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有個叫杜牧的詩人,據說,他某次路過古戰場赤壁,撿到一支斷戟,心生感慨,遂作詩明志: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此詩字面意思極其好懂,然而,其內涵卻令古往今來的學者疑惑。
譬如,有的詩論家指出,作為一個少有的全才型詩人,杜牧自詡留心於“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 他怎麼可以如此草率,片面強調東風的作用呢?
也許,答案就在那支殘缺的斷戟裡,它既見證了唐朝杜牧的抑鬱不平;也目睹過三國英雄們的意氣風發。
讓我們回到戰火紛飛的三國,一支斷戟一首詩,聯想到一座銅雀高臺、一位大漢丞相、一段紛紛擾擾的評論。
在文人的生花妙筆之下,那支鏽跡斑斑的斷戟,因此也變得熠熠生輝。
1、一座高臺
曹植在《銅雀臺賦》中,有如下兩句: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此兩句的意思大概是說,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築,就好似漂浮在高空之中。
與曹植的描述相比,《三國演義》對銅雀臺的記述,則更為誇張。
小說中記載說,曹操北擊烏丸歸來,某夜,他“憑欄仰觀天文”,慨然說道:“南方旺氣粲然,恐未可圖。”
曹操的謀士拍馬道:“以丞相天威,何所不服?”言畢,突然有一道金光,從地而起,曹操派人去看,從地底掘出一個銅雀。謀士繼續說:“今得銅雀,此吉祥之兆,宜作高臺以慶之。”曹操聽後大喜,遂下令造銅雀臺於漳河之上。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藝術家的藝術加工,真實的銅雀臺,究竟是什麼樣子?
古代文獻中,記載銅雀臺最為翔實的,當屬酈道元先生的《水經注》,其中有如下之語:
(鄴城)西北有三臺,皆因城為基,巍然崇舉,其高若山……中曰銅雀臺,高十丈,有屋一百間……飛簷拂雲,圖以丹青,色以輕素。當其全盛之時,去鄴城六七十里,遠望苕亭,巍若仙居。
據現代學者考證,三國時期一尺合24釐米,換言之,十丈即24米,即,今天的八九層樓那麼高。
今天的你我,覺得八九層的高樓,不過爾爾。距今2000年前的中國人呢?在古人眼裡,銅雀臺幾乎就是高聳入雲的存在。基於此,酈道元才有如此之描述:距離鄴城六七十里之外,都能遠遠看到它,簡直是,“巍若仙居”。
銅雀臺並非孤零零的存在。首先,以銅雀臺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建築群,包括了三座高臺;其次,即便是銅雀臺本體,也不是多麼孤立,如《水經注》之言,“有屋一百間”。
如此龐大的建築群,逐漸形成了一個園林景緻。當時的文人,流行寫賦文,引得洛陽紙貴的左思,揮揮灑灑寫就一篇《魏都賦》,在文章中,左思也提到過銅雀臺的景緻:
飛陛方輦而徑西,三臺列峙以崢嶸。
亢陽臺於陰基,擬華山之削成。
上累棟而重溜,下冰室而冱冥。
文人的謳歌,賦予了銅雀臺文化的意涵。實際上,高臺竣工後,以曹操父子為首的一大批文人,經常性在銅雀臺遊宴集會。想當然的,也留下來很多詩篇。
譬如,曹丕也曾寫過《登臺賦序》:
登高臺以騁望,好靈雀之麗嫻。
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
步逍遙以容與,聊遊目於西山。
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鬱其相連。
風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
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
曹丕夜遊西園(即銅雀臺),遊覽美麗的芙蓉池,於是乎寫出了《芙蓉池作詩》: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
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
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
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
有個叫王粲的詩人,恰好也曾在日暮時分遊西園,巧合的是,他也寫了詩:
日暮遊西園。冀寫憂思情。
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
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
曹丕和王粲著眼於地上的景色,劉楨卻將目光放到了天際的明月:
月出照園中。珍木鬱蒼蒼。
清川過石渠。流波為魚防。
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
靈鳥宿水裔。仁獸遊飛樑。
曹氏父子簡稱作“三曹”,王粲、劉楨等七人被稱作“建安七子”,此十人代表了當時中國文學的最高水平,造就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建安文學。
某種意義上,銅雀臺就是建安文學的“人才孵化基地”。
2、一位丞相
然而,銅雀臺的意義,還不止於斯。
諸位不妨回看一下,筆者引用《水經注》中的記載,酈道元輕描淡寫留下一句話:“(鄴城)西北有三臺。”
