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研究者都認為魏晉六朝的小說祇能算成古代小說的形成期,而唐代傳奇則發展到成熟階段。那麼二者的區別何在?魯迅先生曾有如下論述:

單從上述這些材料來看,武斷的說起來,則六朝人小說,是沒有記敘神仙或鬼怪的,所寫的幾乎都是人事;文筆是簡潔的;材料是笑柄,談資;但好像很排斥虛構……唐代傳奇文可就大兩樣了:

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隨便驅使;文筆是精細,曲折的,至於被崇尚簡古者所詬病;所敘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瀾,不止一點斷片的談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顯示著這事蹟的虛構,以見他想象的才能了。[1]

其中,文筆的「簡潔」與「精細」是二者的重要區別之一。

無論讀者還是研究者,都把細節描寫作為成熟小說的一項重要標準。

小說不是以抒發作者個人感情為目的,而是以真實再現社會生活為宗旨,所以,生活的細節愈多才愈真實。

應該承認,與西方小說相比,模仿說書藝術敘事方法的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在細節描寫和心理描寫上,稍遜一籌。但隨著小說藝術的發展,細節與心理的作用逐漸被作家認識。到了《金瓶梅》,白話小說的細節描寫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

這裡我們對照一下《水滸傳》與《金瓶梅》對武松殺嫂這一情節的不同處理方式:

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膛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祇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卻斡開胸膛脯,取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2]

相同的情節,《金瓶梅》的描寫就有不同:

那婦人見頭勢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鬏髻簪環都滾落了。

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祇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他兩隻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道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女白馥馥心窩內祇一剜,剜了個血窟礲,那鮮血就邈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祇顧登踏。

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3]

《水滸傳》89 字,《金瓶梅》則擴充為213 字,把武松手刃潘金蓮的過程寫得更為細緻。

其不同主要表現在武松的動作增多了(塞香灰、踢肋肢、罵)。《水滸傳》祇把視點落在武松身上,《金瓶梅》則在二者之間遊動,也寫出了潘金蓮被殺時的掙扎苦相(鬏髻簪環滾落、鮮血冒出、星眸半閃、兩腳登踏)。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繪畫 · 武松殺嫂

《金瓶梅》和《水滸傳》的著重點是不同的,《水滸》重在寫武松,《金瓶梅》則是將潘金蓮作為敘事的焦點人物。

在笑笑生的筆下,潘金蓮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細加刻畫的;那麼當她的生命行將結束時,作者當然更不願吝惜筆墨。

試想美麗而兇狠的潘金蓮,她的鬏髻簪環,她的皓齒明眸和「白馥馥」的胸膛曾引得多少狂蜂亂舞。但如今卻是「簪環滾落」,「星眸半閃」,白馥馥的心窩上「剜了一個窟礲」!這是多麼強烈而又可怕的對照!

作者把這個血淋淋的殺人場面展示給讀者,細細地玩味著潘金蓮的痛苦,顯然包含著對這個邪惡女人的仇恨,似乎祇有用這種慘不忍睹的結局方式方可使她贖回自己一生的罪過。

武松在這裡再也不是梁山泊的起義英雄,作者祇把寫成一個普通的殺人劊子手。殺嫂場面的細緻刻畫,將其性格中殘忍的一面推向極致。

精彩的細節描寫,在《金瓶梅》中俯拾皆是,對錶現人物的獨特性格起到畫龍點睛的藝術效果。

張竹坡對蘭陵笑笑生的這一成功的藝術手法給予很高評價:「文筆無微不出,所以為小說之第一也。」[4]「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總是此等閒筆難學也。」[5]

所謂「閒筆」者,正是在一些具有獨特作用的細節描寫。

再第五十九回寫官哥兒死後,李瓶兒傷痛欲絕:

「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祇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6]

作者似仍嫌不足,接寫李瓶兒「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祇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一面想將起來,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7]壽星博浪鼓兒,是官哥滿月時薛太監送的喜禮。

