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二 秦始皇帝卅六年-卅七年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庚寅西元前211年

有隕石於東郡。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始皇使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燔其石。

譯:

有隕石墜落在東郡治所位於今河南濮陽。有人於石上刻字說:『始皇帝死後秦朝國土分裂。』始皇於是派御史逐個查問當地的人,但是沒人承認此事是自己乾的。始皇便下令將居住在隕石附近的人全部捉拿處死,並焚化了那塊石頭。

評:

這些百姓有何罪?為了塊不知從哪來的隕石和不知道是誰刻的字就慘遭橫死。其實這種事在秦朝可謂司空見慣。按照秦律中的『什伍連坐法』,鄰里之間必須互相監督,如果有哪家人犯了法,周圍的鄰居應當及時發現並向官府舉報。如果大家恰好都沒看見,那好,所有人一起治罪。如果告發了,那麼犯罪者的財產會作為獎賞分給鄰居們。這種法律造成的結果就是人與人之間彼此不能信任,大家都像防賊一樣盯著周圍的人。社會變得越來越冷漠,親情友情蕩然無存。漢初學者賈誼曾描述商鞅變法後的秦國『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相稽。其慈子嗜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秦人家裡有錢的,兒子長大了就分家,家裡窮的,兒子長大了入贅到富人家去。借給父親農具,就露出施恩的表情。母親用了兒子家的掃帚,就遭到兒子責罵。兒媳抱著吃奶的嬰兒與公爹並坐。婆媳關係不和,則對罵。與禽獸無異。由此可見秦法給社會帶來的毒害。

遷河北榆中三萬家;賜爵一級。

譯:

秦朝廷遷移三萬戶到北河以北、榆中一帶墾殖,每戶授爵位一級。

秦始皇帝三十七年辛卯西元前210年

冬,十月,癸丑,始皇出遊;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始皇二十餘子,少子胡亥最愛,請從;上許之。

譯:

冬季,十月,癸丑疑誤,始皇帝出遊,左丞相李斯陪同前往,右丞相馮去疾留守咸陽。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小兒子胡亥最受寵愛,他要求隨父皇出遊,獲始皇准許。

評:

胡亥從小受趙高照顧教育,深知揣摩秦始皇的心思,受寵愛也是當然的。

十一月,行至雲夢,望祀虞舜於九疑山。浮江下,觀藉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上會稽,祭大禹,望於南海;立石頌德。還,過吳,從江乘渡。並海上,北至琅邪、之罘。見巨魚,射殺之。遂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

譯:

十一月,始皇帝一行到達雲夢今洞庭湖一帶,向著九疑山遙祭葬在那裡的舜帝。然後乘船順長江而下,觀覽籍柯,渡經海渚,過丹陽今江蘇丹陽,抵錢唐今浙江杭州,到達浙江邊。因錢塘江潮波濤洶湧,便向西行駛一百二十里,從富陽今浙江富陽與分水之間的狹窄處渡江。隨之始皇登上會稽山,祭祀禹帝,遙望南海,刻立巨石歌功頌德。然後起駕返回,歸途中經過吳地,從江乘縣今江蘇南京棲霞渡過長江,沿海北上,抵達琅邪、之罘。始皇看見大魚,即發箭將魚射殺。接著又沿海西行,到了平原渡口後便病倒了。

評:

秦始皇祭祀堯舜,其治國卻與堯舜背道而馳,安能長久?

始皇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病益甚,乃令中車府令行符璽事趙高為書賜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在趙高所,未付使者。秋,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臺。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喪,棺載涼車中,故幸宦者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車中可其奏事。獨胡亥、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

譯:

始皇帝很厭惡談論『死』,因此群臣中沒有人敢於提關於死的事。待到他病勢更加沉重時,才命中車府令、兼掌符璽事務的趙高寫詔書給長子扶蘇說:『參加喪事處理,靈柩到咸陽後安葬。』詔書已封好,但卻擱置在趙高處,沒有交給使者送出。秋季,七月,丙寅二十日,始皇在沙丘宮平臺今河北廣宗駕崩。丞相李斯因皇帝在都城外病逝,唯恐各位皇子及天下發生什麼變故,於是就秘不發喪,將棺材停放在能調節冷暖的涼車中,由始皇生前最寵信的宦官在車的右邊陪乘。所到一地,上呈餐飯、百官奏報事務與過去一樣,宦官即從車中接受並批覆奏事。只有胡亥、趙高及受寵幸的宦官五六個人知道內情。

評:

