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卷六 秦紀一 始皇帝 嬴政 二十一年(乙亥 公元前226年)

父親王翦把燕王姬喜攆出家門,兒子王賁也不含糊,一連拿下楚國十餘座城池。

嬴政尋思著,這老王家太猛,是時候玩玩平衡術,順便培養點新勢力了。

青年將領李信,年少英勇,衝勁十足,曾帶著幾千人在遼東追殺姬喜,逼得他把自己親兒子都殺了,嬴政很喜歡。

“信啊,我想最近就把楚國收拾了,你估摸著得準備多少人?”嬴政問李信。

“二十萬人足夠了!”李信信心滿滿。

同樣的問題,嬴政又去問王翦。

“至少要六十萬人。”王翦很認真地回答。

“王將軍果然老了,連膽子都變小了,還是李信帶勁!”嬴政笑道。

於是,李信、蒙恬領兵二十萬南下伐楚。

王翦見自己說話不好使,懶得呆在咸陽招人煩,聲稱身體有恙,回老家頻陽(今山西富平)逗孫子去了。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始皇帝 二十二年(丙子 公元前225年)

王賁伐魏,挖溝引水,大水倒灌魏都大梁(今河南開封),城牆被泡成了泥堆,魏王假無奈投降,嬴政可能嫌他慫得太慢,還是把他殺了。魏國就此滅亡。

一百七十八年前,三家分晉,魏文侯魏斯廣納賢才,積極變法,魏武卒威震天下,差點當時就把秦國給滅了,一時風頭無兩,稱戰國第一雄。

魏斯死後,其子魏武侯魏擊逼走了吳起,其孫魏惠王魏罃放跑了商鞅,國運自此一落千丈。

好不容易宗室中冒出一奇才魏無忌,卻被各種提防、冷落,不得已放縱至死。無忌沒後,魏國的滅亡已無半點懸念。

到這一年,魏無忌已在地下躺了十八個春秋,但老魏家最後一絲尊嚴,依然因他而來。

秦軍破新鄭,囚韓安;破邯鄲,殺趙遷;破薊城,逐姬喜;破大梁,殺魏假。從未手軟。但打到魏國小城安陵,卻突然停下了征伐的腳步。

嬴政親自派人對安陵君說:“寡人將以五百里地換安陵(安陵方圓五十里),安陵君你可得答應啊!”

“秦王慷慨,以大易小;但安陵是我從先王手裡接過來的,我願意一輩子守著它,咱還是別換了吧。”安陵君話說得好聽,臉打得毫不留情。

嬴政很生氣。但值得思考的是,他為什麼要找這個不痛快?魏王都殺了,犯得著跟魏國下屬一封主廢話嗎?

這還得從魏無忌率領五國聯軍將秦軍攆回函谷關內說起。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那是秦國最近二十多年打得最慫的一仗,但以此威震天下的魏無忌也在回家的路上吃了癟。詳情我在《信陵君兩退強秦的豪舉裡,閃爍著底層英傑不卑不亢,一諾生死的光》裡已經寫過,此處不再贅述。

總之,當時的安陵君面對自己的侄子魏無忌也是一副你有你想法,我有我信仰的姿態。讓信陵君很受傷。

秦軍橫掃半壁江山卻在安陵城下停下來,主動要做虧本買賣,很可能是無敵到寂寞的嬴政,想透過安陵君和魏無忌隔空較量一番。

英雄惜英雄——自從被荊軻偷襲後,嬴政愈發覺得孤獨了。

那麼下一個問題是,以大換小,安陵君為什麼不換呢?

首先,大概是怕像楚懷王一樣被忽悠。不用懷疑,這事兒秦國上下輕車熟路,幹起來不會有半點尷尬;

其次,魏國執行的是分封制,作為王室宗親,安陵君在他這五十里地上是有獨立治權的,其身份相當於依附於大公司的小老闆;

而秦國執行的是郡縣制,五百里地,頂多一小郡郡守,相當於今天大公司內的部門經理,雖職位不低,但終究是打工仔。

老魏家的香火被嬴政滅了,作為魏氏子孫,安陵君如果跑去給嬴政打工,其感受和可能面臨的後世風評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百年之後,他怎麼面對自己的列祖列宗?不要小看這個問題,在深信祖宗教的中國人眼裡,這是件很嚴肅的事。

但嬴政畢竟不是他侄子,惹毛了是會出人命的,安陵君不敢託大,打完臉之後趕緊派人去解釋。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使者的名字叫唐雎(音:居)。

嬴政見到唐雎後沒給他開口的機會,板著臉先問道:“寡人以五百里地換小小的安陵,安陵君居然不同意,幾個意思?

