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華的春天

老中華街的春天

老中華的春天

老中華的春天

老中華的春天

老街熟悉的梭板門

老中華的春天

我一直以為載滿我童年故事的老中華街是沒有春天的。

大碼頭,緊挨著防洪大堤,老中華街那段狹長垂直的丁字路口,形如筲箕一角,有的把它叫做筲箕窪,我的童年就在那裡定格,一所擠滿了三代人的雙排間瓦屋,時不時冒出童年的炊煙。

我的鄰居,說是鄰居,其實左邊是一間鋁匠鋪,右邊是一間車工小作坊,往上,是九澧赫赫有名的無線電廠,車間有三層樓高,居其上可一覽眾山小,將津市全貌盡收眼底。一字排開,有不少小型的工廠、作坊、雜貨店、牛肉粉館和老茶館,“德貨大”、秤鋪、鋼絲繩廠這些名噪一時的老店鋪或廠坊,象珠玉一樣,雜陳於雜湊的住戶區之間,時不時叮叮噹噹,宛如彈奏一曲生活的鍋碗瓢盆曲。其中有一家工廠很特別,路過門前,會有一股刺激的氣味飄來,不用說,這是馬頭肥皂廠,生產的馬頭肥皂名揚九澧,家家搓衣板都飄蕩著那熟悉的氣味。

老中華街最西端是輝煌一時的中華電影院,昔日繁華熱鬧的去處。那個年代,人們把看一場電影當作最時髦的享受,而年少的我們呢,則把打“拱拱票”(方言:逃票)當作最有趣的消遣。出了電影院,對面就是一排又一排的小人書攤,童年可沒少在那兒磨磨蹭蹭,小矮凳上一坐就是小半天。津市素有小南京之稱,從老中華街的繁盛就可見一斑,當然,現在都成了悠悠往事,老中華街已從歲月的門楣中勾掉,只有新修的劉公橋廟宇,依稀讓人生髮往事的感慨。

記憶中,老中華街的街道是灰白色的。五六米見寬的水泥道,象一條白練連線著清一色的灰牆瓦屋和成片的木板屋。梔子花開的季節,灰白暗淡的街道是聞不到梔子花的馥郁芬芳的,只有幾個農民會從鄉下采摘一小籃上街來賣,但那不屬於街道的春天。街道兩側基本上看不到樹木,四季彷彿一個顏色,春天象迷失了蹤跡,夏天和秋天在遠處的小巷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只有青苔在灰色的青磚牆上安營紮寨,一點點地塗抹著四季的色彩。偶爾穿過冷冷清清的青石小巷,也不見有哪戶人家在小盆裡或者牆角,種上一株太陽花抑或蘭草花,不知道是人沒有了種花的情愫,還是時代遺忘了美麗的心情。筲箕窪的拐角,曾經有過一棵梧桐,開著喇叭形狀的花,但我們都不叫它花,因為既不聞花香,色澤也太過灰白,一如灰白的街道和那個蒼白的時代。

記憶中的老屋是黑色的。成片的木板房之間,矗立著那種看似單門獨戶的大院。我的發小肖紅專、四毛、樊希晚等好幾個都住在這種幽暗的大院裡。

兩扇高高的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迎面一口天井,往上一看,暈乎乎有點刺眼,陽光就從頭頂上那狹小的空間裡傾瀉下來,再往裡走,就是黑壓壓鴿子籠一般的房屋了。每家每戶,是一間閣子緊挨著一間閣子,頗似小孩壘就的積木。單獨的廚房幾乎是沒有的,一個碗櫃一個爐子一個水缸,擺在房門一側擠佔著走廊,就是廚房了。窄窄的樓梯要在恐懼中摸索著前進,一不小心就會踏空。

