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為南京立傳

現代快報訊(記者 陳曦)北京是做官的地方,上海是賺錢的地方。但是說到南京,人們首先想到的是葉兆言、蘇童、畢飛宇等一大批作家,感覺文學就是南京這個城市的氣味,南京就是一個讀書人的城市。這種印象,跟文人對南京這個城市的形象塑造有關。追根溯源起來,與葉兆言對南京深入人心的書寫有關。

葉兆言:為南京立傳

葉兆言 本人供圖

在寫《南京人》的時候,葉兆言編過一個故事,說有個民國老教授講,南京這個地方就適合讀書,因為在南京掙不到錢做不了官。當官的見了他都很激動,“ 葉老師,你說得真好,我們南京人就是不會做官 ”。但跟他說這句話的官員,“ 我太清楚他了,他太想做官了 ”。碰到做生意的老闆,他們也說,“ 唉呀,我們南京人就不會掙錢。” 好像南京人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甚至他的老師、南大董健先生也問他:“ 葉兆言,民國那個老先生這話很對,他到底是誰?” 他只好承認,“ 董老師,不好意思,這個人是我瞎編的。”

“ 我覺得南京人和北京人、上海人,中國人和外國人,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本質區別,也想做官也想掙錢。錢鍾書先生說,人就是兩腳動物。天下人心其實是差不多的。我是跟大家講一個道理,小說家他總是喜歡虛構點東西,文學就是這樣的,有時候我們會虛構一點帶有理想的東西。我希望南京人能夠和其他地方人有點區別,這也是我的一點理想。”

葉兆言:為南京立傳

葉兆言 1957 年生於南京,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他就是中國文壇上的重要人物,一位公認的文章大家,而且一直非常活躍。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南京人,他是這個城市最合適的書寫者。從中篇小說集《豔歌》《夜泊秦淮》,到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以及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等(若全部列出,這是一個長長的且一直在增加的書單),他一直遊蕩在這座城市的歷史與現實之間,寫市井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寫中國大歷史的鉅變滄桑。

“ 我為什麼寫南京?不是因為它有多好、多美、多有詩意,它在城市排行榜上排第幾。” 而是因為,南京之於他的寫作,是他 “ 坐著說話的那把椅子 ”。

葉兆言:為南京立傳

《南京傳》 葉兆言 著 譯林出版社

葉兆言的非虛構著作《南京傳》即將面世。此前他一直拒絕寫這本書,因為他覺得自己寫過太多關於南京的書了。而這次他找到了一個新的角度,他希望透過南京這扇窗戶來把中國的歷史說一遍。在這裡,南京已不僅是一個地域性存在,不僅是一個敘事空間,而是變成了一個極目遠方的平臺。在這部書中,他沒虛構一個字。

《南京傳》,一本以南京為基點的中國史

現代快報讀品:

南京歷史一直是您寫作的重要資源,您也寫過很多南京的東西,寫作《南京傳》的初衷是什麼?

葉兆言:

有一本《倫敦傳》,很多學者覺得這本書好得不得了,我看過之後,沒覺得好得不得了,但我覺得為一個城市立傳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光寫南京的歷史,我並沒有太大興趣。我特別想寫一寫中國歷史,根據我的閱讀經驗,只有兩個城市特別適合講中國的歷史,一個是北京,它是中國的中心,特別適合於敘述大一統江山的歷史。還有一個城市就是南京,在某種意義上它是中華文明核心的一個 “ 備胎 ”。而西安、洛陽,可能更適合講漢唐這種斷代的歷史。

南京這個城市和中國的歷史形成了一種反差——當中原王朝很不幸的時候,需要一個地方能躲避的時候,南京就是一個選擇。當中原王朝很穩定的時候,這個地方就要被警惕,那麼它就會千方百計地打壓南京。所以說,南京這個城市無論興盛還是衰落,都是可以很好地來說中國歷史的。我們說金陵王氣,這種王氣都是從 “ 備胎 ” 的角度來談的,北方不行了,西晉不行了,逃到南京來,成為東晉。

現代快報讀品:

要說給南京立傳,似乎還真想不出有誰比您更合適。這本書對您來說有挑戰嗎?

