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蕙蓮(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加繆說,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很顯然,宋蕙蓮遇到了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

大多的讀者都視金瓶梅為淫書,卻不知道金瓶梅中飄滿死亡的影子。現代研究者逐漸從古人關注世態炎涼、人倫天理回到個人的命運,看到了個人的性情和遭遇。

為什麼宋蕙蓮遇到的就是哲學問題?

金瓶梅中可見的死亡包括:第六回武大被毒死,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而亡,第二十六回宋蕙蓮含羞自縊死,五十九回,西門慶和李瓶兒的兒子官哥受驚死,六十二回李瓶兒因解不開的冤孽鬱鬱而終,七十九回西門慶因貪慾而死,八十七回潘金蓮欣然赴武松之約死,九十二回,西門大姐受氣自縊死,九十四迴雪娥驚恐上吊死,九十九回陳敬濟多舌被殺死,第一百回春梅以淫死。

這其中,大多數人都不想死,害怕死,最終不得不死。他們都有生的留戀,活下來的牽掛,只有宋蕙蓮去意已決。她先後兩次自殺,得償所願。

她是明白著死去的。

宋蕙蓮是個令人厭惡的女人。她是賣棺材的宋仁的女兒,原來名喚金蓮。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西門慶的僕人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去,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蔣聰因和一個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宋蕙蓮求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的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娶與他為妻。月娘因她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蕙蓮小金蓮兩歲,生的白淨,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

作者是把宋蕙蓮當潘金蓮寫的。兩個金蓮相遇,會發生什麼?

金瓶梅從一開始就否定宋蕙蓮: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張竹坡批她:一個不識高低的人。

什麼是不識高低?

很顯然,宋蕙蓮超越了倫理的秩序,跳出了人倫的安排,逾越了作為一個僕婦婢女的本分。即便是今天,以職場的倫理論,人們也很難接受越級的彙報,跨體系的流動。而在古人的家庭裡,宋蕙蓮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女人對於男人的平等要求,這種要求潘金蓮、龐春梅身上都隱隱約約出現過。潘金蓮是在性上(我的性我做主),龐春梅是在主僕階層關係上(我也可能成為主婦),而宋蕙蓮似乎更多體現在面子上:她要以她的姿色、她對男人的吸引力,證明自己比他人更為重要。她要獲得超越身份的重視和尊重!

西門慶第一次讓丫環玉簫約她,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她太懂了,她的微笑不言不但有一種心領神會,而且有一種看穿男人的成熟。她不但懂西門慶,而且懂男人。她的骨子裡,似乎覺得女人應該天生就是挑逗男人的,男人也天然的是一個輕賤好色的動物。如果說這是一種男女平等的意識,我們看她和西門慶相處,的確有一種對等的關係。她和西門慶說話時,似乎不是和一個單個的人在說話,而是和所有男人在說話。她無人處看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裡,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她熱辣豪放、粗鄙成熟遠勝潘金蓮,潘金蓮在遇到西門慶時還曲曲折折,有些故事,她沒有,她直接一屁股就坐在西門慶的懷裡!她不像一個僕婦婢女,更像一個妓女,更像是一種男女自然平等的交換。

因為男人在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好色的,所以她敢於在挑戰西門慶的同時挑戰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她對陳敬濟也是公開騷情。元宵節她跟著潘金蓮、陳敬濟一眾人看花燈放花炮,她當著眾人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裡搭搭頭就來。”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

看到這裡,我不由自主的問:憑什麼?從主僕關係講,陳敬濟是半個主人,你是個僕婦,從婚姻關係看,大家都是已婚的成年人,不可以這麼公開的撒嬌,從偷情的角度看,你既然已經坐到西門慶懷裡了,再要勾搭他的女婿,是不是要低調一點兒?

她不。她做了比潘金蓮更大膽更令人心驚的事。她幾乎是公開張揚她和西門慶的關係,她不端茶倒水,瓜子皮嗑了一地也不掃,任意指使僕人給她買吃買喝買穿買戴,她一點也管不住自己。

甚至,她公開挑戰潘金蓮,她向西門慶提出,要借潘金蓮房裡兩人睡一覺;她怕雪地裡弄髒自己的鞋,借來潘金蓮的鞋,套在自己的鞋上,公然招搖!

宋蕙蓮就像鋼琴上一顆不聽話的琴健,立意要從那一排音鍵裡跳出來,讓人叫到她的聲音。

會不會因為:潘金蓮家裡是個做裁縫的,後來又到王昭宣家裡經受了藝術薰陶,所以有了文藝範兒,對人生和感情有了文藝想象,她總能在曲折中體嘗冒險帶來的情感快樂。所以她情慾旺盛,但總是不忘了用詩表達,好歹有些文藝腔調。而宋蕙蓮家裡是賣棺材的,也沒受過教育,她見慣了生死,看淡了人生無常,所以她的冒險更明目張膽,也更淺薄熱辣?

宋蕙蓮(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