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程序中的“天意”:古代氣候變遷及其對帝國與王朝的影響

你能想象嗎?平王東遷、秦皇漢武驅逐匈奴、經濟重心從中原轉移到江南等一系列國內重大歷史事件,其實都跟氣候變遷有或深或淺的聯絡。你能想象嗎?羅馬帝國和印加帝國的建立與覆滅,也和氣候變遷存在密切關聯。

莫斯科動力學院全球問題實驗室曾繪製出氣候波動和社會歷史的比較年表,研究表明,“地區性的氣候惡化,比如變冷或乾旱無雨,往往伴隨著一些偉大帝國的出現,智力型人物輩出,精神生活有新的建樹與突破,天才發明層出不窮。”該實驗室主任弗拉基米爾·克利緬科後又補充道,“一旦氣候變暖,人們就缺乏勇敢大膽的時代激情,帝國也在安享太平中土崩瓦解。”

事實上,氣溫的些許變化,哪怕只是1℃的升降,便能形成一隻“上帝之手”,把人世間攪得天翻地覆,進而左右中外帝國的盛衰與王朝的興亡。否則,古人也不會發出“彼蒼者天,何其有極”的浩嘆。

歷史程序中的“天意”:古代氣候變遷及其對帝國與王朝的影響

氣候對人類歷史的影響猶如“上帝之手”

五千年來四暖四冷

竺可楨,中國近代地理學和氣象學的奠基人,物候學創始人。他以“只問是非,不計厲害”的科學精神,窮盡了畢生精力去研究中國歷史上的氣候變化。1972年,他發表了《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全文僅5200餘字,卻字字珠璣,凝聚了他數十年深入研究歷史氣候的心血結晶。雖然發表在文化大革命那個荒唐的年代,但絲毫不減該文的科學光芒,享譽中外。

以冬季溫度作為氣候變動的指標,竺可楨將中國浩瀚五千年的歷史劃分為四個溫暖期和四個寒冷期。

第一個溫暖期出現在約公元前3000至約公元前1100年,時間跨度超過2000年,相當於商代前的歷史。竺可楨從殷墟出土的象、貘、竹鼠、犀牛和野豬等熱帶和亞熱帶動物的化石判斷,黃河流域當時的氣候比現在溼潤,大部分時間年平均氣溫比現在高2℃左右,一月份平均氣溫比現在高3~5℃。據甲骨文記載,商王武丁曾獵獲一頭本應棲息在西雙版納密林中的野象。這佐證了竺可楨的判斷。

第一個寒冷期約有350年,到約公元前750年結束,相當於西周時期。對此,《竹書紀年》曾有記錄,周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馬死,江漢俱凍”,長江流域和漢江流域現在都已不封凍,說明當時氣候比現在寒冷許多。

第二個溫暖期持續約750年,至公元初結束,涵蓋了東周、秦、西漢三個時代。對此,《史記》有證,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描寫了漢武帝時經濟作物的地理分佈,“蜀漢江陵千樹橘;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橘、漆、竹都是亞熱帶植物,種植地帶北移,說明當時的氣候比現在炎熱。此外,《史記·河渠書》中還記載了公元前110年漢武帝伐河南淇園之竹編成容器盛石堵塞黃河之決口,可見當時河南淇園一帶的竹子十分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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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楨先生

第二個寒冷期持續了接近600年,到公元6世紀末結束,貫穿了東漢和魏晉南北朝時期。曹操在銅雀臺種橘,只開花不結果,氣候顯然轉冷許多,中原王朝的國力也因此轉弱,是以南方長期存在割據政權。到225年,魏文帝伐吳,結果行軍至淮河因河面已結冰而退。這也是歷史上第一次有記載的淮河結冰。另據《資治通鑑》記載,334年至336年,渤海連續三年結冰,前燕慕容皝得以率軍踏冰奔襲遼東討伐叛將慕容仁。這一時期,長江流域也有結冰記錄。

第三個溫暖期到9世紀末結束,前後大約300年,正是歷史上的隋唐盛世。據史料記載,650年、669年和678年三個冬天,長安都無冰無雪。後唐玄宗還在皇宮裡種梅花,梅妃江采蘋也因愛種梅花而得名。在杜甫的詩作《病橘》中,玄宗還種了柑橘,對此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亦有記載,說宮內柑樹果實味道“與江南所進無異”。開元年間,揚州還首次出現雙季稻的記載。竺可楨推測,當時最高氣溫比前個寒冷期高約3℃,比今天高約1℃。

接下來的300年,中國氣溫又趨寒冷,從五代到南宋,中原及四周因而刀兵不止。11世紀初,華北地區已不知有梅樹,情況已和現代相似,是以蘇軾有“關中幸無梅,賴汝充鼎和”的詩句哀嘆及此,王安石也用“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嘲笑北方人認梅為杏。