這幾句話很容易懂,卻富含深意,簡言之,字越少,事越大。
漢朝之前,尤其是遠古的中國,“臺”的建造,都有其政治寓意,往往預示著一個嶄新王朝的到來。譬如,夏啟造鈞臺、周文王造靈臺。
其次,“臺”的建造數目,也有著嚴格的規定。寫作《說文解字》的許慎,曾經考證出:
天子有三臺:靈臺,以觀天文;時臺,以觀四時、施化;囿臺,以觀鳥獸魚鱉。
天子之下,則是諸侯。許慎特意解釋說,諸侯卑微,沒有權利觀天文,也就是說,他們只能造二臺,不允許建靈臺。
曹操畫像
曹操不但大張旗鼓地建了,而且不多不少,偏偏建了三座臺,雖然是老年間的規矩,但曹操此舉,仍然是一種僭越,更確切地說,最起碼是一種試探。
據《三國志》的說法,建安十五年(210年),“冬,作銅雀臺”。翻看曹操的履歷,你又會發現,建安十五年,其實是個頗微妙的年份。
建銅雀臺兩年之前,即建安十三年,曹操進位為丞相;建銅雀臺兩年之後,即建安十七年,漢獻帝特意准許曹操,“參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曹操於建安十五年建造高臺的舉動,猶如他打給漢帝的一張牌;漢獻帝很“懂事”,他給予曹操的特殊禮遇,則是皇帝的某種迴應。
透過建臺的舉動,曹操的政治野心,可謂昭然若揭。當然,更得體的說法則是,其雄心壯志,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告訴各位一個“冷知識”,“雄心壯志”這個成語,最早還就是形容曹操的。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曾作《吊魏武帝文》(魏武帝即曹操),其中有如下幾句:
雄心摧於弱情,壯圖終於哀志。
長筭屈於短日,遠跡頓於促路。
言歸正傳。其實,曹操建造銅雀臺,還有另外一個目的。
《水經注》裡說了,銅雀臺高十丈。從軍事層面考慮,這無疑就是一個戰略制高點。作為當時最厲害的軍事家,曹操怎麼可能浪費如此現成的資源?
實際上,曹丞相不僅充分利用了銅雀臺之高,據說,他還在臺底修建暗道,名曰“藏兵洞”,暗道與城外的講武城兵營相通,故有“道行千里遠,洞藏百萬兵”之說。
民間俚語說,“曹操的兵數不清”,作為一個“旅遊勝地”,銅雀臺無疑為這句俚語,平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3、一條評論
公元220年,曹操以65歲的高齡去世。在病榻之上,曹操留下遺言,特意提到銅雀臺,以及其中的奴婢:
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於臺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帳,朝晡上脯糒(乾肉乾糧)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
丞相的意思是,命令兒孫善待他的姬妾。並且,他還要求歌女們,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對著幔帳高歌起舞。曹操此舉,無非是希望自己死後,仍舊可以欣賞歌伎的表演而已。
問題在於,他這條婆婆媽媽的遺言,使自己雄心壯志的形象,變得大打折扣。
元代詩人陳孚,揮筆寫成《銅雀臺》,對曹操發出辛辣的嘲諷:
古臺百尺生野蒿,昔誰築此當塗高。
上有三千金步搖,滿陵寒柏圍鳳綃。
西飛燕子東伯勞,塵間泉下路迢迢。
龍帳銀箏紫檀槽,怨入漳河翻夜濤。
人生過眼草上露,白骨何由見歌舞。
獨不念漢家長陵一抔土,玉柙珠襦鎖秋雨。
詩歌的諷刺意味,在第一句中,就體現得酣暢淋漓。陳孚看著長滿野草的古代高臺,不禁發出疑問:往昔是誰把它蓋到百尺之高?(昔誰築此當塗高)
其實,謎底就在謎面上。據傳,有一本叫《春秋讖》的古書,其中有如下一句讖語:代漢者,當塗高也。
“代漢者”好解釋,即代替大漢政權的人;關於“塗高”的解釋,漢末不同的諸侯,譬如袁紹、李傕,分別有各自不同版本,但皆利於自己的解讀。
而公認的正確解釋是,“塗”通“途”,“當塗高”的意思是,“正當著路途的高物”,暗指“魏(巍)”字。
換言之,在陳孚的詩中,“昔誰築此當塗高 ”有著一語雙關的意涵,既是在提問,亦是在作答。
遍地的野草,一如曹操留給後人的巨大話柄,無邊無涯,且野蠻生長。所以,他又是何苦呢?退一萬步說,即便是讓歌伎們曼歌妙舞,曹操果真就能看到聽到?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詩人諷刺說,“人生過眼草上露,白骨何由見歌舞。”一堆白骨怎麼可能有這個眼福。
或許,陳孚是崇拜過曹操的。曾經,詩人路過鄴城,在一片譙樓鼓角聲中,陳孚寫下,“雨垂魏武分香淚,水湧周文演易聲”的宏大詩篇。只不過,他讚賞的是,開創魏朝基業的孟德,而非短見薄識的阿瞞。
在建造銅雀臺這件事情上,曹操自始至終表現出來的謀略與遠見,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榜樣。臨去世之時,他留下的一道遺囑,就曹操的人設而言,反而有些許的遺憾。
現代作家張愛玲有言:“沒有遺憾的人生,決不是完美的人生。”走過了“塵間泉下路迢迢”的曹操,想必也深以為然吧。
參考資料:
1,胡運宏:《曹魏銅雀臺考》
2,陳壽:《三國志》
3,羅貫中:《三國演義》
4,沈維藩:陳孚《銅雀臺》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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