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金庸關於遼軍“打草谷”的描述,基本上是錯的

作者丨

言九林

編輯丨吳酉仁

前文

《給北宋與遼國的「金錢換和平」算筆賬》

的留言裡,有好幾位朋友提議“說一說契丹的打草谷”。

那就說一說“打草谷”這個事情。

當代人知曉“打草谷”這個名詞,很大程度上須歸功於金庸的小說

《天龍八部》

,及由此派生出來的相關電視劇集。書中第二十章,描寫了蕭峰在雁門關見到宋軍前往遼國境內打草谷,“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第二十七章,又描寫了遼軍前往北宋境內打草谷,“馬後縛著許多俘虜,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

書中還說,“他(蕭峰)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的軍情。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而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各國百姓搶劫,名之為‘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向遼人‘打草谷’,以資報復。是以邊界百姓,困苦異常,每日裡提心吊膽,朝不保夕。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道……”

短史記|金庸關於遼軍“打草谷”的描述,基本上是錯的

電視劇《天龍八部》中的“打穀草”情節

其實,金庸此說不可當真。契丹建立的遼國曆史上確有令人髮指的打草谷惡行,但在小說《天空八部》所選取的歷史年代,也就是女真政權初興的北宋晚期,遼國早已效仿中原王朝,建立起了正規的軍隊補給體系,打草谷已非“遼國軍隊的規矩”。遼宋邊境上,也很少發生遼軍過來打草谷、宋軍再過去打草谷以示報復這類拉鋸式衝突。

契丹政權早年確實沒有軍糧補給制度。

史料中有許多這類記載。

如後梁貞明三年(917),契丹軍進攻幽州,李存審、閻寶等將領的主張是“虜無輜重,勢不能久,俟其野無所掠,食儘自還,然後踵而擊之”——契丹軍沒有後勤輜重,無法打持久戰,我軍只須堅守城池,等契丹軍將城外的糧食都搜刮完了,沒得吃了,自然就會退軍,那時我軍正可趁勢追擊。

另一位將領李嗣源的最大擔憂是“虜無輜重,吾行必載糧食自隨,若平原相遇,虜抄我糧,吾不戰自潰矣。不若自山中潛行趨幽州,與城中合勢,若中道遇虜,則據險拒之”——契丹軍是不帶輜重糧草的,我軍必須帶輜重糧草。若我軍與契丹軍在平原地帶相遇,契丹軍必然利用其騎兵優勢包抄搶奪我軍的糧草,那樣我軍就不戰自潰了。所以救援幽州的最好辦法,是讓部隊放棄平原改走山路。如果在山路上與契丹軍相遇了,我軍還可以據險防守。

再如,遼太祖阿保機與李存勗在望都交戰敗北,也是因為時值大雪,“野無所掠,馬無芻草,凍死者相望於路”,阿保機沒有糧草補給,大雪又讓掠奪百姓變得非常困難,只好以“天未令我到此”為由選擇退兵。

但是,

沒有軍糧補給制度,也就是沒有輜重,並不意味著契丹軍沒有攜帶軍糧,這完全是兩碼事。

戰爭是大事,鮮少有軍隊會冒險將糧草完全寄託在擄掠上。契丹軍的常規做法,其實是攜帶大批活著的馬牛羊隨軍出征作為糧草。後梁貞明三年契丹進攻幽州就是這麼幹的,當時的狀況是“漁陽以北,氈車毳幕,羊馬瀰漫”。固守多日後,幽州守將周德威派人告知李嗣源:

“契丹三十萬,

馬牛不知其數,近日所食羊馬過半

,案巴堅(即阿保機)責讓盧文進,深悔其來。契丹勝兵散佈射獵,案巴堅帳前不滿萬人,宜夜出奇兵,掩其不備。”

周德威傳遞給李嗣源的資訊未必完全可信。他一面說契丹軍攜帶的牲畜不知其數,一面又說自己得到的資訊是這些牲畜已被吃掉了超過一半,就略有一些衝突。他這樣說的目的,自然是希望李嗣源能夠儘快發兵來解幽州之圍。但周德威的這些話,仍保留了一些確鑿無疑的資訊,那就是當時的契丹軍雖然沒有糧草輜重,卻隨軍帶有大量的馬牛羊等牲畜。圍攻幽州城的契丹軍,便主要以這些牲畜為軍糧。