另據史書記載:985年,九江一帶“雪降三尺,大江冰合,可勝過載”;1111年,太湖首次結冰,堅實度足可通車,周圍橘樹全部凍死;1131年到1260年,杭州在春節期間連年降雪並比此前持續更長時間;1153年至1155年,金國使臣造訪杭州需破冰渡江;1170年,換南宋詩人范成大出使金國,時為重陽,但北京西山已遍地是雪,這種原本極為罕見的情況在整個12世紀似乎很是尋常。

古代最後一個溫暖期十分短暫,僅持續了大約百年,且回暖程度遠不及前三個溫暖期。時值宋元交替,南方常年不見冰雪,北方氣候與今大抵相當。溫暖的氣候,支撐著成吉思汗建立了橫跨亞歐大陸的蒙古帝國。

從約1400年起,中國迎來了古代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最後一個寒冷期,直到約1900年的清朝末年才結束。據地方誌記載,1329年和1353年,太湖兩度結冰,“冰厚數尺,人履冰上如平地,洞庭柑橘凍死幾盡”。同樣出自地方誌,西安府三原縣連續“大雪六十餘日”。約1620到約1720年,又是這一寒冷期中最冷的百年,期間漢水7次結冰,淮河8次結冰,太湖與洞庭湖4次結冰,北京冬天氣溫比現代要低2℃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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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盛時期蒙古(元)帝國版圖

氣候變遷與中國的王朝盛衰

西周末年,第一個寒冷期也接近尾聲,寒冷的堆積使關中地區旱災頻發。第一場大旱發生在宣王即位初那六七年間,《詩經》中《雲漢》一詩真實記錄了這次大旱,“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時隔40年,關中又迎來第二次大旱,而且這次旱災還伴隨著震災。據史料記載,周幽王二年,即公元前780年,“三川竭,岐山崩”。這一當時被視為“奇特”的現象,給靠天吃飯的原始農業帶來毀滅性打擊,直接導致關中經濟地位下降,進而促成了十年後平王東遷。

氣候的溫寒轉換,還決定了農牧之爭,即中原農耕民族和北方遊牧民族實力的強弱對比,進而導致農牧分界線的南北漂移。

魏晉南北朝時期,氣候正處於秦漢、隋唐兩個溫暖期間的寒冷期,公元400年前後,年平均氣溫最低時比今天低了2℃,與溫暖的秦漢、隋唐時代相比則要低2~3℃。以現在統一的斤畝折算,秦漢時代平均畝產量為132公斤,到北朝時下降到128。8公斤,而在同時期的東晉和南朝則為125。4公斤。

土地單產對古代民族間的競爭尤其是農牧民族間的競爭是非常重要的。土地單產高,意味著相同的面積能養活更多的人口,能有更多的糧食儲備,能形成更強的軍事戰鬥力。以此形成的綜合實力與北方遊牧民族的實力對比,便直接決定了中原王朝的版圖疆域的大小。而說到底,所謂版圖疆域,其實就是一個民族的生存空間。

據《史記》記載:秦始皇三十三年,即公元前214年,大將軍蒙恬率秦軍將匈奴人驅逐至陰山外,並在陰山、河套地區設定44縣;漢武帝元朔二年,即公元前127年,大將軍衛青從雲中出擊匈奴,收復失地設定朔方、五原兩郡,陰山一帶再次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這是農牧分界線北移的例子,都發生於氣候利於農業的基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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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農牧分界線

到魏晉南北朝時,農牧分界線難移,陰山腳下變成了水草豐美的遊牧區。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北朝民歌正是當時遊牧生活真實而生動的寫照。

當時不僅陰山一帶如是,再往南深入些的傳統農耕區也發生了變化,逐漸被畜牧區侵蝕。西晉的束皙在談到黃河流域的中原腹地時,說“豬羊馬牧,布其境內”,主張將“豬羊馬”遷徙到“空虛之田”。事實上這裡有兩層涵義,一是畜牧區已深入中原腹地,二是還未成為畜牧區的地方也因氣候轉冷,進而農耕盡廢,變成“空虛之田”。

而到隋唐時期,由於氣候轉暖,農牧分界線再度北移,中原王朝的實力也再度凌駕北方遊牧民族。唐朝極盛時期的版圖囊括瞭如今的蒙古國,觸及西伯利亞南端。

中國古代最重要的一次經濟重心轉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氣候轉冷的結果。唐、五代時期,大部分時段氣候偏暖,北方旱作物單產高於南方的水稻,黃河流域人口稠密,仍保持著經濟中心地位。此後,氣候轉冷,加上南方耕作技術和選種手段的進步,水稻單產明顯提高,逐漸超過北方旱作物,北宋時,南方人口超越北方,經濟重心難移。隨著南宋建立,漢人政治中心也難移,長江流域終於在第三寒冷期取代黃河流域,成為漢人的經濟文化中心。

當然,嚴格地說,這次經濟重心轉移的過程其實從孫吳開發江南時就已開始,當時正值第二個寒冷期,情況與第三寒冷期相似。

總而言之,氣候變遷與中國古代王朝興替的關係大致如下:溫暖期為大一統的治世,如夏、商、西周,秦、西漢,隋、唐;寒冷期為分裂的亂世,如東周春秋戰國時代,東漢末年、魏晉南北朝,五代、宋。同時,每次寒冷期都是經濟重心從北向南、從西向東轉移的關鍵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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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重心的難移完成於南宋時期