此時官哥兒已死,作者卻偏偏從這個博浪鼓兒入手,寫出李瓶兒睹物傷情的無限悲痛,可謂奇絕筆法!所以張竹坡在此批道:「小小物事,用入文字,便令無窮血淚,皆向此中灑出。真是奇絕文字。」[8]

像這類看似「閒筆」的細節,其實涵蘊著作者的藝術匠心,在故事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再如作者寫潘金蓮有一個習慣動作:跐著東西磕瓜子兒。每一次出現這個動作,都包含著不同的含義,反映著主人公的不同心境。

第十五回,潘金蓮嫁給西門慶後,與孟玉樓等登樓觀燈:

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還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著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9]

一副輕佻、賣弄的心理!新婚燕爾,身入溫柔富貴之鄉,她又怎能壓抑住內心的得意和滿足?

在這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的難得場合,不趕急炫示誇耀自己的虛榮,還要更待何時呢?但當她的強硬對手李瓶兒就要為西門慶生下貴子的時候,潘金蓮雖然表面上「用手扶站庭柱兒,一隻腳跐著門坎兒,口裡磕著瓜子兒,」

似乎顯得悠閒自得,毫不在意,但當聽到孩子生下來時,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嫉妒和仇恨,跑進房內關起門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跐著門坎兒磕瓜子」的細節,實際上正表現了她的虛弱不堪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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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 · 李瓶兒

李瓶兒母子相繼死後,潘金蓮成為勝利者,實現了她專寵的目的,這時,她又重新恢復了昔日的自得:

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臥兔兒,穿著一身錦緞衣裳,搽抹的如粉妝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嗑瓜子兒。房中帳懸錦繡,床設縷金,玩器爭輝,箱奩耀日。[10]

對於封建時代的婦女來說,有「跐門坎」「登爐臺」之類的動作,是不雅的行為,祇有潑婦和兇狠的女人才會有。

《紅樓夢》中的王熙鳳也常有這個動作。如:

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祇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11]

按照老北京的規矩,大姑娘小媳婦絕對不許跐門坎兒,因為跐門坎兒不是良家婦女所為。

曹雪芹對北京習俗當然很清楚,但他為什麼要把這個動作安到王熙鳳身上呢?我們祇能認為,這絕不是曹雪芹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僧人之口,主張小說要記述「家庭閨閣中的一飲一食」,要描寫那些「瑣碎細膩」的生活細節,反對小說「祇傳其大概」。

曹雪芹顯然注意到《金瓶梅》中的「跐門坎」「嗑瓜子」這樣的細節,對刻畫潘金蓮的獨特性格有重要作用,這才移用到王熙鳳身上,塑造出另一個心狠手毒的「冷美人」形象。這也是他對自己的寫「瑣碎細膩」生活主張的實踐。

細節描寫既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標誌之一,也是模仿藝術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細節描寫的大量增加和迅速成熟,並不單純是小說技巧問題,它反映了古代小說觀念的一個變化,即中國傳統的偏重「敘事」的小說正在向「模仿」體小說轉化。

這是古代說書體小說向現代小說體小說發展的一個重要步驟。模仿是西方美學思想的一大支柱,來源於亞里士多德的「文學起源於模仿」說。

亞里士多德說:

「首先模仿是人的一種自然傾向,從小孩時就顯出。……人一開始學習,就透過模仿。每人都天然地從模仿出來的東西得到快感。」

他認為文學的審美價值就在於它是客觀存在的模仿物:「人們看到逼肖原物的形象而感到欣喜。」[12]而要達到模仿的逼真、生動,細節的真實描寫就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在這種意義上說,細節描寫的成功就意味著整個小說藝術的成功。

《金瓶梅》既沒有令人崇拜、敬畏的英雄人物,又沒有引人入勝的傳奇故事,祇是寫了一群道德淪喪的男女,一些平凡的家庭生活,為什麼能產生巨大的藝術力量呢?