葉兆言:

確實很有挑戰,我寫過很多南京的書,如果沒有不一樣,我根本不會去寫,我覺得我寫得太多了,而且我從來不是個地方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我對地方文化沒有太大興趣,如果不能從南京來敘述中國的歷史,那我覺得就沒有意思。所以我這次寫的角度,跟我以往寫南京的什麼地理、風物、歷史,完全不一樣,我這次不玩這個,我這次就是從各個不同時期的南京來看中國。

比如我寫唐朝時的南京,很重要一個點就是李白,李白他就是一個書呆子,他瞎說八道,居然在他的傳記中說他是南京人,這完全是胡扯,誰都知道他不是南京人。同時他又千方百計要把唐朝的都城遷到南京來,這充分體現了一個詩人的浪漫。其實隋唐執政者都有一個最基本的觀點,就是要防止南京這個地方的金陵王氣,隋朝統一後,隋文帝楊堅把南京這個城市毀了,就是要扼住它的王氣。唐玄宗時期各地都有軍閥,他突然發現最危險的恰恰不是南京了,最危險的是河北、山東、河南 …… 這就涉及到了整個唐朝的政治格局。南京不僅僅是一個敘事空間了,我其實在寫一本以南京為基點的中國史,我是從南京這個視窗來看中國。就是因為它全新,它和以往完全不一樣,我就有寫作熱情,我也願意寫。

現代快報讀品:

《南京傳》從三國寫到民國,為什麼從三國開始寫起?

葉兆言:

我覺得沒有必要從南京猿人開始寫起。談一個地方歷史,沒必要從最原始、恨不得能從石頭開始說起。赤壁大戰前,吳國的首都在鎮江,赤壁大戰後,孫權勝了曹操,這時候的戰略決策就是向西走,所以就選擇了南京。選擇南京本來也是臨時的,如果看地圖的話,可能更理想的選擇還是武昌呢,當然也可以選擇馬鞍山,可以選擇蕪湖,沿著長江一路都可以選過去。無論是孫權還是孫權的後代,他們執政的時候,都想過要往西邊繼續遷徙,但都沒有成功,所以南京這個地方好像是命中註定的。

南京這個城市的文化是得到傳承的

現代快報讀品:

說到歷史上的南京,它總是以失敗者的面目出現。南京歷史上有過那麼多次保衛戰,幾乎沒有一場以勝利告終。南京有一次次建都的亢奮,也有一次次亡國的悲涼。

葉兆言:

你看中國大歷史,對南京會有一點誤會,好像歷史上更多的是亡國。但平心而論,這個城市的文化是得到傳承的,它雖然有過亡國史,但並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麼多。比如我們都說南唐後主李煜,是一個不太能打仗的皇帝,他確實不太會打仗,但真要研究南京的歷史會發現,作為一個城市保護者,只有李後主在改朝換代的時候比較有效地抵抗了一下,抵抗了一年多。只有這個歷史,其他所有的時候都沒有。敵人來了,趕快把城門開啟跪迎。比如說元朝建立,南京就是和平接收的;明清更替的時候,南京也是很和平的。在中國歷史上,不是像我們想象的南京多災多難什麼的,沒有,這個城市不大好抵抗的。

為什麼沒有抵抗?因為一面是山,一面是江,還有一個城市,這樣的城市是最容易被包圍的。我把你圍起來以後,我在外面可以把你的水切斷,把你的糧食切斷,你得餓死,所以守南京這樣的城市是毫無意義的。守城那是書呆子的講法,根本不是這樣的。

現代快報讀品:

書中寫到,宋齊梁陳四朝 160 年,出過 25 個皇帝。最為後世津津樂道的六朝繁華,也終究充滿了一種傷感氣息。

葉兆言:

為什麼大家在心理上對六朝這麼有好感?南北朝時期,位於江南的南朝經濟上越來越好,老百姓生活也開始變好,而北方始終是處於戰爭狀態。相比之下,南方發展得更好。“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 也一樣,這個話是從宋朝開始說的,其實不是說蘇杭有多富,而是河南戰亂的老百姓逃到這邊,他一看,不打仗就是天堂。歷史上淮河兩岸也很富裕,“ 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 ”,為什麼後來不行呢?因為黃河改道把淮河完全給糟蹋掉了,變得災荒不斷。老百姓的選擇非常簡單,就是要太平。

現代快報讀品:

您的治史功夫是公認的,寫作過程中參考過哪些資料?