氣候變遷與世界的帝國興亡

氣候對歷史程序的影響不獨發生在中國,同樣發生在歐洲、美洲以及整個世界。

在歐洲,羅馬帝國的建立就得益於奇冷氣候。羅馬建城初期,城市被山毛櫸樹林包圍,冬天常連續月餘遍佈積雪,臺伯河封凍,冷得沒法再冷。這便形成一種將羅馬城隔絕於外的局面,使其得以積蓄力量。隨著氣候好轉,包圍羅馬城的山毛櫸樹林退到高山之上,整個亞平寧半島直到最北端到處都在種植葡萄和馬林果。在溫暖宜人的氣候中,羅馬帝國將此前積蓄的能量釋放,不斷擴張成長。

然而,羅馬帝國的衰亡同樣可以歸罪於嚴寒。當氣候再次逆轉時,寒冷的北方突然冒出許多從未聽過的好戰民族,帝國邊境全線告急,最終導致帝國解體。那麼,這些好戰民族是從哪來的呢?

軍事迷愛將處於不同時空的古代軍團放在一起比較,如將秦或漢軍團與古羅馬軍團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在筆者看來,這毫無意義。不過,當時突然出現在古羅馬的好戰民族,其實就跟秦、漢王朝有關。也許軍事迷們能從中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氣候變化是全球性的,但各地區並不同步。亞歐大陸的氣候變冷一般從東亞的日本、中國開始,此後才逐漸向西歐蔓延,而當氣溫回暖時則反過來由西向東。正是這種時間差,以及在與中原王朝的戰爭中被打敗,促使匈奴人在公元4世紀氣候轉冷時西遷,進而在歐洲掀起民族遷徙狂潮。

當時正值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寒冷期發端的東漢時代,氣候轉冷是匈奴衰亡的先兆。據《後漢書》記載,東漢建武初,“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裡,草木盡枯,人畜飢疫,死耗大半”。南匈奴早在公元前就遷入陰山、河套一帶,歸附中原王朝,是以影響較小,北匈奴卻損失甚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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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時代的歐亞大陸

永元三年,即公元91年,東漢與北匈奴爆發了最後一戰,“北單于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此戰徹底解除了匈奴人對中國中原王朝的威脅,卻給遠在西邊的羅馬帝國帶去滅頂之災。約200年後,這支逃至巴爾喀什湖一帶的匈奴部隊重新成長為一支強大的力量,於公元374年越過了伏爾加河,侵入歐洲。

善戰的匈奴人強悍勇猛,此番大舉西進,以不可擋之勢迫使中歐和北歐的日耳曼各部紛紛西遷。其中,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成了英國人的祖先,法蘭克人成了法國人的祖先,勃艮第人成了德國人和法國人的共同祖先。而以哥特人和汪達爾人為主的日耳曼其餘各部族,則像狂瀾一樣,後浪推前浪,離開原先的居住地,南下遷入羅馬帝國境內。

日耳曼人金髮碧眼,身材高大,因長期生活在寒冷惡劣的環境中,養成了無所畏懼、尚武善戰的品性,南方衰弱而又富裕的羅馬帝國,正好成為他們的避難所和掠奪物件。據早期基督文獻記載,當時多瑙河與萊茵河經常封凍,使羅馬帝國的北方邊界成為不設防地帶,完全暴露在彪悍的日耳曼騎兵面前。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越過冰河。

在外族一波接一波的衝擊下,公元476年,羅馬帝國壽終正寢。羅馬人是被日耳曼人擊潰的,日耳曼人是被匈奴人趕走的,匈奴人是被東漢軍團驅逐的,而東漢軍團的戰力又被普遍認為不如秦軍團以及西漢軍團。那麼,羅馬軍團與秦漢軍團相比孰優孰劣,由此可見端倪。這是題外話。

再將視線轉向美洲,法國安第斯山脈研究所的最新研究表明:公元880年左右,一場乾旱使源起該地的瓦里帝國走向衰敗;1100年至1533年,長達400年的溫暖期孵化出了印加帝國,使其疆域從哥倫比亞一直擴充套件到智利中部,衍生出燦爛的印加文明。

雖然另有研究表明,印加帝國具有高度組織性,有一套複雜的等級制度,但如果沒有溫暖氣候的幫助,這個帝國的文明程度不可能達到如此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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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加文明遺址、雲端之城——馬丘比丘

從1438年正式建國到1533年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新寒冷期的到來無疑加快了印加帝國衰敗的速度。這股“寒潮”從大西洋西岸蔓延到太平洋東岸,緊接著從太平洋席捲中國,中國隨之進入到古代最後一個寒冷期,也稱“明清小冰期”。同一時期的歐洲,氣候也急劇轉冷。標誌性的中歐,從約1430年起,氣候明顯惡化。英國在1430年、1550年和1590年出現了饑荒,都因天氣寒冷所致,結果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半個世紀後,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爆發,揭開了近代史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