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不到工的人力中介:拿什麼吸引你,年輕人?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這些形式各異的人力中介和工廠之間早已達成了一種共生關係。這種共生給中國製造業帶來了一個優勢,即工廠面對市場變化的反應速度極快,短時間內就能招進大量工人,拉高產能,到生產淡季又可以輕鬆地裁掉不需要的工人,壓縮人工成本,這也是中國能成為世界工廠的基礎之一。但隨著勞動力缺口的持續擴大,這種模式無法繼續維繫下去。

記者 | 張從志

招工難成常態

“現在招個人太難了,自己去人才市場根本找不到,只能依靠人力資源公司。

”周智國開門見山抱怨道。

他是蘇州一家電器廠的廠長,主要生產的是家用吸塵器,銷往歐美市場。

他說這話是在4月初,傳統的春季產品生產高峰已經過去,

但對周智國來說,缺人的煩惱已經是一年中的常態。

與周智國工廠長期合作的人力資源公司有六七家,這是為了讓不同公司相互競爭而採取的做法,不過現在看來沒什麼效果。

周智國甚至懷疑,這些人力資源公司有抱團的嫌疑。

“你錢不給到位,人力資源公司招人的效率就都不高。我問了附近幾家工廠,他們也是同樣的感覺,但工廠不透過這些人力資源公司就招不到人,產能上不去,承擔的是無法按期交貨的風險。”於是,招聘的人頭費和工人工資都水漲船高,工廠叫苦不迭。

招不到工的人力中介:拿什麼吸引你,年輕人?

過去十年,中國勞動力市場一直供不應求,當前的缺口已經達到了千萬人以上(黃宇 攝)

過去10年,中國的勞動力市場一直供不應求,依靠增加工人工資已經無法自動恢復勞動力市場的供需平衡。

根據研究者的保守估計,國內現在每年的勞動力缺口在千萬人以上,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表明,未來10年及以後,這一缺口仍將繼續擴大。

宋兆煒就在周智國抱怨的人力資源公司工作,負責招聘。他告訴本刊記者,公司把工人分為藍領和灰領,藍領即普通的操作工,灰領即技術工。

“現在不管是藍領還是灰領,招人的難度係數都越來越大。因為‘95後’‘00後’都不願意進製造業,他們覺得工廠枯燥、不自由、乏味,更願意去服務業,比如做外賣員、滴滴司機,還有現在很火的直播。”

以前春節之後和8、9月份是宋兆煒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現在他每個月都面臨著招聘壓力。

人口紅利消失,年輕人到工廠的意願減弱,導致工廠對人力資源公司的依賴越來越強,這個現象在我們考察的蘇州尤其突出。

作為製造業重鎮的蘇州,其經濟特徵與華南的東莞、佛山等地有些差異,中小工廠相對較少,大型工廠更為聚集。

隨著這些工廠的成長壯大,在過去20多年中,蘇州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人力資源產業。這個產業是觀察勞動力市場變化的晴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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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以外向型經濟為主,大型工廠聚集,75%以上的用工來自各種人力中介(黃宇 攝)

蘇州人力資源服務產業協會會長莊志告訴本刊記者,經過這些年的兼併整合,目前全蘇州登記在冊的人力資源公司還有3000多家,不包括大量夫妻店式的小中介。

根據當地人社局一位工作人員的資料,各種人力公司承載著蘇州全市75%的企業用工比例。

莊志在2002年創辦的英格瑪人力資源公司是其中的龍頭之一,創立至今已經給各種工廠輸送了四五百萬工人。宋兆煒2012年大學畢業後就是進了這家公司。

他說,以前只有年前節後招工壓力大,現在一年四季都招不到人,而且工人流動越來越快。

製造業的用工有波峰波谷,英格瑪在頂峰的時候工人接近10萬,平常也在5萬上下,目前月離職率大概是10%,這意味著每個月都有近5000名工人流出。

招不到工的人力中介:拿什麼吸引你,年輕人?

英格瑪人力資源集團董事長莊志(黃宇 攝)

前不久,莊志參加了蘇州高新區組織的一個大型企業座談會,會上有十多家蘇州高新區用工規模最大的企業。

“我聽下來最大的感受就是,

大家都在跟政府抱怨招不到人,但很少有企業去想一個問題,就是你為什麼招不到呢?是不是跟你自身的吸引力、崗位競爭力弱有關係呢?

