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一個職業正在消失,一種寶貝卻在爆賣

三峽,一個職業正在消失,一種寶貝卻在爆賣

在三峽旁,有一群背橙子的老人把100多萬斤臍橙賣出了大山。

天下網商記者 劉德麟

那些揹著一筐筐橙子下山的人,正逐漸離我們遠去。

蔡祖勝的兒子時常會想起,父親早年出去賣橘子的那段日子。

從父親離開的那一天起,他每天都會走大概5公里的山路到長江邊,因為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只能日復一日地站在江邊等。

在那個連小靈通都沒有的時代,人離開了江邊,就像淡水流進了大海。

在古道上負重前行的背腳

八十年代,蔡祖勝在自家院子裡種了三棵紅橘樹。在那個大米只賣幾毛錢一斤的年代,一斤橘子可以換三斤大米。

三峽,一個職業正在消失,一種寶貝卻在爆賣

蔡祖勝的竹筐裡裝了140多斤橙子

透過和江邊的二道販子交易,三棵紅橘樹每年可以給蔡祖勝增加800多塊錢的收入。

農戶和二道販子間關係微妙,雙方相互依存也相互算計。個別二道販子會在前期草草選果,等採摘完成後再吹毛求疵,惡意壓價。果面不乾淨、果子大小不統一都能成為壓價的理由。

這種摩擦有時會劍拔弩張。

傳言中,早年間二道販子曾拿著麻醉槍和拿著火銃的農戶對峙。人可以耗下去,但果子等不起,不賣就只能爛在山裡。大多數情況下,農戶不得不妥協。

曾經有個比較“衝”的農戶,因為不想便宜了二道販子,一氣之下把果子都扔進了長江裡。

67歲的蔡祖勝告訴我,在三峽大壩修建之前,位於半山腰的桂埡村還沒通公路,從蔡家到江邊只有那條山路。

那是古時候背鹽的必經之路,也是大山的唯一出口。不論當官,還是中舉,都得和尋常百姓一樣,雙手扣在巖縫裡,踩著山崖上鑿出來的不規則石階,挪著“一字腳”趟過懸崖邊的三道急彎。

背,是效率最高的搬運方法。

時間是模糊的,只要太陽昇起,能看清楚腳下的路,就會有拿著“打杵子”、揹著竹筐的秭歸人奔走于山河之間,一天只能往返兩次,一次最多負重七十多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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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打杵子”的背腳,樹上的橙子都裝進了竹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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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杵子”:類似於T字型登山杖

日升月落,風晴雨雪,山不動,人不絕。

竹筐裡裝過油菜、玉米和小麥,也裝過橘子和臍橙。一位住在高海拔地區的大姐告訴我,她年輕時還見過竹筐裡裝著一頭活豬。

竹筐沒有蓋,繩子綁不住零散的農作物,偶爾幾顆油菜或果子從竹筐裡滑落,掉進身後的長江支流裡。

不能回頭看,否則人也會跟著摔下去。

這群用肉體搬運貨物的人,在當地俗稱為背腳(jió)。他們是山裡的農戶,迫於生計,必須把自家的東西背出大山,別家忙不過來時他們也會幫忙,本質上是一種勞力互助。

走累了就把手裡的“打杵子”撐在竹筐下,原地歇個兩分鐘繼續走,背腳們把這種短暫的休息稱為“打杵”,休息一次算“打一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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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杵”的時候,肩膀依然會受到壓迫。

“打杵”時,肩上依舊揹著高過身體的竹筐和重物,無法仰頭喝水,只能和周遭的樹一樣,原地感受山間的風,前傾的身體像被壓彎的麥穗,搖晃卻又不鬆不緊地戳在了土壤裡。

蔡祖勝記得,那條路還在時,他要打好幾十杵,才能走到長江邊。

外人眼中長江沿岸的山水風光,於蔡祖勝而言不過是千篇一律的樹和走不完的路。唯一不同的是,後來長江上修了大壩,來往的船隻變多了,渡輪反成了他眼中的風景。

秭歸的老人們見過無數次長江上的渡輪,但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是揹著竹筐繼續走,從未離開過腳下世代耕種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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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腳在山裡會看到渡輪逐漸離他們遠去

走出大山的背腳,回到大山的背橙客

九十年代,蔡祖勝響應政府號召,在自家地裡大規模種植橙樹。同時,他也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繞過二道販子,把果子背到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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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處向下望,背腳身後的竹筐也像一艘在樹海里穿行的渡輪。

五六百斤橘子背出大山後,蔡祖勝花210塊錢僱了一輛農用小卡車去了宜昌,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果農進市場,什麼都不懂。”宜昌農貿市場裡的叢林法則,並不歡迎遠道而來的蔡祖勝,他只能聽別人的安排去指定的地方擺攤,但因為面生沒人敢買他的橘子。