我的發小胡建新一家就深居其中。

那個年代,一條街住著,家境都不怎麼好,發小一家更不用說了。他的父親是位癩子,一年四季坐在黑屋的床上,幾乎不見他走出房門。我在黑暗中同他打招呼時,他只是嗯了一聲,就再無言語。有一次見他走到臨街的門口,一會兒看看天色,一會兒看看賣菜的人群,已經是破天荒的發現了,證明他還活著。也許有我不為所知的緣故,雖然能走能動但他從來都不做事,難道因了一頭不願示人的癩子頭,就把家庭重擔全壓在他老婆身上,這可苦了他的女人。發小的母親形容枯槁臉上從來沒有笑容,那年月,這幾乎象刺青一樣成了時代的標誌。

發小有個倒黴的諢名,大家都叫他告哈德,告哈德是方言,意即叫花子,也不知道是誰叫出來的,其實他不是叫花子,他有家,有父母。

那個時候津市最熱鬧的菜市場就在我們的家門口。每天熙熙攘攘,熱鬧鼎沸,周圍鄉鎮上街來趕集的,賣包子的,賣牛肉粉的,刺鱔魚的,把街道兩側擠得水洩不通。米粉攤生意最為紅火,一鍋包子饅頭把集市的清晨煮得熱氣騰騰。老闆收了錢,見他隨手就扔到錢櫃子裡,也沒關緊抽屜。露出的一疊嶄新毛票可把幾個人眼睛都看直了,也不知是誰慫恿了一下,發小的手就伸向了敞開的抽屜。老闆一聲怒吼,這下可炸鍋了。

發小真不是小偷,可心狠的老闆象殺紅眼的賭徒,勒住發小的脖子左一拳右一拳,發小淒厲的喊聲驚飛了梧桐上的雀兒。我趕緊去喊救援,只見發小的父親端坐床上,沒事人似的,兩個眼珠子呆滯的朝我望了望,發小母親“啊”了一聲,三步並做兩步奪門而出,待趕來時,發小已被打得鮮血直流,倒在地上。看到這一慘景,母親再也忍不住了,平時一言不發的她,衝著老闆怒吼“他還是個孩子,你下死手”。她奮不顧身揪住老闆的手,瘋狂的撕咬老闆的手臂。

那時正值春天,我沒有感到一絲一毫春天的氣息,相反覺得每個人的眼光裡都深藏著我看不懂的世界,人人幾乎象螻蟻一樣活著,只有發小母親那份沉甸甸的母愛,讓我感到春天還滯留在老中華街的天空。

我一直以為老中華街是沒有春天的,灰白的街道,黑色的老屋,統一著藍布裝的人群。人們緊張的忙碌著,彷彿一臺永不停歇的機械,不苟言笑的模樣象極了灰白街道那冰冷的氣息。

直到有一天,一次意外的發現,才改變了我對老中華街的認識。那天我行至無線電廠西端,正走過一戶緊挨無線電廠的老屋時,一道蓬簷木門打開了,一個人從窄窄的院子裡走了出來,在他轉身關門的一剎那,我看見牆角種著幾株鮮豔的紅色的花兒,周圍用短木棍圈成一個小小的花圃,紅紅的花蕊在陰暗的一角,高高的聳立,悄然的綻放,像一個傲立塵世的女子,分外耀眼,沒錯,那是美人蕉,在牆角顯得那麼光芒四射,妖嬈奪目。

春天,老中華街的春天!在我以為春天已經在老中華街消失時,它以一種攝人心魄的形象出現了,我第一眼感受的不僅僅是花兒驚豔的美麗,更有一種難以言述的辛酸。

發小的遭遇讓我深感春寒的料峭,而另一位小女孩的出現讓老中華街的春天又多了一抹凝重的色彩。

這小女孩姓甚名誰,我至今都不為所知,只知道她大約五六歲,母親姓劉。她沒有家,我家對面露天的垃圾坑就是她的家。她母親從鄉下把她帶到城裡,地生人疏,在那個一窮二白的年代,哪裡去給她佈置一個遮風擋雨的家。可這難不住苦命的娘倆。

