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帳內喜相合(一)

天才剛擦黑,太常寺卿家的大門被人粗魯的敲開。

身著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剎那便將整個府邸包圍起來。

鄭明賢正陪祖父母用飯,管家鄭忠神色慌張地進來稟告:“老爺,不好了,錦衣衛來了……”

還不待他說完,已有錦衣衛闖進了院子。

鄭老夫人情急之下,將鄭明賢藏進了碧紗櫥。

“嘩啦”一聲,門簾被人甩起,有沉悶的腳步聲傳來,彷彿踩在人心尖上,連空氣都為之凝固。

鄭榮宗沉浮宦海多年,五十歲才熬到太常寺卿的位置,他早已看開,如今朝堂一片晦暗,他只管好自己份內之事,況且太常寺只管祭祀,從來不參與朝廷紛爭,即便錦衣衛上門,他也不懼。

見來人正是錦衣衛都指揮使趙曦,他拱手道:“趙指揮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二人雖同為正三品,但趙曦是皇帝近臣,連閣老和勳貴見了都要避其鋒芒的權臣,自然不會把區區一個太常寺卿放在眼裡。

趙曦冷冰冰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你前日和戶部侍郎袁弘毅喝酒時,是不是詆譭朝廷,責罵聖上?”

鄭榮宗苦笑,前日自己是和袁弘毅把酒言歡,喝高興了,發了句牢騷,連這都能被人當把柄,送到錦衣衛手裡,便拱手道:“下官許是喝醉了,發了幾句牢騷,但從未詆譭過朝廷,更不敢責罵聖上。”

趙曦涼薄地看他一眼:“如今袁弘毅正在詔獄,你去跟他慢慢探討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吧。”

他陰鷙冰冷的掃視一圈屋內,鄭老夫人由嬤嬤扶著,雖站地筆直,但眼眸深處的懼意和擔憂不言而喻。

而後,一雙雪白繡嫩黃色迎春花的繡鞋闖進視線,被黛粉色的百迭裙掩著,只露出小巧的鞋尖。

趙曦移開眼眸:“將家裡男丁全部帶走。”

他眼角的餘光發現那繡鞋不安的挪了挪。

鄭榮宗鬆了一口氣,如果將女眷一併帶走,從詔獄那地方走一遭,即便將來無罪釋放,一身清白早毀了,可叫她們怎麼活,如今這樣算是最好不過了。

他給鄭老夫人一個安撫的眼神,便被錦衣衛帶了下去。

鄭家人口簡單,鄭榮宗只有一子一女。女兒鄭承嫻遠嫁太原,兒子鄭承鴻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娶的是詹事府少詹事梅若溪的獨女。

孫輩不過三人,除了在松鶴書院讀書的長孫鄭明謙和幼孫鄭明訓,就剩被鄭老夫人藏於碧紗櫥裡的鄭明賢。

有錦衣衛來報:“大人,除了鄭榮宗,家中再無男丁。”

趙曦站起來:“去別處帶人。”

眼角的餘光瞥見那繡鞋挪了又挪,顯然很焦急。

而後帶著人呼啦啦出了門,除了鄭榮宗,鄭家連一根草都沒少。

待錦衣衛的人都離開後,本來養病的梅氏強撐著身子來到主院,進門就撲到鄭老夫人跟前,泣不成聲:“母親,如今可如何是好?”

鄭老夫人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這個媳婦什麼都好,就是膽小沒主張:“此次並未將女眷一併下詔獄,說明事情還有轉圜。”

鄭明賢也著急,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她幫母親順了順背:“母親,你病才剛好些,這裡有我和祖母,你安心去養著,等打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我們再想辦法。”

鄭老夫人點頭:“賢兒說得對,你先回去養病。”

梅氏見婆母和女兒都如此說,只好含淚回去。雖然她一想到丈夫和兒子下了詔獄會受盡折磨,心內如焚,可她沒用,如今不能再給婆母和女兒添亂了。

鄭明賢將她母親送到門口,囑咐婆子丫鬟仔細伺候,看著她母親回了院子,才折返回來。

鄭老夫人見她白著一張,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哽咽道:“我的賢姐兒,嚇壞了吧。”

鄭明賢仰了仰頭,將眼淚逼回去:“祖母,有你在,我不怕。”

鄭老夫人的心彷彿被人生生攥住,疼得她直掉眼淚,她的賢姐兒從小就懂事知禮,冰雪聰明,如今又這樣堅強,怎叫人不疼:“好孩子,好孩子。”