部分原因正在於它以一個又一個令人信服的細節描寫「再現」了生活的「原物」,人們從這些藝術化了的「原物」上獲得了「快感」,即藝術的美感。

以模仿宋元說話藝術而形成的白話小說,是典型的「敘述」體文學。作者從來不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不斷以「看官聽說」的形式介入作品,進行公開的理性說教或對人物、情節進行闡釋、評論、說明,故事中的一切都是經過作者之口轉述,而非自動的展現。

《三國》《水滸》體現了這種敘述體小說的基本特徵。《金瓶梅》雖然並未完全擺脫說書體小說的形式,但其運用戲劇化手法模仿生活的成份大大增加。

讀者對作品中的虛構世界更多的是透過作品人物的「自我表現」直接觀察,而不需由作者的轉述間接領會。顯然,模仿比敘述更具生活的真實感。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金瓶梅》與《紅樓夢》

張竹坡曾指出《金瓶梅》的一個重要藝術手法:

《金瓶》有節節露破綻處。如窗內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帶葫蘆,更屬險事;牆頭密約,金蓮偏看見;蕙蓮偷期,金蓮便撞著;……燒陰戶,胡秀偏就看見。諸如此類,又不可勝數。……此所以為化筆也。[13]

實際上,張竹坡指出了《金瓶梅》的一個重要敘事技法,這就是利用人物的感官作為一個獨特角度,既作為生活細節的展示方法,又為情節的進展埋下伏筆。

張竹坡說的「窗內淫聲」是指第八回「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燒夫靈和尚聽淫聲」中的情節:

原來婦人臥房,正在佛堂一處,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裡洗手,忽然聽見婦人在房裡,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裡交姤一般。

於是推洗手,立住了腳,聽勾良久。祇聽婦人口裡嗽聲呼叫西門慶:「達達,你休祇顧打到幾時,祇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

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廝聽了個不亦樂乎。[14]

正在為武大燒靈超度的時候,西門慶又與潘金蓮行淫,當然是在極私密的狀態下進行的。

作者認為如果像「醉鬧葡萄架」那樣正面描寫,顯然與超度場面反差太大,有違情理。於是祇從聽覺的角度,表現二人「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的聲音,並讓和尚聽到,而且因此傳揚開來,以致眾僧都「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

這種手法收到一石二鳥的效果,既表現了西門慶、潘金蓮的淫蕩無行,又表現了僧人的「鬼樂官」和「色中餓鬼」的本質。

類似的寫法書中很多,潘金蓮之所以被作者賦予「專一聽籬察壁」的習慣,在很大意義可以說,是作者賦予了她更多的敘事功能,以她的聽覺來表現情節。

如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李瓶兒在翡翠軒內行事,潘金蓮便「回來悄悄躡足,走到翡翠軒槅子外潛聽」,結果「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兒。』……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潘金蓮這一聽,不但第一時間得知李瓶兒懷孕,馬上對西門慶和李瓶兒冷嘲熱諷,而且深恐瓶兒威脅她的專寵地位,從此立下了害李之心。

張竹坡認為這種寫法是以險筆寫「人情之可畏」,自然有道理;但從作者敘事的角度而言,除表現了潘金蓮的陰險性格,也是推動情節發展的手法。

把敘事任務交給作品人物,巧妙利用各種感官功能作為獨特的敘事觀點,也是作者的一種模仿技巧,比作者親自敘述更顯得客觀真實。

說書體的中國白話古代小說,這種寫法很多。自然風景,社會場面,人物的容貌服飾,都可以用「祇見」「但見」之類的套語,透過人物的眼睛來展示。如話本小說中就有很多這樣的寫法:

相如舉目看那園中景緻,但見:徑鋪瑪瑙,欄刻香檀。聚山塢風光,為園林景物。

山迭岷岷怪石,檻栽西洛名花。梅開庾嶺冰姿,竹染湘江愁淚。春風盪漾,上林李白桃紅;秋日淒涼,夾道橙黃桔綠。池沼內魚躍錦鱗,花木上禽飛翡翠。[15]

祇見一個著白的婦人出來迎接,小員外著眼看那人,生得:綠雲堆鬢,白雪凝膚。

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步鞋襯小小金蓮,十指露尖尖春筍。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萊閬苑人。[16]