他在宜昌待了個把星期,一個橘子都沒賣出去。然後他又輾轉到當陽,求助於一位賣肉的親戚。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在當陽肉鋪裡賣橘子的秭歸人。透過親戚的熟客,那五六百斤橘子總算是賣光了。

結果最後一算,賣橘子賺來的錢,只是剛好夠來回的各種花銷,還欠下了不少人情債。

從那以後,蔡祖勝再也沒有動過出去賣東西的念頭,一度去了外省當搬運工,“其實還是背腳”,蔡祖勝說。

家裡的地交給了妻子打理,等著剛種下的橙樹抽枝展葉。

橙樹第一次開花結果需要八年,之後每一年都能從橙樹上摘下果子賣錢。用當地人的話來說,橙子就像自己不會說話但會賺錢的兒子一樣。

包括蔡祖勝在內,第一批種橙子的人收入增加了,越來越多的秭歸人把地裡的油菜、玉米和小麥換成了橙樹。橙子,成為了背腳們竹筐裡的常客。

三峽工程給秭歸帶來了很多新事物,比如99年山裡通的公路,在江邊修的抽水泵,以及三峽移民。

公路讓農戶們能在自家門口和二道販子進行交易,蔡祖勝打幾十杵才能從山腰走到江邊的日子成了歷史。抽水泵提高了農戶們的灌溉效率,桂埡村幾乎所有土地都種上了橙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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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把橙子背下山就可以直接裝車運走

每到收橙子的季節,農戶都會像過年吃殺豬飯一樣,在自家院子裡置辦酒席犒勞背腳,人多時,能坐下十幾個人的桌子,每家能擺三四桌。

沒見過那麼多人同時背橙子的外地人,給背腳們起了一個非常“不秭歸”的名字:背橙客。

在背橙客這個龐大的群體裡,有本地的背腳、高海拔地區種不了橙子的農戶,以及後來的三峽移民。

53歲的向先寬,在低於三峽水位線的青灘生活了四十多年,從爺爺輩開始就種橙為生,2008年來到秭歸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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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先寬在回憶移民之前的日子

他告訴我,現在背橙按距離和重量算錢。離公路近的地方,一毛五一斤,最遠的地方可以算到三毛錢一斤。

一筐橙子大概140斤重,相當於一個成年男性的重量。

我親自試了一下,勉強能揹著一筐裝滿的橙子站起來,但當我想往前邁步的時候,卻發現重心就像一把即將散開的筷子,不知會先從哪個方向開始坍塌。

而背橙客需要揹著同樣的重量,在只有一個巴掌寬的石階或是長滿青苔的山地裡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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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階和我的巴掌差不多一樣寬,有的地方連石階都沒有。

現在還在背橙子的蔡祖勝說,最多的一天他一共背了大概2000多斤橙子。

和老當益壯的蔡祖勝不同,向先寬在四五年前患上了類風溼,雙腿都動過手術,從那以後家裡的地一直都靠妻子打理。

而妻子之後卻被確診為乳腺癌晚期,我採訪他時,他的妻子正在宜昌市的醫院裡接受治療。

由於自家的地無人打理,今年下半年也很難靠橙子得到多少收入,他不知道妻子的病還需要多少錢。他告訴我當年搬家的時候,他把妻子出嫁時帶來的木製傢俱都搬到了秭歸,可惜有些地方磕破了,不好看了。

向先寬說,他只是一個不懂什麼知識的種田人,只知道大壩修好後對全國人民都有好處。當年他也是自願離開了青灘。

只是偶爾,他還會是想起,在青灘旁的長江河道里,有一塊水位下降時才能看到的天然小石樑,他經常和兒時的玩伴一起在那游泳。

”現在僱人都不好僱了。”向先寬告訴我,他們這一代背腳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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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先寬移民後建的兩層小樓,現在只有他自己住。

在秭歸種臍橙的航海員

長江邊的童年都有一些相似性,在水位上漲之前,一個叫做顏義的90後也喜歡在長江邊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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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9歲的顏義,是合作社最年輕的一員。

顏義的老家就在秭歸縣,記憶中家裡很早就開始種臍橙了,剛開始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被父母帶到自家地裡,大人們幹活,他就在一旁自己玩。

長大以後的顏義會和小夥伴互相邀約著,偷偷跑到山下的江邊摸魚,玩累了就順手薅走旁邊地裡的夏橙。夏橙雖然有點酸,水分卻非常足。

顏義對秭歸的橙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那既是父母養他長大、供他上學的經濟來源,也是他從小到大都吃不膩的水果。

大學畢業後的他成了一名海員,吃遍了世界各地的橙子。

“那些橙子都像酸柚子一樣”,顏義很認真地和我說。

剛成為海員的時候,一切都新鮮、刺激。大海的顏色隨著天氣和時間不斷變換。一隻被他們叫作小白的海鷗跟著他們一直從印尼飛到了菲律賓;馬爾馬拉海旁的世外小鎮;在波斯灣口拋錨時,他一晚上釣了40斤魚……