鄭明賢用帕子將鄭老夫人的眼淚抹去:“祖母,我聽那趙曦的意思,給祖父按的罪名是,詆譭朝廷,責罵聖上。祖父雖然對聖上的做法頗有微詞,但他在家裡都不曾表現出一二,怎麼會和袁弘毅到人多口雜的酒樓去說這些,究竟是誰想要借錦衣衛的手置我們鄭家於死地。”

鄭老夫人點頭:“別人我不瞭解,但你祖父為人謹慎,尤其這幾年,朝堂風聲鶴唳,他甚至離了衙門和別人連公事都不會談及,更別說與人公開詆譭朝廷,責罵聖上了。”

鄭明賢緊了緊手裡的帕子:“若能知道是誰告地密,弄清楚事情的原委,這事也許就解了。”

鄭老夫人哀嘆:“錦衣衛向來都是眼睛向下看人,想要打聽出是誰告地密,比登天還難。”

“祖母,你先養養神,我出去找人打聽打聽。”

“賢姐兒,好孩子,去吧!有什麼難處別自己扛,和祖母商量。”

對這個十歲就開始打理庶務,將家裡這些個奴僕管得服服帖帖的孫女,她是放心的,沒有幾份本事是根本不成的。

況且,如今這家裡就剩她們幾個婦孺,她一把年紀,早不管事,外面的人事更是一概不知。梅氏是獨女,自小嬌生慣養,沒經過大事,遇著難處緊張無措,更別說還病著。

賢姐兒雖然才剛過十五,還未及笄,可比起沉穩老練,有時候連她這個老婆也不如。

鄭明賢握了握鄭老夫人冰涼的手:“祖母,我會的。”

鄭家剛剛被錦衣衛上了門,還帶走了家裡男丁,大家唯恐避之不急,如躲蛇蠍。

鄭明賢自然明白這個理,她讓人緊閉大門,所有人各司其職,不得亂走。

鄭老夫人年紀大了,梅氏軟弱,鄭明賢十歲接過庶務,如今已打理五年。

這鄭府雖然不大,奴僕不過五十,卻被她打理得鐵桶似的。

回去自己院子,鄭明賢叫來最穩妥的丫鬟司冬,低聲交待幾句,並將二百兩銀票交給她。

司冬回屋換了一身最簡單樸實的暗色行頭,從后角門出去,繞過前大街,拐進后街的一處偏避小巷,找到一戶人家,輕拍了三下門。

劉魚兒正在家裡焦急地跺步,聽見三聲拍門聲,眼裡亮光閃過。他麻溜地開了門,雖然一片漆黑,看不清來人的面目,但他也不問,將人讓進門,往外瞧了瞧,見無任何異樣,輕關上門,插好門栓,豎著耳朵聽了一會,依然沒有動靜,便領著人回了屋。

屋裡點了一盞豆燈,光線昏暗。

劉魚兒藉著燈光看清來人竟是姑娘身邊最得力的司冬:“姐姐,姑娘可好?”

司冬將頭上包得帕子取下:“姑娘還好,有事交待你去做。”

劉魚兒倒了一杯水給她:“我就知道姑娘,脂粉堆裡的英雄,女諸葛一樣的人,怎麼會那麼容易倒下!姐姐請交待。”

二人低低說了小半個時辰,司冬將二百兩銀票交給他:“可都記下了?”

“記下了,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妄姑娘當年撈我一場。”

司冬嚴肅了神色:“記得就好,如今是姑娘的劫難,也是鄭家的劫難,有鄭家才有姑娘。”

劉魚兒端正一揖:“我劉魚兒命賤,得姑娘賞識,才出了那汙泥坑,請回去轉告姑娘,一定不負所托。”

司冬點頭,將包頭巾戴好,出了屋。

劉魚兒又將司冬送到門口,藉著門縫,見她出了巷子,收拾好門戶,回屋仔細合計去了。

京都宵禁,晚上出行,若是被五成兵馬司的人抓住,難免又是一場禍事。

司冬膽大心細,挑了小道,七拐八拐,藉著陰影掩身,安全回了鄭家。

鄭明賢一直沒睡,見司冬回來,才放下一顆心。

鄭明賢打發司冬去休息,現在這個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倒下,她一個女子,在黑天半夜,冒著風險走了一遭,肯定身心俱疲。

燭火明暗跳動,鄭明賢如老僧入定。

錦衣衛,天子親軍二十六衛之首,統掌全司的錦衣衛指揮使趙曦,官拜正三品,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之人,以區區三品,能在外廷搬弄出驚濤駭浪,也能在朝野演繹出家破人亡,如此驚怖的存在,她一步也不能踏錯。

前世她能在職場攪起風雲,除了沾出身的光,自身夠狠,還因為那是講法制的社會。如今,皇權就是一切法制,她要用什麼抗衡?不,抗衡是抗衡不了的,唯有以巧取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