除了攜帶牲畜作為軍糧外,契丹軍也比較重視抄掠對方軍隊的輜重。

如後唐時代莊宗同光元年(923年)閏四月,契丹軍入侵,“抄掠饋運”,饋運即後唐政權的糧食運輸線。次年五月,契丹又入侵幽州,“饋運多為所掠”,契丹軍將掠奪的重點放在後唐政權往幽州城輸送的糧草上。後唐明宗長興三年(932年)八月的記載是“幽州城外,虜騎充斥,每自涿州運糧入幽州,虜多伏兵於閻溝掠取之”,這是契丹軍摸透了中原政權不願野戰只肯固守城池的思維後,將幽州當成了圍點打援之所。他們知道幽州的大軍需要外界源源不斷輸送糧草來維持,所以在幽州城外遍佈斥候,專門探查哪裡有要運送入城的糧草可搶。

契丹軍也

擄掠百姓。不過,

對大規模軍事作戰而言,擄掠散在田野之間的百姓是效率很低的做法。搜尋村鎮的成本、搜挖糧食並打包運輸的成本都很高,所得又往往有限,遠不如截擊敵國的稅糧和軍糧來得有效率(為了減輕搜挖糧食的成本,歷史上更常見的規模化擄掠現象,是選擇農作物成熟之日,以軍隊直撲田地強行收割)。所以,如果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出現了大規模

擄掠百姓

的惡行,

往往也意味著契丹軍隊的補給已發生了嚴重危機。

一般認為,

中原民眾熟知“打草谷”一詞,緣於契丹與後晉之間的戰爭。

這場戰爭在公元947年以契丹軍隊消滅後晉、遼太宗耶律德光率軍進入開封城、身著中原王朝之皇袍改國號“契丹”為“大遼”告終。但中原百姓的苦難卻未因戰事終結而平息。據《資治通鑑》記載:

“趙延壽請給上國兵廩食,契丹主日:‘吾國無此法。’乃縱胡騎四出,以牧馬為名,分番剽掠,謂之‘打草谷’。丁壯斃於鋒刃,老弱委以溝壑,自東、西兩畿及鄭、滑、曹、濮,數百里間,財畜殆盡。”

趙延壽是投降契丹的漢人,耶律德光有意利用漢人來進取中原,故重用趙延壽,以之為幽州節度使。契丹軍佔領開封滅亡後晉之後,趙延壽建議由即將成立的新政府向契丹軍供給糧草,但耶律德光認為契丹軍的糧草從無由政府負擔一說,故採取了舊辦法,讓部下騎兵出去漫山遍野“打草谷”。這場“打草谷”的結果,是以開封城為中心,方圓數百里間的百姓死亡枕藉,財富與牲畜皆被掠奪一空。

可說是一場極為殘酷的大屠殺與大搶掠

其實,沒有任何統治者會在一開始便給自己定下的制度取一個惡名,“打草谷”一詞應該也是如此。據《遼史·兵制》的記載,遼國實行的制度是百姓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皆納入兵籍,也就是戰爭啟動時都得應召參與。其中,“每正軍一名,馬三匹,

打草谷、守營鋪家丁各一人

。……皆自備人馬,不給糧草,日遣打穀草騎四出抄掠以供之”——聯絡前文提到的,契丹軍出征時會隨軍攜帶大量活的牲畜作為軍糧,這裡的“打草谷家丁”的設定,應該就是為了給這些牲畜提供草谷;“守營鋪家丁”顧名思義,是看管營帳的留守人員。

正因為隨軍攜帶的牲畜必須由契丹士兵的家庭自己提供,作戰期間牲畜的穀草也必須由契丹正兵之外的“打草谷家丁”自己提供,所以耶律德光才會拒絕趙延壽由府庫向契丹軍提供軍糧的建議,才會堅持繼續實施“打草谷”政策。或許,在耶律德光看來,採納趙延壽的建議很危險,意味著開了由契丹政府承擔軍糧成本的先例。也有可能是耶律德光攻陷開封后發現自己手中並未掌握足夠的糧草。

於是,本意乃是“為隨軍牲畜提供穀草”的打草谷一詞,在公元947年的中原,迅速蛻變成了大屠殺和大搶掠的同義詞,也成了中原士大夫揮之不去的歷史記憶。到元朝編修《遼史》時,除保留有“打草谷家丁”這個名詞外,“打草谷”一詞已經與燒殺搶掠劃了等號。

短史記|金庸關於遼軍“打草谷”的描述,基本上是錯的

《遼史》中關於“打穀草家丁”的記載

公元947年這場殘忍的“打草谷”,也給耶律德光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首先,燒燒搶掠的契丹軍在中原地區無法建立起有秩序的統治;其次,原後晉殘留在地方上的軍隊將領,見契丹軍如此熱衷於燒殺搶掠,也認為其無法逐鹿中原,故對“大遼”多持觀望態度;再次,中原地區的義軍蜂起,紛紛以“殺契丹”為口號。於是,在開封城逗留了僅約三個月之後,耶律德光見形勢不妙,便以天氣熱為由選擇了北返。耶律德光後來承認說,

“朕此行有三失。縱兵掠芻粟,一也”

