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人在南洋:一次對華人社群的深度訪問

“南溟得志鵬程遠,海國同心燕會長。”站在馬來西亞檳城檳榔嶼南海會館門前,一副嵌有“南海”二字的對聯引人注目,這是海外現存最古老的南海會館。

200多年前,馬來西亞檳城的海邊泥灘上,建立這座會館的南海先民開始了他們的異鄉生涯。在中國歷史上,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並列為三大移民潮,南洋是唯一的海外目的地。南海人是嶺南人的出海先鋒,西樵人梁道明是南洋最早的南海移民,他還建立了新三佛齊王國。

南洋成為中國開眼看世界的重要一站。長久以來,南洋都是外界與中國連線的一個重要門戶,其中與廣東更是聯絡甚密。現代的思潮、物資的流通、人才的進出……或多或少都透過這扇門。跨越南洋之門,嶺南與世界到底有過怎樣的溝通?如今留下的又是什麼?

有人說,馬來半島是華人社群保留最完整的地方,這也讓它變成了解“嶺南世界觀”的一個最佳視窗,南方日報尋訪全球南海會館調研組便從這裡,開啟了一個關於華人社群的訪問。

這是一次對馬來半島南海會館的全記錄:我們探訪了15個歷史悠久的會館,它們以不同的生命形態堅守並綻放。

這是一次和多個階層的深度接觸:我們採訪了118人,走進學校、醫院、工廠、家庭、社群、鄉村、港口以及州政府和國會。

這是一次從北到南、從西到東的大尋訪:我們走讀10個城市,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傳承與綻放。

在這裡,我們看見了“嶺南世界觀”的拓展與進化。

策劃:何又華 林煥輝

統籌:劉嘉麟 趙進

撰文:林煥輝 劉嘉麟 吳帆 藍志凌 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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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館”是尋訪全球南海會館大調研的主題詞。在馬來半島,我們看到了生動的會館眾生相。

馬來半島,是中國人下南洋的聚集地,儲存著海外南海會館最完整的生態。

南洋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印尼群島中的喀拉喀托火山曾經有過地球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爆發,經過億萬年的變遷,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間,出現了地球上一道最獨特的風景線,2萬多個島嶼如珍珠一樣散落在大洋之間,這就是南洋。

在全球歷史大變局當中,眾多南海人離開故土來到南洋。在明代的一份民間筆記中有這樣一份描述,漂洋過海時,華人要攜帶耕種之具和種子,還要帶上棺材。帶著棺材是隨時準備迎接死亡,帶著種子是隨時準備在不可知的荒野當中生活。

抱著必死的信念,以及對新生活的期待,南海人如種子般離開母體,在另一片土地上發芽孕育、成長繁盛、花開花落,留下一圈圈獨有的年輪。

他們去了哪裡?走向了何方?會館,就是最好的指引。

南番順會館、五邑會館……會館是明清以來流寓客地的同籍人以鄉土為紐帶而自發設定的一種社會組織。一個個會館就如南洋裡的島嶼一樣,將一代代海外南海人聯絡起來。

會館也是全球南海人下南洋的腳步與足跡。他們的足跡在哪裡,會館就在哪裡。沿著會館的足跡,一場從北向南、從西到東的“家訪”就此開啟——

檳城,馬來西亞北部的世界之城。早期南海人便來此謀生。在檳城喬治市,始建於1828年的檳榔嶼南海會館矗立在牛幹冬老街四六三號,輕聲訴說著往昔榮耀。它是檳城少數儲存相當完好的廣東鄉會之一。

再往南,便到了霹靂州。隨著錫礦在太平拉律的發現,大量華人礦工被吸引而來。南海人也隨之到達太平,118年間,太平南三會館一直在此親切迎接南海鄉親。

繼續向南,這裡有一座盛產錫米的城市——怡保。近打河催生了怡保的繁榮,滿懷期待的南海人風塵僕僕趕往怡保,帶來了霹靂南海會館的茂盛成長。

作為怡保的衛星城鎮,安順、端洛、金寶圍繞著兩大錫礦基地發展起來,安順南番順會館、端洛南番順會館、金寶南番順會館成為南海人奮鬥史的見證者。

隨著錫礦貿易的減少,不少南海人朝著馬來半島最南端前進。新目的地是兩個大都市——吉隆坡與新加坡。每一次探索背後,會館都不曾缺席。落地生根的南海人在這裡成立了吉隆坡南海會館與新加坡南海同鄉會等會館。