利用人物的眼睛作為一個特殊的敘事角度,這是古代白話小說作者早已純熟運用的技法。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萬曆本

話本小說及《三國》《水滸》中都可以找到大量例證,蘭陵笑笑生也深得箇中三昧。

如潘金蓮初入西門慶大官人之家,她和吳月娘諸人相互對看,就寫得很精彩。

《金瓶梅》第九回有如下一段描寫:

月娘在坐上,仔細定睛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小廝每家來,祇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今日果然生的標緻,怪不得俺那強人愛他。」

這邊潘金蓮也在看吳月娘:

這婦人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眼兒祇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因是八月十五生的,故小字叫做月娘。生的面若銀盆,眼如杏子。……這婦人一抹兒多看到心裡。[17]

這一場景是潘金蓮嫁到西門慶家後的第一幕。

一邊是「仔細定睛觀看」,另一邊是「不轉睛」地看,組成一幅饒有興味的畫面。雙方的相貌都由對方的視覺中映出。

吳月娘何以要「仔細定睛觀看」?僅僅是為證實小廝們對金蓮長相的讚賞嗎?非也。

雖然作者把吳月娘寫得寬宏大度,但這個「仔細定睛觀看」,正說明她在用心探究「俺那強人」為什麼要愛她;起碼要在金蓮的容貌上證實一下是否值得「俺那強人」的愛。

結果承認金蓮確實「生的標緻」,弄清了西門慶愛她的原因。對於剛到陌生環境的潘金蓮來說,最迫切的是對這個新環境的瞭解;而最直接的方法,莫過於親眼觀看。

作者將吳月娘和李嬌兒等眾婦人的長相放在潘金蓮的眼中看出,是充分體會她亦急於見到這些人的心情。雖然雙方都急於見到對方,瞭解對方,但目的卻不盡相同。

月娘難道僅僅是為了探討西門慶愛潘金蓮的原因嗎?當然不是。我們從她的口氣裡可以發現,她是受到一股妒火的驅使。

而金蓮則是在謀求對策,她本能地感覺到,幾個強勁的對手早已在這裡等著她,她必須儘快地找出對策來,否則便難有立足之地。

像潘金蓮這樣有心計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己面對的這幾個女人,不僅是自己的夥伴,更是對手。

張竹坡又云:「內將月娘眾人俱在金蓮眼中描出,而金蓮又重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兩邊掩映。」[18]

對讀者來說,等於利用雙方的眼睛看到對方的相貌,易產生身臨其境之感,比由作者口中敘出更具藝術效果。

對景物和場面的描寫,《金瓶梅》也多用人物視覺觀點,並多有「祇見」「但見」作前導詞。

如「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後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但見:正面丈五高,心紅漆綽屑;周圍二十板,砧炭乳口泥牆……」

「但見:萬里彤雲密佈,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有時還可以利用人物視覺觀點的不斷變換,映出一連串的動作行為,使情節內部的各種因素緊密地連繫在一起。如第七十九回: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服,走到前邊房中,籠上火,那裡坐的。

祇見玉簫早晨來如意兒房中,擠了半甌子奶,徑到廂房,與西門慶吃藥,見西門慶倚靠在床上,有王經替他打腿。

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打發他吃藥,西門慶叫使他拿了一對金裹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教他送來爵媳婦子屋裡去。

這一段寫得很細,可以說全由不起眼的細節構成。如果把這一連串動作分割一下,則是:

①敘述人見西門慶在書房裡坐的。

②西門慶見玉簫兒如意兒房中擠奶。

③玉簫兒見王經替西門慶打腿。

④王經見玉簫兒打發西門慶吃藥。⑤敘述人見西門慶使玉簫送東西。

①是敘述人的視角,②③④的場面都放在作品人物的視覺中寫出,到了⑤又回到敘述人的視點上來。

從人物視覺的角度反映描寫物件,這種寫法的長處在於更容易造成模仿的「幻覺」,更接近生活本身的真實。

就生活的實際情形來說,任何事情的發生都必須親眼看到或親耳聽到,人們才易於承認這件事確曾發生過,也即是說,必須有見證人。

而小說中的事件,多是由敘述人(作者)反映的,讀者承認敘述的真實要有一個前提,即敘述人必須是誠實的。

敘述人固然是一位「全知的神」,但比較而言,人們寧願相信作品中戲劇化了的人物,更相信全心全意的眼睛或聽覺。

由作品人物眼睛所看出的東西,不僅具有客觀真實性,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蒙上人物的主觀色彩,有時這種主觀色彩比客觀性更重要。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金瓶梅》連環畫 · 西門慶之死

