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初見秦》作者的爭議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又該如何作出評判?

《韓非子·初見秦》試讀

Hermiver

對《初見秦》作者的爭議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又該如何作出評判?

提出了一個模糊的原則之後,文章並沒有繼續深入探討有關的方法論,而是突然進入了收尾階段:

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裡,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此與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北,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作者再次複述了之前曾總結過的四大優勢——土地廣闊、地形險要,銳士眾多、賞罰分明——這是東方諸侯無論如何都無法兼具的有利條件,然後就開始作總結陳詞:

我之所以冒死前來覲見,就是為了向大王闡明破壞東方合縱大計、成就霸王聲名、引導四鄰來朝的策略。倘若大王聽取了我的計策,還不能一舉瓦解合縱聯盟,無法攻取趙國、滅亡韓國,不能讓魏國、楚國俯首稱臣,不能讓齊國、燕國前來投靠,不能成就霸王之業、讓四鄰諸侯前來朝拜的話,大可以把我斬首示眾,以懲戒那些為君主謀劃卻不肯盡忠的臣子。

這段話讀起來氣勢磅礴,即便是置身之外的我們,聽到之後也很有一股心潮澎湃的感覺。但也正是這段話,給韓非子以及《初見秦》這篇文章惹來了巨大的爭議。

比如我們開頭所提到的那些懷疑論者,他們認為韓非本身是主張“存韓”的,而《初見秦》則言之鑿鑿地提出要“舉趙亡韓”,這與他一貫的主張相悖,因此斷定這篇文章不是出自韓非的手筆。

更具代表性的還有儒家的道德派,他們對韓非寫作《初見秦》的真實性不加懷疑,反而是從忠義的角度來對韓非“端碗砸鍋”的行徑進行了強烈批判。其中最負盛名、且最具影響力的,自然非司馬光莫屬了。

在編著《資治通鑑》的時候,司馬光將本文的最後一段話收錄在始皇帝上十四年(前233年)韓非初次面見秦王政的段落裡,並引用了《揚子法言》裡的一段對話來加強論證。

對話中有人問道:“韓非作《說難》一篇來論述遊說的艱難,裡面洋洋灑灑列舉了很多因遊說不成而身死的事例,羅列了許多可能會引發殺身之禍的敏感點,大約是想告誡自己要避免觸及君主的逆鱗。從這些論述來看,韓非還是很懂得一些保身之道的,可為什麼最後還是死在了這件事上呢?”

揚雄很淡定地回答說:“正因為遊說很難,所以他才死在了遊說上,這一點都不矛盾啊!”

那人又追問其中的原因,揚雄耐心地解釋說:“君子行事作為必須要依循禮、義的原則。倘若合乎禮義就繼續前進,不合乎禮義就要及時停止,至於自己的主張是否符合對方的心意根本不是該考慮的問題。倘若放棄了這個原則,在遊說時一味退讓以迎合他人的想法,就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

來人似有所悟,於是便問道:“所以韓非就是因擔心自己的主張不被對方採納,在手段上就……”

揚雄見孺子可教,於是便洋洋自得地說道:“是啊!違背了禮義的原則卻還想說動他人,這能不出問題嗎?倘若他早早地領悟了這一點,就算是主張不符合聽者的心意,又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也就是說,在揚雄看來,韓非之所以會死於“說難”,並不是因為他不懂得自保的道理,而是由於他不能執守自己的信條。在遊說別國君主的時候,總要揣摩對方的心思並曲意逢迎,就失去了學術的純粹性,變成了君主的應聲蟲,這樣的做派跟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又有什麼區別?對待這樣一個見風使舵的人,又有什麼好客氣的?

在此基礎上,司馬光以“臣光曰”的形式發表了一通議論:

臣聞君子親其親以及人之親,愛其國以及人之國,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為秦畫謀,而首欲覆其宗國,以售其言,罪固不容於死矣,烏足愍哉!

他借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句式批評道,君子因為愛護自己的親人,所以推己及人去愛護別人的親人,因為熱愛自己的國家,就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別人的國家,因此才能建立不世功勳,留下萬世美名。

而韓非卻全然反著來,他原本是韓國宗室子弟,因為受到逼迫才不得不出使秦國,本該為了宗國的利益搖旗吶喊才是。可當他給秦國出謀劃策時,為了迎合對方的想法,竟然首先提出要消滅自己的宗國,說出“舉趙亡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這不就是死有餘辜嗎?這樣的人,就算是死得再冤,也根本不值得同情。

這些論斷究竟該如何評判,韓非的死究竟值不值得同情,這是一樁永遠都無法得到標準答案的難題,也不是我們試讀《韓非子》專意要解決的問題。

這裡我只針對有關《初見秦》作者的爭議談一下個人的看法。

東周時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萌芽期,當時雖有“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盛況,有無數的思想家、理論家大放異彩,為華夏民族的傳承發展貢獻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但這些學說大多都處於探索摸索的階段,還沒有形成具有系統性的學說體系,更缺乏這樣的學術自覺和“產權”意識。