秦始皇巡遊無度,最終死在外面,而且秦始皇一直沒有立太子,儲位不明,這些都為後面的權力交接留下隱患。秦始皇一死,潛伏在他身邊的陰謀家野心家們開始行動了。

初,始皇尊寵蒙氏,信任之。蒙恬任外將,蒙毅常居中參謀議,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趙高者,生而隱宮;始皇聞其強力,通於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使教胡亥決獄;胡亥幸之。趙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當高法應死。始皇以高敏於事,赦之,復其官。趙高既雅得幸於胡亥,又怨蒙氏,乃說胡亥,請詐以始皇命誅扶蘇而立胡亥為太子。胡亥然其計。趙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乃見丞相斯曰:『上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材能、謀慮、功高、無怨、長子信之,此五者皆孰與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則長子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鄉里明矣!胡亥慈仁篤厚,可以為嗣。願君審計而定之!』丞相斯以為然,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立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扶蘇,數以不能闢地立功,士卒多耗,數上書,直言誹謗,日夜怨望不得罷歸為太子;將軍恬不矯正,知其謀;皆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譯:

當初,始皇帝尊重寵愛蒙氏兄弟,頗信任他們。蒙恬在外擔任大將,蒙毅則在朝中參與商議國事,稱為忠信大臣,即便是高階將領或丞相,也沒有敢與他們一爭高低的。趙高一生下來就被閹割了。始皇聽說他辦事能力很強,且通曉刑法,便提拔他擔任了中車府令,並讓他教小兒子胡亥學習審理判決訴訟案。胡亥非常寵愛他。趙高曾經犯下大罪,始皇派蒙毅懲治他。蒙毅認為趙高依法應被處死,但始皇因趙高辦事靈活而赦免了他,並恢復了他的官職。趙高既然素來得到胡亥的寵幸,恰又怨恨蒙氏兄弟,便勸說胡亥,讓他詐稱始皇遺詔命殺掉扶蘇,立胡亥為太子。胡亥同意了趙高的計策。趙高又說:『這件事如果不與丞相合謀進行,恐怕不能成功。』隨即會見丞相李斯,說:『皇上賜給扶蘇的詔書及符璽都在胡亥那裡。定立太子之事只在您我口中的一句話罷了。這件事將怎麼辦呢?』李斯說:『怎麼能夠說這種亡國的話呀!此事不是我們這些為人臣子的人所應當議論的啊!』趙高道:『您的才能、謀略、功勳、人緣以及獲扶蘇的信任,這五點全部拿來與蒙恬相比,哪一點比得上他呢?』李斯回答:『都比不上他。』趙高說:『既然如此,那麼只要扶蘇即位,就必定任用蒙恬為丞相,您最終不能懷揣通侯的印信返歸故鄉的結局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而胡亥仁慈忠厚,是可以擔當皇位繼承人的。希望您慎重地考慮一下,作出定奪!』丞相李斯聽後認為趙高說的有理,便與他共同謀劃,詐稱接受了始皇的遺詔,立胡亥為太子,又篡改始皇給扶蘇的詔書,指斥他多年來不能開闢疆土、創立功業,卻使士卒大量傷亡,並且數次上書,直言誹謗父皇,日日夜夜地抱怨不能獲准解除監軍職務,返歸咸陽當太子;而將軍蒙恬不糾正扶蘇的過失,並參與和了解扶蘇的圖謀。因此令他們自殺,將兵權移交給副將王離。

評:

趙高通曉刑法,胡亥從小也跟著趙高一起學習如何判案。結果這一對『法學專家』成了歷史上少有的昏君奸臣絕配。培養未來皇位的接班人,應當以歷代明君聖王為榜樣,教導其如何善待百姓。而胡亥從小接觸到的,就是天天給別人割鼻子、砍腳、臉上刺字、斬首、五馬分屍。這種人長大了做了皇帝,能不殘忍才怪呢。而李斯為了一己私慾,終於選擇和趙高同流合汙。這一無恥的交易也葬送了秦朝的前程。

扶蘇發書,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謂蒙恬曰:『父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屬吏,系諸陽周;更置李斯舍人為護軍,還報。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會蒙毅為始皇出禱山川,還至。趙高言於胡亥曰:『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毅諫以為不可;不若誅之!』乃系諸代。

譯:

扶蘇接到詔書,哭泣著進入內室,打算自殺。蒙恬說:『陛下在外地,並未確立誰是太子。他派我率領三十萬軍隊鎮守邊陲,令您擔任監軍,這乃是天下的重任啊。現在僅僅一個使者前來傳書,我們就自殺,又怎麼能知道其中不是有詐呢?!讓我們再奏請證實一下,然後去死也不晚呀。』但是使者多次催促他們自行了斷,扶蘇於是對蒙恬說:『父親賜兒子死,還哪裡需要再請示查實呢!』隨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便將他交給官吏治罪,囚禁在陽周今陝西子長;改置李斯的舍人擔任護軍,然後回報李斯、趙高。胡亥這時已聽說扶蘇死了,便想釋放蒙恬。恰逢蒙毅代替始皇外出祈禱山川神靈求福後返回,趙高即對胡亥說:『始皇帝想要薦舉賢能確定你為太子已經很長時間了,可是蒙毅一直規勸他,認為不可如此。現在不如就把蒙毅殺掉算了!』於是逮捕了蒙毅,將他囚禁到代郡治所位於今河北蔚縣。

評:

扶蘇若繼位,以其為人,應該會實行仁政,糾正秦始皇的失誤,秦朝未必會亡得那麼早。可惜了。

遂從井陘抵九原。會暑,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之。從直道至咸陽,發喪。太子胡亥襲位。

譯:

皇室車隊於是從井陘今河北井陘抵達九原今內蒙古包頭。當時正值酷暑,裝載始皇遺體的涼車散發出惡臭,胡亥等便指示隨從官員在車上裝載一石鮑魚,借魚的臭味混淆腐屍的氣味。從直道抵達咸陽後,釋出治喪的公告。太子胡亥繼承了皇位。

評:

本來想長生不老,結果連屍體都放臭了還沒下葬。秦始皇的結局也夠悲慘的。古人說父母在不遠游,是怕一旦父母病重,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子女很難及時趕回。秦始皇的結局也應了這句話,只不過父母和子女的位置顛倒了。

九月,葬始皇於驪山,下錮三泉;奇器珍怪,徙藏滿之。令匠作機弩,有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後宮無子者,皆令從死。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藏,皆知之,藏重即洩。大事盡,閉之墓中。

譯:

九月,將始皇安葬在驪山皇陵,把銅熔化後灌入,堵塞住地下深處的水。又運來各種奇珍異寶,藏滿墓穴。還下令工匠製作帶有機關的弓弩,遇到穿入靠近墓穴的人,即自動射殺。用水銀做成百川、江河、大海,以機械灌注輸送。墓穴頂部布有天文圖象,底部設定地理模型。後宮嬪妃凡未生子女的,令她們全部陪葬。下葬以後,有人說工匠們製造隱藏的機械裝置,知道其中的全部秘密,如果他們再作第二重機關,就會將其中的秘密洩露出去。於是待送終的大事完畢後,那些工匠即被盡數封閉在墓穴中。

評:

殉葬制度本來早就終結了,春秋戰國時期一般都是刻俑陪葬,秦始皇當然也做了很多兵馬俑。可秦始皇一死,還是有這麼多后妃、工匠殉葬、陪葬,真的是國喪啊。

二世欲誅蒙恬兄弟。二世兄子子嬰諫曰:『趙王遷殺李牧而用顏聚,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卒皆亡國。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陛下欲一旦棄去之。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二世弗聽,遂殺蒙毅及內史恬。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繫,其勢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乃吞藥自殺。

譯:

二世皇帝胡亥想要殺掉蒙恬兄弟二人,他哥哥的兒子子嬰規勸說:『趙王趙遷殺李牧而用顏聚,齊國田建殺他前代的忠臣而用後勝,結果最終都亡了國。蒙恬兄弟是秦國的重臣、謀士,陛下卻打算一下子就把他們拋棄、除掉。似此誅殺忠臣而扶立節操品行不端的人,是在內失去群臣的信任,在外使將士們意志渙散啊!』但是二世不聽從勸告,隨即殺掉了蒙毅,並要殺內史蒙恬。蒙恬說:『我們蒙家自我的先人起直至子孫,在秦國建立功業和忠信已經三代了。如今我領兵三十多萬,身體雖然被囚禁,但我的勢力仍然足以進行反叛。可是我知道自己必定得死卻還是要奉守節義,是因為我不敢辱沒祖先的教誨,並表示我不忘先帝的大恩大德啊!』於是即吞服毒藥自殺身亡。

評:

秦二世把秦國的棟樑之才看作是他的威脅,一一剷除。得國不正,必然要用殺戮來震懾朝野。

揚子【法言】曰:或問:『蒙恬忠而被誅,忠奚可為也?』曰:『山,堙谷,起臨洮,擊遼水,力不足而屍有餘,忠不足相也。』

譯:

揚雄【法言】曰:有人問:『蒙恬赤膽忠心卻被殺掉了,忠誠還有什麼用呢?』回答說:『開山填谷修築長城,西起臨洮今甘肅臨洮,東接遼河,威力不足而造成的屍體卻有餘,蒙恬的這種忠誠是不足為輔助君王的。』

臣光曰:始皇方毒天下而蒙恬為之使,恬不仁可知矣。然恬明於為人臣之義,雖無罪見誅,能守死不貳,斯亦足稱也。

譯:

臣司馬光曰:秦始皇正荼毒天下時,蒙恬甘受他的驅使,如此蒙恬的不仁義是可知的了。但是蒙恬明白為人臣子所應守的道義,雖然沒有罪而被處死,仍能夠寧死忠貞不渝,不生二心,故而這也是很值得稱道的了。

評:

蒙恬對秦始皇的『忠』只是小忠,而非大忠。大忠應該是要盡力勸諫君王的過失,使君王行正道,保其江山社稷穩固。而蒙恬在秦始皇濫用民力,濫殺無辜,焚書坑儒時,沒有一言勸諫之辭。孔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大臣對君王曲意逢迎,看到君王的過失閉口不言,坐視危害的造成,那要你這個輔佐的大臣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