我大秦滅韓破魏,獨留下安陵,是寡人看得起他。但看安陵君的意思,他好像不太看得起我啊?”嬴政真的被氣到了。

“不,不,不,絕沒有這個意思,主要是安陵君受地於先王,就是一千里也不敢換,何況是五百里?”唐雎貌似在解釋,實際上更像在拱火。

一千里?可真敢開牙,你咋不說讓我拿咸陽跟你換?嬴政火冒三丈,瞪著唐雎怒吼道:“你可聽說過天子之怒?”

“這個還真沒聽說過!”唐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嬴政陰沉沉地說。

“大王可聽說過布衣之怒?”唐雎滿臉挑釁。

“布衣之怒,不過披頭散髮,脫鞋打滾兒,以頭撞地罷了!”嬴政被逗樂了,嘲笑道。

“大王你說的那是無能之人的憤怒,非勇士之怒也,當年,專諸刺僚(吳王僚),彗星的尾巴掃過月亮;聶政刺韓傀(韓國國相),一道白光直衝太陽;要離刺慶忌(吳王僚的兒子),蒼鷹撲到大殿上。此三人皆布衣之士,懷怒未發,上天已有所徵兆,今天算上我,就四個了。

惹怒了我,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就在今天。”說完,唐雎拔劍挺身而起。

嬴政一看,又來?當場就變了臉色,趕緊直起身子跪在地上向唐雎道歉道:

“先生請坐,不要激動,不至於,不至於!我現在懂了,安陵君能憑五十里地混到今天,不是因為我給面子,是因為有先生你啊!”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有心的讀者可能要說,嬴政是傻嗎?兩年前剛被荊軻攆得像兔子,這會兒還敢讓人帶劍覲見?

嬴政當然不傻,所以這故事肯定是假的。之前,秦王的侍衛被要求無詔不得近身,經歷過荊軻之事後,安保措施只會更嚴格,絕不可能讓人帶劍接近嬴政五步之內。

該故事出自向來愛編故事的劉向所整理的《戰國策》,我個人的看法是,嬴政和安陵君透過使者對話的部分可能是真的,關於唐雎的部分則純屬穿鑿附會。

司馬文正公大概也這麼認為,所以在《資治通鑑》裡只引用了安陵君的部分。

至於為什麼會有唐雎這個故事,原因也很簡單。

戰國末年,天下諸侯和和庶民在面對如狼似虎的秦軍時,皆已束手無策,“伏屍二人,流血五步”是他們在荊軻刺秦的啟發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讓秦國吃癟的辦法。

人,總是需要一點勝利的,鬥不過,精神勝利也可以。同歸於盡,萬物歸元,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在面對強權時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美國人為什麼寧願忍受頻發的槍支暴力案件,也不願意放棄持槍的權力,其重要原因之一正是槍支給了人們保留最後一絲倔強的可能性。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嬴政拿安陵君逗悶子,李信和蒙恬也沒閒著,一人進攻平輿(今河南平輿),一人進攻寢地(今安徽臨泉),楚軍大敗,李信趁勝出擊,直逼楚都鄢郢(楚國都城多會改名為鄢郢,此時應該指的是安徽壽縣)。

楚國面臨亡國之虞,一直在秦國混飯吃,曾幫助嬴政搞定嫪毐,平定“蘄年宮之變”,已坐上秦國丞相之位的昌平君熊啟再也坐不住了。

楚王,是他的親弟弟,楚都裡的叔伯兄弟,姑舅老表們雖已多年未見,但畢竟血脈相連。如果楚國亡於秦軍鐵蹄之下,他在秦國官做得越大越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所以,早在秦軍出動前,熊啟就在咸陽跟表侄(熊啟的外公嬴稷是嬴政的曾祖父)嬴政槓了一波。