——意思是悔不該放縱軍隊“打草谷”,讓全中原人皆對契丹軍恨之入骨。

不過,任何政權走向皇權集中化之後,都會產生由中央政府來掌控軍隊供給的需求。這是因為軍隊的向心力對皇權的穩固至關重要,只有把軍餉、糧草等攸關軍隊命脈的經濟權力抓在手裡,皇權才會放心。遼國也是如此。

至晚在遼聖宗時代(983-1031年在位,大致相當於北宋的太宗後半期、真宗時期與仁宗早期),遼國已經建立起了與中原王朝相似的軍隊補給制度。如統和四年(986)五月,遼聖宗下詔讓部隊“備器甲、儲粟,待秋大舉南征”。遼興宗時代進攻西夏時,也有“戰艦糧船,綿亙數百里”的記載。這一時期,“打穀草”的舊做法也漸漸被視為違法。統和二年(984年)發生過下面的將領“請行俘掠”而被皇帝以“徒生事耳”否決的事情;統和四年(986年)有詔書禁止將領“縱軍殘南境桑果”,統和七年(989年)發生過“三卒出營劫掠”結果被鞭笞責罰,其掠奪所得之物被皇帝分賜左右之事。

1005年,宋遼簽訂《澶淵之盟》後,兩國邊境長期無事。讓北宋君臣最擔憂的邊境問題已不是遼軍前來“打草谷”,而是邊境地區的北宋百姓會逃亡遼國。

比如,宋仁宗時代,有人建議朝廷禁掉河北的鹽業自由市場,改由官府經營,以增加財政收入。諫官餘靖上奏極力反對。他告訴宋仁宗,“燕薊之地”被契丹佔領數百年,那裡的百姓之所以“忘南顧心”,沒有了迴歸中原王朝的想法,是因為“契丹之法簡易,鹽麴俱賤,科役不煩”——契丹的政策簡易,鹽價也很低賤,勞役徵發也不頻繁。餘靖還說,本朝太祖皇帝當年之所以“推恩河朔,故許通商”,允許河北邊境地區的宋朝百姓自由買賣食鹽,便是為了抵消邊境內外生存環境對比帶來的傷害,“今若榷之,價必騰踴,民茍懷怨,悔將何及。河朔土多鹽滷,小民稅地不生五穀,惟刮滷煎鹽以納二稅,禁之必至逃亡。鹽價若高,犯法亦眾,邊民怨望,非國之福。”——如果現在將內地普遍實施的食鹽官營政策推廣到河朔地區,那些靠賣鹽為生的百姓繳不起稅賦,一定會逃亡。百姓們吃不起高價鹽,也會鋌而走險。讓邊境百姓對國家心生怨念,對國家不會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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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中關於北宋邊境地區為防範百姓逃亡而採取與內地不同政策的記載

再如,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蘇轍以“北朝皇帝生辰國信使”的身份前往遼國賀壽。歸來後,蘇轍在給宋朝皇帝的劄子裡說,遼國百姓的生活狀況比較好,除非發生特殊的“急速調發之政”。尋常年份裡,遼國的情況是“賦役頗輕,漢人亦易於供應”。出使遼國期間,蘇轍還寫有詩作《奉使契丹二十八首》。在其中一首題為《惠州》的詩裡,蘇轍自注道:“傳聞南朝逃叛者多在其間”,這裡的惠州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建平縣一帶,蘇轍用 “逃叛者”二字,顯示據他的耳聞,該州有不少百姓是從宋朝逃亡過來的。

短史記|金庸關於遼軍“打草谷”的描述,基本上是錯的

蘇軾《惠州》詩中提到了“逃叛者”

宋哲宗時代,與金庸小說中的虛構人物蕭峰活躍的年份大體相近——書中,蕭峰結識了女真頭目完顏阿骨打。據史料記載,完顏阿骨打大約生於1068年,至蘇轍出使遼國時年已21歲。顯而易見,如前文所述,在這個時代,宋、遼邊境總體處於和平狀態,北宋士大夫很少為“打草谷”事件焦慮。他們可能更擔憂邊境百姓會逃去遼國。

(來源:騰訊新聞)

參考資料

費國慶:《遼朝的“打草谷”問題》,《遼金史論集》第一輯。

孟廣耀:《“打草谷”辯》,《社會科學輯刊》1981年第3期。

伯顏:《打草谷家丁》,《社會科學輯刊》1982年第4期。

羅繼祖、劉慶:《〈“打草谷”辨〉辨》,《社會科學輯刊》1985年第5期。

張國慶:《遼朝軍隊的軍事訓練和後勤制度述論》,《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

吳飛:《“行逐水草”與“打草谷”——遼朝初期契丹軍隊後勤補給方式再研究》,《宋史研究論叢》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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