在我們所舉的吳月娘和潘金蓮對看的例子裡,兩人眼中看到的一切,實際上已染上一些她們個人的情感。

再如第二回潘金蓮和西門慶初次相見:

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扇玄色桃絲護膝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

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則是:

黑鬢鬢賽鴉翎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清泠泠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豔腮兒……[19]

作者巧妙運用了兒化韻的修辭手法,細緻地描寫二人的衣著、長相,共享了二十六個「兒」字。

勿庸置疑,這種細密的刻畫有介紹出場人物外表的作用,但更主要的,特別是一連串兒化韻的運用,與其說是描繪二人的形貌,不如說是二人相互挑逗、吸引的感情流露,正是這富有彈性的感覺中,透出他們輕佻、浮蕩的性格。

利用作品人物的言語敘事,也是一種模仿的方式;亦即柏拉圖所云「詩人竭力造成不是他本人在說話」,而是由別人在講話,擔當敘事任務的假象。

言語作為一種傳達資訊的工具,在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發揮重要作用,在小說中,祇把言語作為一種敘事觀點,即作家反映現實生活的獨特角度,而不僅僅充當故事人物之間的交際工具,它才顯得更有意義。

張竹坡對《金瓶梅》的言語觀點敘事甚為稱讚,在第三十五回批道:「此回單為書童出色描寫也,故上半篇用金蓮怒罵中襯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話中點醒也。」

書童是個供人玩樂的男寵,與西門慶有曖昧關係,對這個特殊人物,作者不正面描寫,而放在「金蓮怒罵」和「伯爵笑話」中敘出,確是奇絕筆法。

張竹坡還對崇禎本《金瓶梅》將武松打虎情節放在應伯爵口中說出大為讚賞:

《水滸》上打虎,是寫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撲,《金瓶梅》卻用伯爵口中幾個怎的怎的,一個就像是,一個又像,致使《水滸》中費如許力量方寫出來者,他卻一毫不費力便了也,是何等靈滑手腕。[20]

不同敘事角度的運用,與作者要達到的藝術目的密切相聯。《水滸》寫的是武松,對能表現其豪勇性格的每一個細節都不願放過,所以採取作者旁觀的寫法,對武松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腳,虎的一撲一掀,一剪一吼都細加刻畫,增加細節的真實感,以造成驚心動魄的氣氛。

《金瓶梅》是以西門慶、潘金蓮等作為主要描寫物件,將武松放在應伯爵口中敘出,就使情節變得更加精煉、集中。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戴敦邦繪 · 潘金蓮

從這一點來說,崇禎本《金瓶梅》確實比詞話本更懂得人物言語觀點的妙用。利用人物轉述故事內容,有時是情節的需要,不得不如此。

如第六十四回李瓶兒死後,傅夥計與玳安有一段對話。當傅夥計閒話中說起西門慶傳送李瓶兒之事,玳安說道:

一來是他福好,祇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知道,該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銀子休說,祇光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鬏髻、值錢寶石,還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

玳安是西門慶的心腹小廝,對主子侵吞花家財產之事知之甚詳,而且肯定還知道更為隱秘的事,由他來道西門慶心中的秘密,揭示他與李瓶兒關係的另一個側面─金錢與愛情,顯然具有較強的說服力。

作者無意使讀者對西門慶的性格實質與李氏關係產生誤解,所以將玳安的話偏偏放在西門慶對李氏葬禮如何不惜錢財,對李氏如何傷悼的種種虛偽表演之後;假象與實質的強烈對照,也產生了明顯的諷刺效果。