要說嬴政還是夠意思,至少不像儒生所寫的那般殘暴,並沒有因此將表叔投入大牢,只是讓他到陳縣(今河南淮陽,也曾做過楚國都城,後被秦軍佔領)安撫楚國遺民。

在滅楚大戰的同時,讓楚王他哥到楚國舊都安撫心懷憤恨的楚人,嬴政這波一操作,只能說明他真的飄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嬴政就是要誘導熊啟叛變,然後順理成章地收回熊啟在秦國掙得的一切。

對外,嬴政可以憑實力蠻橫不講理,對內,還是要講一講程序正義的。

不叛秦,不孝;叛秦,不忠。熊啟面臨的是實打實的艱難選擇。

最終,為了他日能認祖歸宗,熊啟決定帶著陳縣楚人起義反秦。

秦國大概早有準備,李信,蒙恬迅速由鄢郢,寢地向陳縣以東兩百餘里的城父靠攏(今天安徽亳州),準備會師平叛。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誰都沒想到的是,看似已被虐成狗的楚國,居然能在此時組織起一支隊伍,跟在急於撤退的李信軍屁股後面,三天三夜沒歇腳,突然出現,打了秦軍一個措手不及,攻下兩處軍營,斬殺都尉七人。

出發前壯志凌雲的李信,吞下了輕敵的惡果,不得不帶著殘兵敗將,狼狽逃回秦國。

秦國在商鞅變法後的一百多年裡,與諸侯各國單挑,一共僅被被打敗過六次。

第一次:公元前323年,史上第一位秦王嬴駟(秦惠文王)見秦軍在過去幾年裡戰無不勝,決定玩把刺激的——向韓國和魏國借道出兵,攻打遠在天邊的齊國。

此時,齊國的老大是田氏代齊後的第一雄主:齊威王田因齊,也是歷史上第一位齊王。

田因齊得知秦軍遠道來襲,派亞聖孟子的高徒匡章領兵禦敵。

孟夫子說: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匡章似乎沒太聽得進去,跟秦軍一打照面就開始玩陰的:在齊軍中挑了些機靈鬼,讓他們換上秦軍的衣服,扛著秦軍的旗幟,跟著往來的使者一點點混入秦軍大營。

為了儘量多混點人進去,匡章和秦軍主帥頻繁往來,以至於田因齊派出的探子幾度向他報告匡章要叛國,但田因齊始終不為所動。

不久後,兩軍開戰,齊軍臥底在秦軍內部四處散佈謠言說秦軍已敗,秦軍軍心動搖,又被內外夾擊,果然敗了。

吃了虧的嬴駟追悔莫及,為了避免被韓、魏乘火打劫,趕緊自稱“西藩之臣”向田因齊謝罪。

秦王稱臣,這是戰國史上的唯一一次。

第二次:公元前270年,秦趙“閼與之戰”,被紙上談兵的趙括他爹趙奢在野戰中擊敗,具體的情形可以看我之前的文章《說不過兒子不代表口才不好,看馬服君趙奢怎麼教平原君和田單做人》。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第三次:公元前257年,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前也已寫過:《信陵君兩退強秦的豪舉裡,閃爍著底層英傑不卑不亢,一諾生死的光》

第四次:公元前234年,秦趙“肥之戰”。李牧擊敗桓齮(音:椅),獲封武安君。

肥子們不要激動,“肥之戰”並不是肥子打肥子,而是一場發生在肥地(今河北藁城)的戰爭。

第五次:公元前232年,秦趙“番吾之戰”。李牧再次擊敗秦軍。

第六次:即項燕擊敗李信,幾乎可以說是秦國在舉國對抗中輸的最慘的一次。

百年以來,秦國在軍事上雖偶有失敗,但疆域一直穩步擴大,國力亦是節節攀升,為什麼會在一統天下的前夕,突然敗給苟延殘喘多年,幾乎已被蠶食殆盡的楚國呢?

這個問題,等到戰國烽煙落定時,我們再來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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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大概是古今中外的匹夫所共有的最後倔強

|《資治通鑑故事會之九十:李信伐楚 安陵不易 熊啟叛秦 項燕破敵》

|史實正而不悶,觀點奇而不歪。願大家一笑之後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