從北到南的線路之外,還有一批人自西而東,沿著鄭和行進的線路出發。馬六甲的五邑會館與山打根南海公會,留下了清晰的南海印記。

從最古老的檳城南海會館到鄭和曾停靠的馬六甲,南海會館開枝散葉的發展史,也是華人下南洋的登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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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深處走來,跨過時光交錯的城市,我們走進了南海人聚集的社群。

一壺茶,一籠小點,耳邊熟悉的粵語,順著馬六甲五邑會館會長麥志堅遙望南海的方向,馬六甲與南海此刻似乎已經沒有了距離。打金街上的榮茂茶室,每天早上5點半開始都會迎來一批老人,他們大多數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都是在馬六甲出生成長,但家庭的傳承,讓他們選擇了與老廣東一樣的生活方式,彷彿從未離開故土。

我們不僅看到了這種最完整的儲存,我們還看到了最頑強的生命力,以及為了儲存中華文化榮耀的倔強。

用南海鄉親、馬來西亞交通部部長陸兆福的話來說,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傳承有三個支柱,就是華文教育、華文媒體、華人社團。

華文教育是馬來半島儲存中華文化的根本。走進馬來西亞霹靂州,在育才中學,一個普通的下午,舞獅隊的學生們透過步伐的輕、重、緩、急以及獅子的表情變化,把一頭醉獅演繹得惟妙惟肖。而在學校圖書館,華人學生陳美杏正和她的印度裔校友布華麗津津有味地閱讀從中國寄來的中文圖書。

而華文媒體是中華文化傳承的推手。《星洲日報》是馬來西亞最大的華文媒體;《光華日報》則是馬來西亞第一份中文報紙,由孫中山創設,也是世界上最長壽的中文報紙。

在華文教育和華文媒體的滋潤下,華人社團欣欣向榮。如今,華人社團已成為傳承中華文化和凝聚華人民間力量的重要載體。走進馬來西亞,我們遍訪的13家華人會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在馬來西亞與新加坡,有超過8000個華人社團。

除此之外,我們發現用粵語便可以在馬來半島通行無阻,看見了中醫在當地的興盛發展……

雖遠離家鄉千萬裡,但中華文化的傳承與綻放,仍被整個南洋華人社會所津津樂道。落地生根的南海人未曾忘本,和其他華人一起,堅守中華傳統文化,並向世界廣泛傳播。

在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得到了精心的呵護。正如馬來西亞第三代華人、曾擔任霹靂州政府立法議會副議長的易沛鴻所說,這是鐵樹與鮮花的關係。“中國有14億人,中華文化在中國是一棵鐵樹,永遠不會凋零。但對人口占少數的海外華人而言,中華文化是一朵鮮花,需要澆水打理倍加呵護,才不會枯萎。”

這是南洋華人告訴世界華人最生動的語言,也是此次南海會館海外大調研所收穫的對“嶺南世界觀”最精闢的一次提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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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需要澆灌,傳承需要新血。華人文化生命力歸根到底要靠年輕人。

時代的變化,讓華人會館變得有些尷尬:會館普遍出現老齡化嚴重、年輕人資源不足現象。

年輕人的問題集中體現在會館的交接棒上。如果會館是歷史的一個延續,那麼會館年輕人既是歷史的傳承者,又是新歷史的創造者。沒有年輕人,作為華人文化傳承支柱之一的華人社團將面臨困境。

在對馬來半島南海會館的調研中,所有的會館都表達了一個憂慮:“年輕人如果不接棒,會館會遭遇消亡。”

他們並非杞人憂天。

在新加坡,成立於1920年的南海同鄉會因無年輕人加入,近百年曆史的會館於2011年解散;在馬來西亞,端洛南番順會館由於沒有資金來源,已斷電、斷水,15年沒有組織活動。

為了吸引年輕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嘗試。

有人選擇將會館轉變為人才驛站。南海鄉親鍾騰芳在會館當中引入留學生,並藉助商會的平臺,為參會的留學生提供發展的機會。他們希望透過企業化的探索,推動會館的年輕化轉型。

有人選擇將會館轉變為消費門店。馬來西亞太平順德會館,已改造成為咖啡廳。會館未來將把順德和佛山地圖、會館的歷史圖片掛在會館牆壁上,這樣可以邊喝咖啡邊瞭解會館歷史、瞭解佛山。

有人選擇將會館轉變為創業平臺。安順南番順會館青年團團長江志良說,希望會館實現與商會的交融與連結。他希望將中國“一帶一路”的機會引入到會館,讓年輕人看到發展新機遇。

有人選擇將會館轉變為文化中心。作為海外最古老南海會館的新會長,白裕斌希望在建館200週年之際,推動南海會館變成南海文化館,將南海的歷史傳統更多地傳播出去,讓更多年輕人參與。