他的護照和船員證上蓋滿了其他國家的簽證,“去的地方多了,也就不稀奇了。”顏義告訴我,比起其他地方的風土人情,每次回到秭歸後看到的變化更能讓他感到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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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些地方的橙子都不如秭歸

在秭歸還沒有大規模種橙樹的年月,秋收之後地裡一片蕭條,如今一年四季都能在秭歸的盤山公路旁聞到漫山遍野的橙花香。

2019年,顏義回到故鄉,開始研究起了秭歸的臍橙產業。

他和幾個同鄉租地搞了一個合作社,大家一起研究橙子的種植技術、一起找渠道,統一管理、統一銷售。在中國扶貧基金會善品公社的扶持下,合作社的種植技術越來越成熟,規模也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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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的社員會定期學習種植技術

合作社裡分工明確、崗位齊全,一棵橙樹從施肥、修枝,到包裝、銷售都有對應的社員負責,唯獨沒有專門背橙子的人,如今在地裡穿行的依舊是當年的那波人。

顏義告訴我,和他一樣的年輕人都出去了,有穩定工作以後就很少回秭歸,就算回來也是家裡另有安排,或是打算考公務員。

再不濟也是去縣城裡打零工,沒人願意,也沒人能繼續背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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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55~65歲的大爺是背橙客裡的中流砥柱

正在消失的背橙客

33歲的屈代長,在合作社裡負責品控管理,每天至少要嘗二十幾個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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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橙子背下山的屈代長(右)

9歲那年,為了幫家裡還債,母親專門為屈代長量身定做了一個小孩子用的”打杵子“,6分錢一塊的磚頭,500米的陡坡,以及廉價的冰棒是他關於暑假的記憶。

從小學開始,到高一上半學期輟學外出打工,屈代長拿下了學校所有田徑專案的金牌。可是,背橙子要比在田徑場上奪冠難得多。

”睡了以後到第二天中午都爬不起來“,屈代長說,他二十幾歲那年幫岳父背過一次橙子,和一次能背個七八十公斤的背橙客相比,他最多隻能背六十來公斤。

下山的時候腿在抖,脖子上明明沒有東西,但就是感覺整個頭都不能轉動,肺裡的空氣像被橙子擠出來一樣,每走一步都覺得快要窒息,跑兩趟就受不了了,但他還是咬著牙背了五趟。

肩膀上的皮全給蹭掉了,帶有淤血的“紅印子”幾天都消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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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背橙客後勁處磨出了厚厚的繭

“除非缺錢到沒有辦法了,不然年輕人不可能背橙子的。”屈代長告訴我,背橙客中最小的那一位也年近40,其實從他這一代開始,也沒多少人有體力幹這樣的活了。

“現在基本都是55~65歲的人在背,如果再過五年,這些人背不動的話……”屈代長沉默了片刻,“那橙子就難搞了。”

好在,如今秭歸的大山裡建起了專門運橙子的田間軌道車。待軌道鋪遍群山,作為時代剪影的背橙客,或許就將從三峽邊永遠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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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運完後,這位大姐也乘著田間軌道車下山。

我問蔡祖勝,有沒有想過未來的某一天秭歸不會再有人背橙子了,他說,“橙子是離不開人的,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那其實是件好事。”

網際網路電商的出現也改變了賣橙產業的生態。

2018年8月,阿里巴巴將秭歸臍橙引入旗下盒馬、淘寶、天貓等電商平臺,是年,秭歸縣臍橙網銷交易量近10萬噸,以前要透過二道販子層層中轉才能走出大山的橙子,藉由一根根小小的網線賣給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而電商對於選品、品控等層面的要求反過來,也在刺激著當地種橙產業的進一步標準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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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品種改良後的秭歸臍橙

就在今年5月10日,支付寶芭芭農場上線了秭歸臍橙專場活動,僅1天時間,就有100萬斤秭歸臍橙被搶購一空。預計到結束,活動期間秭歸臍橙的總成交將超過1000萬元。

背橙客一步一個腳印從山上背下來的橙子就地打包,被運往了全國各地,果農像照顧兒子一樣照料的橙子成了吃貨們爭搶的“香餑餑”。

竹筐和“打杵子”換了一次又一次,蔡祖勝也從青年走到了老年,對他來說,無論是阿里巴巴還是支付寶,在他眼中只是幫他們賣橙子的,只不過不像從前的二道販子那樣會隨便壓價和變卦,就像他不會去想,長江上的渡輪最後會駛往哪個方向。

橙樹第一次開花結果需要八年,之後每一年都能從橙樹上摘下果子賣錢。在橙樹自然死亡之後,總會有人在同一個地方種上新的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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