葉兆言:

這個問題我覺得可以回答一下,《倫敦傳》有一個特點,就是後面附了很多他讀過的書,我為什麼沒有在我的書後面附這個呢?因為我覺得有點無聊。大學裡學者做學問的習慣,你哪怕用一句馬克思說的話都要註明在 “ 馬恩全集 ” 哪一卷哪一頁哪幾行,我覺得這個很矯情。比如說我引用李白一首詩,我確實沒有必要說它在《李太白全集》哪一頁,我覺得沒有必要來標榜,所以我最後就省略了。毫無疑問讀過這本書的人都知道,你寫這樣一本《南京傳》,沒有大量看書,沒有原始積累,是不可能寫出來的。你說《明史》上對朱元璋的一段記載,那個很大路貨的東西,有必要說引自 26 卷《明史》哪一段嗎?沒意思,那個就是假裝有學問。

現代快報讀品:

爬梳千年歷史不容易,《南京傳》是否包含了您的雄心?

葉兆言:

沒有,我覺得寫這本書就和坐牢一樣,判了一個有期徒刑。一本書寫出來好像挺光鮮的,也挺高興的,但寫作的過程是很苦的,我也承認我寫得精疲力竭,經常寫得大腦缺氧。

南京就是我坐著說話的這張板凳

現代快報讀品:

時至今日,南京和您的寫作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葉兆言:

我現在是坐在這兒跟你說話對吧?南京這個城市,就是我坐的這張板凳。我跟你說話,總得坐在一個地方,或者站在一個地方跟你說話,我不可能懸浮在空中跟你說話,南京就是我站著的這塊地、我坐的這張椅子。我為什麼寫南京?不是因為它有多好、多美、多有詩意,它在城市排行榜上排第幾,我覺得這個就沒意思了,就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我只是覺得用它來敘述中國歷史比較方便。

現代快報讀品:

從歷史上來看對南京影響最大的作家,您覺得是誰?曹雪芹?

葉兆言:

應該不是曹雪芹,因為你不能說《紅樓夢》就是寫南京,北方的專家根本不認可。我覺得《儒林外史》是非常經典的,它的核心點是科舉;《桃花扇》也可以,它是一個歷史觀點。

現代快報讀品:

《南京傳》是非虛構,也有人把它看成是歷史散文。小說和散文,您更看重哪一個?

葉兆言:

最早我肯定是更看重寫小說。我開玩笑,我說寫小說對我來說就像抽鴉片,寫散文呢,就是我不抽鴉片的時候點兩支香菸代替一下。後來散文越寫越多,它對我來說,就是換了一支菸槍而已。所以小說和散文,對我來說都很重要,都是我很喜歡的一部分。而且我確實寫了很多散文,我自己都很吃驚我的散文數量。

現代快報讀品:

這些年您的散文引起了更多讀者的關注,會不會擔心別人越來越把您當成一個散文家。

葉兆言:

我也不知道,其實也是各取所需吧,有人說我小說寫得好,有人說我散文寫得好,也有人既喜歡我的小說也喜歡我的散文,我不存在這樣的擔心。我跟你說一句特別真實的話,其實沒有多少人讀過我的小說,也沒有多少人讀過我的散文,今天就沒有多少人讀東西。真相其實讓作家很狼狽的。文學就是這樣,是為那些喜歡文學的人準備的。我為什麼寫作?第一個是我喜歡寫,另外,我堅信總還有一些人願意看,也不一定很多,但有一點人看就可以了。《南京傳》在騰訊大家連載的時候,還有人願意看,跟我聊到這個事,我就挺滿足了。至於你說擔不擔心別人把我當散文家,我覺得沒有必要,我沒有移情別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