還有一種情況是以作品人物的言語表現自身,有時還配以動作;比較而言,這種寫法的戲劇化味道更濃一些。

如李瓶兒要生孩子,潘金蓮妒火中燒,十分惱怒,就有一段相當精彩的戲劇化表演。她對孟玉樓說孩子不是西門慶的骨血:

「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一個後婚老婆,漢子不知見過子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裡生孩子,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的,小板橙凳糊險道神─還差著一帽頭哩。失迷了家鄉,那裡尋犢兒去?」

正說著,祇見小玉抱著草紙、繃接並小褥兒來。

孟玉樓道:「此是大姐姐預備下他早晚臨月用的物件兒,今日且借來應急兒。」

金蓮道:「一個大老婆,一個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們是買了母雞不下蛋,莫不殺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沒有狗咬尿胞虛歡喜。」

玉樓道:「五姐是什麼話!」以後見他說話出來,有些不防頭腦,祇低頭弄裙子,並不作聲應答他。潘金蓮用手扶著庭柱兒,一隻腳跐著門坎,口裡磕著瓜子兒。

祇見孫雪娥聽見李瓶兒前邊養孩子,後邊慌慌張張,一步一跌走來觀看,不防黑影裡被臺基險些不曾絆了一交,金蓮看見,教玉樓:「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姐姐,賣羅卜的拉鹽擔子,攘鹹嘈心,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一個紗帽戴?」

良久,祇聽房裡呱的一聲,養下來了。……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閤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21]

這一段寫得極細,幾乎全由人物言語和動作組成,「鏡頭」的轉換相當快,表現了潘金蓮、孟玉樓、孫雪娥等幾個人對李瓶兒生孩子的微妙態度,十分形象生動。

特別是對潘金蓮在一瞬間的心理變化,很有層次地展現給讀者。一開始,她在李瓶兒懷孩子的時間上做文章,以證明大家不該盲目為這個「失迷了家鄉」的「犢兒」高興;繼而又罵西門大姐是西門慶的小老婆,並惡毒地詛咒「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再下來罵孫雪娥;最後,孩子下地了,潘金蓮卻在一片喜洋洋的氣氛中,「向床上哭去了」。

這一連串的鏡頭,完整而清晰地映照出潘金蓮這個邪惡女人由嫉妒到惱怒,由惱怒到詛咒,由詛咒到絕望而痛哭的陰暗心理的整個活動過程。

這裡還夾著兩處動作描寫,是作者觀察視點。一個是寫潘金蓮氣急敗壞地罵東罵西時「用手扶著庭柱,一隻腳跐著門坎,口裡磕著瓜子兒」,像一幅人物特寫鏡頭,照出一個色厲內荏的潑婦形象。

此時的潘金蓮雖又氣又惱,卻故意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想用表面的平靜掩飾心中的不安和妒火;二是寫金蓮「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反映了她在事實面前終於絕望,暴露出一個「失敗者」無奈的心理狀態。

孟昭連 | 論《金瓶梅》的細節描寫

《漫話<金瓶梅>》 孟昭連 著

注 釋:

1〈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漢文學史綱要外一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

2《容與堂刻水滸傳》第二十六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

3《金瓶梅詞話》第八十七回。

4 第一奇書本第三十九回夾批。

5 第一奇書本第三十七回回批。

6《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九回。

7《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九回。

8 第一奇書本第五十九回夾批。

9 《金瓶梅詞話》第十五回。

10《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六回。

11《紅樓夢》第二十八回。

12《詩學》第四章,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

13〈金瓶梅讀法〉十四,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彙編》。14《金瓶梅詞話》第八回。

15《清平山堂話本‧風月瑞仙亭》,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年。

16《清平山堂話本‧洛陽三怪記》。17《金瓶梅詞話》第九回。

18《金瓶梅回評》第九回。

19《金瓶梅回評》第二回,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彙編》。20《金瓶梅回評》第一回。

21《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回。

文章作者單位:南開大學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於《孟昭連<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臺灣學生書局有限公司出版。轉發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