我家對面是一個荒置的垃圾區,地方不大,呈三角形。每天早上,攤擔一個挨著一個。劉大姐見別人刺鱔魚,也在垃圾坑前面弄了一個鱔魚攤。一根尖刺釘在一個長凳上,手拿一把小刀,就開始吆喝起生意。那時鱔魚不象現在身價貴得離譜,它和龜鱉一樣都還是上不得席面的平價菜食。

劉大姐旁邊也有一個刺鱔魚的攤販,叫鄧老二,刑滿釋放不久,五大三粗,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經常沒事就拿劉大姐出氣,路人看不過,可誰也不敢言語,實為市場一霸。劉大姐沒少受他的欺負,也只能哭著忍氣吞聲,小女孩見娘被欺負,也陪著娘一起哭泣。鄧老二見狀得寸進尺,有一回藉著酒瘋要砸劉大姐的攤子,沉默的劉大姐終於爆發了,手拿尖刀要和他拼命,眾人攔住才沒使血案發生,劉大姐以命相搏,鄧老二倒安靜了幾天。

有一天早上,眾人驚訝地發現垃圾坑多了一張床,原來劉大姐和她的小女兒就在垃圾坑裡過夜。劉大姐很勤快,她把垃圾坑裡的雜物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張舊床,原本骯髒的垃圾坑在她勤勞的手上頓時成了臨時的家園。雖然沒有瓦,沒有門,甚至連遮風擋雨都談不上,但起碼在城裡有了一個家,劉大姐靠自食其力也該得到人們的尊重,可那個時代,鄙夷的眼光仍然充斥著灰白的街道。

可劉大姐絲毫也不氣餒,看著小女兒在她身邊蹦來蹦去,她覺得生活再苦也是幸福的。灰濛濛的天,眼看一場大雨馬上就要降臨,劉大姐趕緊張羅著塑膠布和竹竿,和小女兒一起,把床緊緊地包裹住,圍成一個擋雨的簡易透明間。晚上,大雨傾盆,家家戶戶都在黑暗的屋裡安然入睡,可誰能體會劉大姐娘倆兒卻巴望著雨打在塑膠布上小一點,再小一點,巴望著明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豔陽天。

又過了一個清晨,我看見垃圾坑的一角多了一株紅色的花兒,嬌嬌俏俏,不知是誰種上的,在風中搖曳生姿,煞是可愛。我疑心是無線電廠那位種花的人家栽種的,好像滿大街只有他那裡栽種,但也不敢確信,畢竟歲月在變,老中華街也不再是單一的灰白色彩了。

種花的小女孩後來去了哪裡,我不是很清楚。那一年,我家遇拆遷舉家搬走,老中華街就成了童年的縮影。有一天,思念故園的我獨自回了一趟老中華街,走在菜販擁擠的街道上,遠遠的就看見了我的家,屋頂已經被拆毀,低矮的房簷還在,門早已不知去向,童年的炊煙,兒時的夥伴,對面種花的小女孩也不知去向。

老中華街拆毀,是在多年之後了。熟悉的灰白色的街道,被富麗堂皇但有些冷清的商業街取代,那道抵禦了無數次洪災的防洪大堤還在岸邊挺立著,周圍種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在奼紫嫣紅的花叢中,我想,有一株紅紅的花兒是小女孩留下的,記憶中依舊芬芳馥郁,只是,如煙的往事,兒時依依不捨的小人書攤,曾經輝煌一時的中華電影院,都淹沒在防洪大堤外那灣深情的碧波里了……

老中華的春天

老中華的春天

五十年代修建的防洪大堤

老中華的春天

多次加固加厚改建後的防洪大堤

老中華的春天

記憶中的美人蕉

老中華的春天

重新修建的劉公廟,周圍的棚戶區都已經拆毀,正待改建。對面是一水之隔的關山。

老中華的春天

【作者簡介】 宗湘元,常德市散文家協會副秘書長。作品曾多次獲全國徵文獎,先後擔任紅網散文隨筆版主,文友會首席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