公子,就是安國公府的老夫人和夫人,都隱約看出來六公主的心思了。安國公府這幾年早已日漸敗落,公子又是幼子,若真能做駙馬倒也是好事,兩位夫人自然不會反對,但公子卻不願意。因此才堪堪入夏,公子便說想去外面遊歷一番,歸期未定,問我是回丞相府去,還是仍在別院住著。我此時已有十歲,早聽師兄們說外面的世界如何有趣,如今聽他這般說,心中早就癢癢了,哪裡還忍得住,便問他:“公子常說,讀書萬卷不如行路萬里,瑛兒想著,整日裡困在這一方天地,如何作得好畫,彈得好琴?不如跟公子一同去遊歷,既可開眼界閱歷,亦可增強技藝。”公子想了想,望向我:“這事我做不得主,你需問問丞相的意思,若丞相同意你跟隨我去,我自然沒有不願意的。”

他這邊答應能帶我去,我自然高興,拉住他的胳膊來回的搖晃,咧著嘴笑:“多謝公子,等會我就回去問爹爹。”立時叫人收拾一番回府。爹爹還沒回來,我去了正院給趙氏請了安,回我的院子瞧了一圈,爹爹就回來了。

不過幾日沒見,爹爹見了我倒像幾年沒見一般,高興得臉都像開了花,一連串問了好些話,細細的聽我說著每日都做些什麼。晚上一家人高高興興的一起用膳。趙氏的兒女這幾年在我面前不敢亂來,恭敬的很,我自然也不會無故去找他們的麻煩。況且我不在府中,還指望他們能替我多陪陪父親。

晚上去書房與父親說想跟公子一同遊歷的話,父親聽了先是一愣,好半晌才道:“如今做女子的,嫁了人便再難得出門,能出門遊歷自然是好的,我也沒什麼反對的,只是我如何放心你一個人去外頭,雖說如今是太平盛世,沈慕宸也不是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可你一個姑娘家跟著他也實在是不方便。”

我自然知曉爹爹是擔心我,可又實在是想出去玩,便拿出我的殺手鐧,摟著爹爹的腰扭過來又扭過去,說著好話:“爹爹,好爹爹,你就讓夭夭去玩這一回吧。公子是哥哥的好友,也如同是哥哥一般,他待夭夭從來也都如親妹妹一般疼愛呢。爹爹若怕夭夭在外不方便,夭夭多帶幾個人服侍就是了。吃、喝、住店,什麼時候都有人服侍呢,若爹爹還不放心,夭夭給哥哥寫信,請哥哥回來與我們一同去就是了。”

爹爹聽我這樣說,蹲下身圈抱著我道:“你這丫頭,快別晃了,晃得爹爹頭暈。”

知道磨不過我,爹爹只得退讓:“你見誰家出遠門帶這麼許多人了?若你哥哥同意,有他在倒也使得。”這便是答應了,我忙把臉貼到他臉頰上,諂媚道:“我就知道爹爹最疼夭夭了,夭夭多謝爹爹。夭夭在外面定多給爹爹寫信,若見了好東西,也給爹爹帶回來。”爹爹只笑著摩挲我的發:“爹爹不要夭夭帶什麼好東西,夭夭只要記住把自己好好的帶回來,比什麼都好。”我趕忙點頭應下:“夭夭都聽爹爹的。”

我當時便給哥哥寫信,爹爹也去寫了信,一同給哥哥送了去,又連夜給我另挑了幾個服侍的人:“都是跟我不少年的人了,遇上什麼事也能應付,再加上沈公子和你哥哥,倒也沒什麼擔心的了。”

哥哥的回信幾日後就到了,讓我們先去,說他儘快回來,在路上差不多就能遇上我們。哥哥也給公子去了信,說明白他回來的時間和路經的地方。原來公子幾日前也給哥哥去了信。哥哥在信中還給我說,雖然大家的女子不宜拋頭露面,但若能出去走走看看,很是應該,還說家門榮耀是男子們掙得的,不是靠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所謂婦德來爭得;男子們有了權勢地位,家中女子自然也就受人敬重,若男子不爭氣,女子就是再循規蹈矩,也一樣叫人瞧不上。父親與兄長這般由著我“胡鬧”,我心中自是歡喜得很,叫人簡單收拾些日常慣用的東西,拜別父親和趙氏諸人,坐車去了安國公府。

出城那日,父親竟親自來送我們,還同公子單獨說了好一會的話,又叮囑了好些話才放我們走。看著父親不捨的眼神和久久沒有離去的身影,想到別人家這些瑣碎事都有主母來做,我出趟門,事無鉅細都是他一樁樁一件件的親自做來,雖也有母親早逝,無人替我打理的緣故,更多的卻是父親怕我在外受委屈,不放心我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一時心中很是難受,卻到底抵不住對外面新奇世界的好奇,流淚離了父親,離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