他們的探索和突破實際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讓會館真正能夠開啟館門,擁抱新事物、擁抱新世界。

當你回過頭去看,這恰恰也是會館鄉情功能在新時代的一個迴歸:自誕生開始,它就是世界各地華人的凝聚中心以及精神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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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會館走向新生,一個跨海交易圈的出現,給會館的未來注入了無限的想象。

11月28日凌晨,一架帶有馬來西亞國旗標誌的波音737型客機緩緩降落廣州白雲機場。這意味著怡保第一條直飛中國的國際航線成功首航。

在百年前,交易是透過海洋,而非空中。在檳城南海會館,根據館內碑文記載,所有主要建築物料和傢俱均從國內運來。

從海洋出發,背井離鄉的華人,透過這種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在海上建立起一個從中國到馬來半島的貿易交流圈。在南洋這片1000多平方公里的海域和一座座碼頭上,中國人一度成為主角,在很長一段貿易當中,這些島嶼是中國與阿拉伯和印度貿易的中轉站,最有魅力的產品都是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他們被運往歐洲和中東。

一個跨海交易圈就在一宗宗的交易中成形——

食物在流動。在馬來西亞籠的傳人餐飲店內,雲吞麵和黑白淡奶從香港進口,醬料、梅菜、碗碟則來自番禺。

藥材在流動。霹靂中醫中藥聯合會每年會透過藥材商採購中國的中草藥。

人才在流動。從中國到新加坡,像南海人陳海瑤一樣,每年有眾多留學生在此汲取世界頂尖知識。

從新加坡到中國,南洋理工大學機械與宇航工程學院教授陳義明選擇在南海成立機器人公司。

工業也是跨國交易的主題,典型如馬來西亞南海鄉親劉傳仲,人稱“玻璃大王”。他組團學習、引進機器、走訪家鄉,已經成為跨國工業交流的一個實踐者。

更大的跨海貿易藍圖正在展開。以馬來西亞為樞紐基地,不少中國公司從這裡走向世界。在怡保的中車工廠,企業正在助推馬來西亞成為東盟軌道交通製造中心;在馬來西亞空港,阿里巴巴正在打造東南亞物流基地。

陸兆福表示,馬來西亞與廣東之間的“4小時飛行圈”讓雙方的合作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間。

這樣的跨海交易圈,我們在整個華人社群的言談和行動中感受深刻,它必將不斷擴大與演變,不斷誕生出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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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192個小時,我們從北到南、從西到東遍訪南海人社群,看到了會館的堅守與輝煌、式微與新生,看到了中華文化的榮耀與傳承,看到了跨海交易圈的活躍與繁榮,我們看到了嶺南與世界。

無論是文化還是經濟,在這片土地上,華人文化和馬來文化、印度文化各自精彩、融合互鑑,呈現出豐富和多元的文化景象。

嶺南因為馬來半島打開了世界。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授鄭永年說,“這裡是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站。”

世界又因為嶺南而更加多彩。嶺南文化在馬來半島的落地生根,在這個多元的世界裡贏得了一席之地甚至呈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八和會館譜出了一曲英語粵劇,一出《清宮遺恨》聽得金髮碧眼的歐美人如痴如醉;華人創造的二十四節令鼓,在世界各地開花,在2009年被列為馬來西亞非物質文化遺產。

嶺南與世界的相撞,又使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向世界進一步傳播。

它是鍾騰芳們的故事:在鍾騰芳的幫助下,現在已有9間新加坡學校與南海學校締結姊妹學校。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教學點,設在平洲怡豐城。

它也是人才驛站的故事:佛山高新區在新加坡設立了人才驛站,今年預計將會為南海引入4至5個專案及人才落地;它還是更多普通下南洋人的故事:他們帶回來了新的工廠、新的要素、新的交往。

隨著全球化程序在全世界的深入,有著共同歷史源流的華人同胞,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制度之下,與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習俗的鄰居合作共享,成為南洋的日常景象。南洋作為“嶺南世界觀”悠遠的發端,也將走出新的方向。

從有形會館到無形會館,解散的新加坡南海同鄉會獲得了新生。它被以獨資企業的形式註冊成為Singapore Nanhai Tong Xiang Hui(即“新加坡南海同鄉會”)。新的南海同鄉會告別了過去地標性載體,以南海留學生為團結物件。

如今,他們舉行活動可以在泳池邊,可以在街道轉角咖啡廳,也可以用BBQ形式。看似鬆散的聯盟,卻衍射出注重國際交流、善於對外合作、文化兼收幷蓄的奪目光芒。

一段飽含新夢想的傳奇故事正在啟航。

新的歷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