大家以前都習慣了大進大出,需要人的時候就拼命招,不需要人的時候就無情地把工人淘汰掉,根本不關心他們未來的職業發展。對這樣的企業,員工當然是沒有忠誠度可言的。”

莊志在會上發言說,

“我們除了要想辦法拓展招聘渠道以外,更重要的是,要想辦法如何去改善員工的工作環境,幫助員工學習成長,包括後勤保障、人文關懷。”

不管是不是場面話,人力資源公司開始站在員工的角度去跟自己的客戶說話,已經是不小的轉變了。要知道,在前些年,他們一年還要和工人打上百場官司,各種工傷、合同解除糾紛不斷,也因此被地方政府部門視為麻煩製造者。

人力中介與工廠的共生

現在的越吳集團董事長董

禮是蘇州第一批做人力中介發家的人。

他家在江蘇宿遷,1996年上完初一就跑到了蘇州,進了當時的吳縣保安公司,被派到一家國有注塑廠當保安。

董禮看到很多工廠招人都是在廠門口貼招聘廣告,求職者自發來應聘。

他就找到一些車間主任和人事經理,塞點小恩小惠,把招人的活兒給攬下來。

然後,他再到城中村、街頭巷尾去張貼招工廣告。

“左手找人,右手找工廠”,透過向求職者收取中介費,幾年的時間,他就把中介門店開到了全蘇州,賺得盆滿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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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工價上漲,但有好手藝的建築工人依然很難找(黃宇 攝)

如果說董禮的成功,抓住的是當初民營小廠和鄉鎮企業內部的複雜人情關係。

幾年之後,莊志的崛起則得益於外資工廠在蘇州的發展。

莊志從蘇州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後,做過國外進口建築材料的銷售和施工,2002年,他看到了勞務中介的潛力,創辦了英格瑪。

那時候的蘇州,外資工廠進駐,逐漸取代蘇南模式中原有的鄉鎮企業和國有工廠,成為蘇州經濟發展的主要驅動力。

這些外資工廠用工規模大,少則幾千人,多則數萬人,承接外貿訂單,生產的季節性很強,也受到一些特殊事件和重大節假日的影響,比如聖誕節、“黑五”等,遇到訂單暴增的時候,要短時間內提高產能,就需要大規模排程工人。

這麼多工人完全靠自己的人力部門去招聘是不現實的,所以人力中介就有了生存空間。

為了適應工廠彈性用工的需求,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的用工形式——勞務派遣。

在這種形式中,用工單位不直接與勞動者簽訂勞動合同,而是透過與勞務派遣單位簽訂派遣協議,由後者派遣符合要求的勞動者到用工單位工作。

它是一種臨時僱傭關係,裡面存在三個主體,即勞務派遣單位(人力資源公司)、用工單位(工廠)和勞務派遣工(工人)。

聽起來很繞口,簡單來說,就是工人雖然在工廠工作,但其實法律上屬於人力資源公司的員工,這樣做的好處就是工廠生產旺季結束後可以大規模地削減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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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城市建設離不開建築工人(黃宇 攝)

莊志可能是在蘇州第一批做勞務派遣中介的人。

他把原先小而分散的勞務中介整合起來,藉助大規模勞務派遣,一下子成了這個行業的巨頭。

儘管按照2008年施行的《勞動合同法》,勞務派遣用工一般只能用於臨時性、輔助性或者替代性的工作崗位。但大部分工廠都沒遵循這個規定,勞務派遣用工規模迅速擴大。據全國總工會測算,全國被派遣勞動者人數2011年達到了約3700萬人。

當時,英格瑪除了在蘇州本地招聘,也大規模從中西部貧困地區往東部地區輸送勞動力,而這與地方政府的勞務輸出和扶貧政策不謀而合。

莊志回憶說,十多年前,他是湖北西部一些地方政府的常客,跑遍了很多縣市,幫助貧困地區做勞動力轉移培訓,光在宜昌就合作了66所學校。“從2004年到2010年左右,我們向整個長三角地區的工廠輸送了10萬湖北工人。”

隨著勞務派遣用工規模的不斷擴大,弊端也逐漸顯現。因為工廠、工人與人力資源公司之間模糊的三方關係,出了問題,經常互相推諉。

不少人看到了這個野蠻生產的行業,想要闖進來顛覆它。

朱鬱叢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在一家網站做高管,2011年,他創立了求職幫。此前,他到南方考察了一輪勞動力市場,結論是勞務派遣就是一個賣人頭的生意,裡面充斥著關係人情和灰色利益。

“我當時接觸到的勞務公司,很多都是兩三個人,每年收益能做到幾百萬,但也基本卡在這裡了。他們可以很穩定地吃固定幾個廠的關係,招工渠道也穩定在固定幾個學校,打點好學校的關係,每年把畢業生往廠裡送,就能大賺特賺。”

朱鬱叢覺得,這種做法應該被打破。

那時候,智慧手機還沒普及,他就和聯通的114平臺合作,透過電話諮詢給藍領提供工廠招聘資訊,後來移動網際網路興起後,他們也做了APP。但幾年下來,搭進去幾百萬元積蓄,朱鬱叢在2013年主動放棄了這個創業專案,因為他發現這個體系根本無法撼動,外人很難插一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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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紅利消失後,工廠對人力資源公司的依賴進一步增強(黃宇 攝)

“我後來才明白過來,工廠藍領本質上不是一個效率的問題,但做網際網路的人一看到他們的招聘過程,第一個想法就是覺得它資訊不對稱,匹配效率低下,要去提升它的效率。實際上問題不在這兒,你得往上游去看,你要清楚勞務派遣公司存在的價值對於工廠來說是什麼。”

