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那個吹(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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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那個吹(八)

王義去世後,劉穎把王晴帶回了縣劇團。可是,作為《白毛女》的一號女主角說不再演白毛女,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一次可以說身體不適,兩次可以故意搞點小傷小痛,三次四次,你能躲得過去嗎?

說你不務正業事小,說你破壞革命樣板戲,那絕對是可以上崗上線的大事。這在某些年代可是要命的事,劉穎一個弱女子能撐得住嗎?

撐是撐不住的,劉穎不可能和領導一直頂牛下去,那就演罷。

這是劉穎最後一次演《白毛女》,從唱腔,打扮,以及情感演的都是她自己。

從山溝裡跳出農門,進了縣劇團,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公家人,這是她的驕傲。老公的官更是如坐直升飛機,從一個農民身份的大隊長,沒兩年就當上了副縣長,更讓她感到自豪。

可是副縣長夫人的位置還沒捂熱,丈夫這一失足去了另一個世界,徒留自己空悲切。人言可畏啊!劉穎想,其實自己和王副書記真的沒什麼,有時她甚至覺得王副書記看她的眼神和她老父親沒什麼區別,完全是父輩的眼光。可是,為什麼人們就想歪了呢?

別人怎麼樣無所謂,但丈夫的看法自己不得不重視,見丈夫經常為流言蜚語的事酗酒,自己感到非常的心痛,但又有什麼辦法呢?舌頭長在人家的嘴中,自己想堵也是堵不住的啊。

王副書記還算不錯的,自從自己說要注意影響後,來劇團的次數比以前少多了,但流言不但不少,反而更是離譜。說是自己被王副書記玩膩了,被人家蹬了。

劉穎想,她雖然不是被黃世仁逼債的白毛女,但她是被世俗逼病的白毛女。丈夫死了,自己再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今天就當是自己最後一次演白毛女吧,與其苟且活著,不如曇花一現,向世人自證清白。

再長的戲都有劇終的時候,這一次是劉穎一生中演得最認真的,一抬手一跺腳,都是有板有眼做得非常到位。

她彷彿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其中,甚至可以說,今晚演的不是白毛女,演的就是她自己。白毛女是在舊社會被黃世仁害死的,她呢,沒有人害她,但流言讓她抬不起頭來。丈夫因自己而死,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呢?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自己的一生又何嘗不是戲呢?

再長的戲都有劇終的時候,自己的戲也該收尾了,劉穎想。

劇終向觀眾謝幕後,劉穎沒有回後臺,連妝都沒卸,穿著白毛女的戲裝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下走下舞臺。劇團劉團長想叫她,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叫出來。她其實是知道的,王副書記和劉穎之間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王副書記對劉穎的好,真的只是一個粉絲對偶像的愛戴,或者說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憐愛。那些爛事全是人亂嚼的舌根。

這些劉團長都是清楚的。但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女演員,對王副書記和劉穎,她真是羨慕嫉妒恨,時常想,這個女演員為什麼不是她呢?

唉,有些事不是想要就會有的。劉穎在被流言蜚語淹沒時,她不僅沒主動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而且在心中還希望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不要讓所有的好處讓她一個人全都佔了。直到王義出事,劉團長才感到,作為一個領導,是不是做得太過了,自己為什麼不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對她有所幫助呢?

可是人心真是太複雜了。在劉穎隨觀眾走出劇院時,她是應該叫住她的,但只有一霎那間,另一種念頭又佔了上風,眼睜睜地看著劉穎走出劇院。

劉穎走出劇場後,似一個幽靈,徘徊在破舊的街道上。幾盞昏暗的路燈發出淡黃色的微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王義走了,帶走了劉穎所有的靈魂,剩下的只是行屍走肉的軀殼。想起王義,劉穎心中有一種少女般的羞澀。

她和王義是在同一個院落里長大的,青梅竹馬,從小學到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最後又一起回家務農。

她成了王義的新娘,那段幸福時光讓她終生難忘。假如沒有《白毛女》,現在他們還在那個小山村裡過著平靜而又幸福的生活。命運真是捉弄人,因為《白毛女》的一炮走紅,她和王義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自己因為表演出色,成了縣劇團的臺柱子。王義因為組織有力,更是被樹成貧下中農領導知識創新的典型,職務一升再升。可是,自己幸福嗎?劉穎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現在王義去了,自己的的生活還有奔頭嗎?一時苦從悲來,不禁唱起了:“北風那風個吹,年呀那個來到……”

歌聲撕破了夜的寂靜,驚起了屋簷底下的幾隻麻雀,也驚醒了人們的好夢。歌聲在繼續,劉穎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那個北風吹”淒涼的歌聲,一時之間,久久地迴盪在這個無人的夜晚。

也許,有心事的人不止她一個。當她唱到第六遍時,街道的轉角處有一個視窗亮起了燈光,窗戶開啟,一個近乎尖叫的聲音刺耳地響起:“你在發什麼豬婆瘋,這麼晚了還在鬼哭狼嚎地唱什麼勞麼子的歌?”

劉穎沒有理會,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故事和歌聲裡。

“還在唱?再唱別怪老子下來對你不客氣。”

回答他的,仍然是“北風那個吹”的歌聲。

“真是有病。”那人狠狠地罵道,也不敢真的出來找劉穎的麻煩。只得關窗熄燈睡覺。

劉穎唱夠了,也鬧夠了,反而不知該去何處了。不知不覺中,她躺在青石板上睡著了。夢中,她看到了王義,在她的旁邊拉著馬頭琴。

這把馬頭琴對劉穎來說,還有一個說恐怖又不恐怖的故事。

十四年前,那年她二十一歲。高中畢業後回到小山村。夏天的山村長蛇雖不說是隨處可見,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那天劉穎在屋後割豬草,她看到前面有一叢長得非常茂盛的鵝菜。這可是最上等的豬草,劉穎剛想伸我去扯,忽然發現鵝菜旁邊臥著一條菜花蛇,卷著的圓圈至少有兩尺以上。把她嚇得冷汗直流,一動都不敢動。

這時王義出現了,見到她的窘態,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只見王義急忙從旁邊撿起幾條竹枝,簡單處理了下,做成竹枝扎掃把的模樣,瘋狂向菜花蛇打去。

聽老人說,竹枝是蛇的老舅,用手枝打蛇是不敢動的。沒幾下,菜花蛇死了,王義用菜花蛇的皮做了這把馬頭琴。

拉馬頭琴的人走了,那悠揚的琴聲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劉穎的大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