比如我們熟知的孔子,就常說自己“述而不作”,他所闡述的觀點大都是出自往聖先賢的口傳心授,以及自己對這些學說的理解和延伸。即便是後來廣為傳頌的《論語》,也是在他去世後,由子貢組織其弟子編訂而成。

孔子之後,百家學說異彩紛呈,但“學術不端”的問題也隨之開始廣泛出現。除了我們之前提到的編造證據之外,不同學術、學者之間互相借鑑、抄襲,甚至偽託他人名號、借用他人學說來為自己張目的現象層出不窮,同一作者名下的不同文章、同一篇學術文章中移花接木甚至是狗尾續貂的情況也屢見不鮮。後世學者在整理前人著述時,對這些問題不加分辨,往往會將這些具有明顯缺陷的文章彙編在一起,從而給讀者帶來嚴重困惑。

更讓問題雪上加霜的是,秦代以及秦末的兩把大火,將東周數百年積攢起來的文化經典化為灰燼,不僅斬斷了先秦時期自由開放的學術風氣,更給先秦經典學說蒙上了厚重面紗。儘管經過漢代學人的搶救性恢復,不少經典再次得以傳世,但這其間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些錯漏之處,讓人再也無法窺見其真容。

作為一部被秦始皇奉為圭臬的法家經典著作,《韓非子》的命運相比於其他學說要有著足夠的幸運。但即便如此,它依舊無法擺脫戰國時期學術不端的“原罪”,無法逃脫後世學人的篡改以及傳抄失誤的命運,這就使得我們如今所見到的《韓非子》,很大程度上也已經脫離了其作者韓非留存的本來面目。

具體到《初見秦》這一篇來說,文章的開頭有著濃重的縱橫家習氣,中間的論證部分處處彌散這范雎和蔡澤的影子,而文章的末尾又出現了嚴重背離韓非觀點的字句。從這些跡象來看,說任何一個人是這篇作品的單一作者恐怕都會失之偏頗,拘泥於當代學術傳統去為一篇兩千年前的作品確定“著作權”也無異於是緣木求魚。

因此,在這裡我們不妨做這麼一個設想,《初見秦》或許本身就是一篇拼湊起來的文章,是由張儀、范雎、蔡澤、韓非、呂不韋等人遊說話術集合而成的大雜燴。對於這樣一篇拼盤式的文獻,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誤解,我們大可以在文章的開頭加上這麼一句話:

本文由著名法家學者韓非及其追隨者編輯整理而成,其恩師荀況及前輩學者張儀、范雎、蔡澤、呂不韋等人皆有貢獻,特此致謝!

行文至此,我們不妨總結一下本文的要點。

文章以一段頗具縱橫家習氣的話術開頭,闡明自己此次前來覲見,是為了向秦國的君主表達忠心,以為自己求得一張護身符。

隨後,作者表彰了秦國近百年來取得的成就,同時列舉了東方諸侯的劣勢,在取得秦王共情的同時,引出了本文所要討論的核心問題,也就是為什麼秦國在具有如此巨大優勢的情況下,卻還是未能實現稱霸天下的願景呢?

作者自問自答,給出的答案是秦國的謀臣不肯盡忠。為了闡明這一觀點,文章站在范雎的立場,列舉了穰侯魏冉擔任相邦期間,因其私心作祟導致秦國與霸王之業失之交臂的三個案例,並對穰侯的作為進行了一番批判,這一節可以構成一個獨立的段落。

隨後的一節,文章續接了一段貌似是出自蔡澤之口的說辭,列舉了范雎執政期間,因嫉妒白起而作出的一系列錯誤決策,以及由此造成的嚴重後果。

這些往事都如在昨日,這些教訓都歷歷在目,秦王聽了定然會心中隱痛,急於想要找到避免重蹈覆轍的方法。對此,文章提出了一個很有些抽象的原則,那就是要時刻保持戒懼的心態,至於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其中又哪些行之有效的方法論,作者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隨後作者又毛遂自薦,說自己不僅是個能夠勤於王事的忠臣,還是一個能夠幫助秦王攀上霸業巔峰的能臣。至於自己究竟有哪些特質,又能給出什麼樣的稱霸策略,作者同樣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如果你想要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想要謀求建立不世的功業,想要攀登那輝煌的巔峰,那就重用於我。在今後的歲月中,我會慢慢地為你揭開謎題,給你作出足夠滿意的回答。

很期待嗎?那我們就“下回分解”吧!

未完待續

對《初見秦》作者的爭議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又該如何作出評判?

聲 明

圖片來源:https://www。pexels。com/

作者:Johannes Plenio

引文來源:https://www。gushiwen。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