朱鬱叢認為,這些形式各異的人力中介和工廠之間早已達成了一種共生關係。

這種共生給中國製造業帶來了一個優勢,即工廠面對市場變化的反應速度極快,短時間內就能招進大量工人,拉高產能,到生產淡季又可以輕鬆地裁掉不需要的工人,壓縮人工成本,這也是中國能成為世界工廠的基礎之一。但隨著勞動力缺口的持續擴大,這種模式無法繼續維繫下去。

用工需求的新變化

2014年3月1日,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頒佈的《勞務派遣暫行規定》開始施行。

它將工廠使用勞務派遣員工的比例限定在10%以內,並且再次重申勞務派遣的用工只能用於臨時性、輔助性和替代性的崗位,且工人必須同工同酬。

新規出臺前,勞務派遣已在製造業被濫用,一些工廠的派遣工比例甚至超過了90%,派遣工享受的工資和福利待遇也不如正式工。

勞務派遣的時代結束。

“當上帝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它就會開啟另外一扇窗。”莊志說道,“

《勞務派遣暫行規定》對行業確實有影響,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不能做派遣,我們就做外包。

因為企業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自己做,有些東西它必須外包給專業的人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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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仕的車間生產線(張雷 攝)

從2013年到現在,製造業外包業務已經成為英格瑪的一根支柱。

英格瑪目前在全國有2000多個外包專案,除了航天、軍工和生物醫藥這幾個受到管制或合規要求比較高的行業外,這些專案覆蓋全行業。

什麼是外包?簡言之,就是人力資源公司不再是隻幹招人的活兒,而是把工廠的某個生產環節,比如包裝、質量檢驗等承包下來,和工廠簽訂經濟合同,自己組織生產,到期交付產品給工廠。

這樣就繞過了勞務派遣的監管,所以也被很多人質疑換湯不換藥,是“真派遣,假外包”。

工人稀缺,流動性越來越強,為了留人,工廠也在想辦法。

根據英格瑪研究與發展中心對蘇州工廠的調查,大部分工廠的硬體環境相比十幾年前都有了明顯的提升,比如食堂,除了菜品更加豐富外,很多企業都為少數民族員工提供了專門的視窗;在宿舍方面,蘇州的工廠宿舍一般分為兩類,一是企業自有,一是第三方租賃,不管哪種,大部分企業都會為員工提供班車。

在軟性環境上也有所改變,比如產線班組長的日常管理方式,辱罵、體罰現象比以前少了很多,一些工廠的管理也盡力展現人性化,在夏天提供高溫補貼、西瓜冷飲,節假日有針對員工的聚餐、旅遊,寒暑假給員工子女提供親子活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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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8日,1980餘名雲南會澤籍農民工在昆明火車站乘坐免費列車,赴浙江紹興、義烏、寧波及江蘇南通等地務工。(劉冉陽攝/視覺中國供圖)

但這些還不夠。

宋兆煒就說,他們現在還要求專案裡的主管定期去做員工家訪,瞭解工人們的生活狀態,還定期給員工組織線上線下培訓輔導,但離職率還是很高。

為了提高員工的留存率,人力資源公司也在想各種招,因為這可以給人力資源公司降低不少招聘成本,“而且你的環境不錯,服務也到位,員工還能介紹自己的親朋好友過來,招聘成本就可以進一步降低”。

在另一層面,產業正在發生變化,而這些變化是工人個體層面難以感知到的。

大家都能看到,蘇州的製造業這些年一直在往內陸轉移,比如蘇北、安徽這些地方都有蘇州和當地政府共建的產業園,那邊有更低的勞動力、更低的地價、更優惠的稅收。

英格瑪在蘇州本地的業務就已經被外地業務反超。

“但總體的用工需求還是存在的,而且隨著產業轉型升級,人才需求的結構正在發生變化。”在英格瑪負責工廠外包業務的徐淵源告訴本刊記者,

蘇州正在加速向高階製造轉型,生物醫藥和智慧製造是兩大方向,這裡面就有很多新的需求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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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產業轉型升級的背景下,技術性崗位缺口尤其大,職業技能培訓成為新的風口(黃宇 攝)

“比如在實驗室培養細胞,聽上去是很專業的活兒,但事實上連大專生都不需要,因為他每天做的動作很簡單,就是往試管裡面滴某種液體,你只要按規定去滴就行了;再比如人工智慧領域,也產生了很多新的用工需求,只需要你具備一定的程式設計知識,就能對資料進行分類和整理。”

在產業轉型升級的背景下,技術性崗位缺口尤其大,這些崗位要有一定的專業知識背景、能看懂圖紙,或懂機電相關知識,有的還要求有相應的資格證。

“對那些有意去考職業技能證書的工人,我們是很鼓勵的,比如電工、焊工、鉗工,只要員工願意,我們會給他們提供免費的培訓資源,幫他去報名考試,而且優先給他們提供好崗位。”宋兆煒說。

一些人力資源公司也已嗅到了勞動力市場的教育缺口,開始涉足職業教育培訓。

董禮這幾年就在積極佈局職業教育,透過與院校合作、併購等形式跨界教育領域。他現在覺得搞人力資源是一片紅海,做教育才是藍海,很多公司想盡辦法去收買院校、控制招聘渠道,那還不如自己去辦學校。

誰來當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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