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最後,李尋歡和上官金虹的決戰,是古龍的經典段落。全用側面描寫,可謂“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
鐵門雖沉重,但開門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卻還是活著的。
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飛和孫小紅猝然回首,怔住,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李尋歡也已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著笑,緩緩道:“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孫小紅突然撲過去,撲在他懷裡,不停地啜泣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要喜極而泣。
又過了很久,阿飛才長長吐出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上官金虹呢?”
李尋歡輕撫著孫小紅的柔發,道:“想必也很痛苦,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阿飛道:“他做錯了什麼?”
李尋歡道:“他的確有很多機會能殺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可是他卻故意將機會錯過了。”
像上官金虹那樣的人,怎會將機會錯過?
孫小紅也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他心裡始終想賭一賭。”
孫小紅道:“賭?賭什麼?”
李尋歡道:“賭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過我的出手一刀。”
孫小紅眸子裡發出了光,道:“他當然不信‘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的。”
李尋歡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能讓他相信的事。”
孫小紅道:“結果呢?”
李尋歡淡淡道:“他輸了。”
他輸了!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但這一剎那卻是何等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這一剎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閃的刀光又是何等驚心!何等壯麗!
上官金虹的業務水平是高的。
李尋歡儘管獲勝,依然承認“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
。
在此之前,李尋歡就曾經這樣評價上官金虹的技術風格: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既然這樣,那麼在如此重要的決戰中,為什麼上官金虹沒能發揮“穩”的優勢不讓“小李飛刀”出手,偏要“賭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過我的出手一刀”?
在我看來,上官金虹自己確實認為這場決戰非常重要;而這正是問題所在。
他把李尋歡視為一生之敵,不是一個“解決掉就可以”的問題。
因為重要,所以較勁;因為較勁,所以“上頭”。
馬曉春老師,是中國首位圍棋世界冠軍。
1995年,馬曉春兩次獲得圍棋世界冠軍。
此後,從1996年開始,馬曉春就開始面對他一生的苦手,他的晚輩,從1992年到2007年總共獲得18次圍棋世界冠軍的李昌鎬。
最初,馬曉春心氣很足。他說,和李昌鎬的競爭,爭的不只是一兩局棋的勝負。
他要在李昌鎬最擅長的領域,即“官子”領域,戰勝李昌鎬。
然而,馬曉春老師的冠軍數量再也沒有增加過。從李昌鎬手上,馬曉春“收穫”了4次世界亞軍。
1996年的東洋證券杯五番棋決賽,是馬曉春和李昌鎬第一次在決賽中相遇。雙方各自拿下一局以後,第三局,馬曉春打定主意要和李昌鎬鬥“官子”。那確實是一盤官子名局,勝負始終膠著不明。接近終局的時候,馬曉春有微弱優勢;但是,他錯過了“逆收”的時機,導致半目落敗。
1999年的三星火災杯五番棋決賽,馬曉春和李昌鎬在前四局戰成2:2平。第五局,行至中盤,馬曉春有“開劫”一舉打爆李昌鎬的機會。錯失這個機會以後,在漫長的“官子”戰中,馬曉春又出現了失誤,最後以2目半落敗。
在我的印象中,
馬曉春和李昌鎬鬥“官子”,幾乎從未佔到過便宜。在李昌鎬統治棋壇的時代裡,“官子”確實是他獨步天下的領域,正如“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馬曉春戰勝李昌鎬的棋局,往往都是贏在靈活變幻的中盤。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馬曉春被李昌鎬壓制,錯就錯在馬老師沒有揚長避短,而執著於要在李昌鎬最擅長的領域戰勝李昌鎬?
話不能這麼說。事後諸葛亮的立論,往往是過於簡單化的。
何況,想在對手擅長的領域擊敗對手,這是相當崇高的“求道”追求,不應該被批評。
上官金虹想感受一下李尋歡獨步天下的小李飛刀,試試看自己能不能接得住,同樣屬於這種情況。
我們不妨認為,
面對如此“有趣”的李尋歡,上官金虹已經被帶起節奏
(見
當“節奏大師”上官金虹遇到“躺平宗師”李尋歡
)。他不再是那個“穩”字當頭、冷靜理智地去除稱霸路上一切障礙的的絕世梟雄;他內心“武痴”的一面被李尋歡喚醒。於是他不再僅僅想把李尋歡當成一個問題解決掉;
他想“贏”,並且想在“武道”上全面地“贏”;於是他去戰,然後轟轟烈烈地戰死。
這樣理解,是不是上官金虹的人設更立體、更可愛了?因為多了“生趣”。
我認為,討論小說中人物的行為,目的不在於尋求“真相”,更不在於給他來個“蓋棺論定”,而是在於學習;看看我們能夠從這個人物的行為、成敗中,學到什麼,用到自己身上。所以,不同方向的路線,只要言之成理,就都能成立。
上文說的“生趣”這條路線,是做加法。上官金虹多了想贏、想戰的念頭,讓他顯得有趣、可愛了。
下面呢,我們從“成事”的角度看,就得做減法了。
假如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去除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包括李尋歡;那麼他無論想贏、想賭、還是想戰,都是多餘的念頭,都是該去除的雜念。
他就
應該仗著自己的長處,碾壓對手的短板;而不是去硬磕對手的強項,把本來穩勝的局面強行搞成五五開。
在《
《兵器譜》中排名第五的呂鳳先 心懷大志的三流就是四流
》中我不是說到嗎,呂鳳先在和上官金虹的對決中,每說一句話,他都要反省一下:
哎呀,壞了,我又在學上官金虹!
這樣的自我審視,也是雜念。
我說過,
真正的高手,眼睛裡都沒有自己,只有目標。
呂鳳先輸給上官金虹,是死在雜念太多,才會被後者帶起節奏。
上官金虹輸給李尋歡,同樣如此。
說到這裡,諸位或許發現:
反派大Boss死於“做加法”,這不是太常見的套路嗎?這不就是“死於話多”嗎?
確實,《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如此驚豔的最後一戰,到頭來還是陷在這個套路里。
那麼,這樣一個問題也不妨探討一下:
反派的雜念多,“做加法”,“死於話多”,這樣的套路是不是反映了真實世界中的某種普遍規律?
好人們指望的“惡有惡報”,是不是能從這樣的普遍規律中找到根據?
我的體會,是這樣的:
當你或有意或無意地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但你依然想堅持你走的道路;
這種時候,你就有必要注意作好心理建設,去除多餘的雜念。
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個好人,那就不需要心理建設了。
因為,
做好人,就是最好的心理建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