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老祖母

回憶我的老祖母

2019年正月 ,我的老祖母,終年93。

華中地區的正月,還是寒風刺骨,雪花飄飄。

祖母走之前的倒計時10天裡,已經不能動換,不能進食,大部分時間是在昏睡。

10天前的夜裡,祖母下床起夜,突然半邊身體癱瘓,爬不回床上。她用那隻還能動彈的手,把床上的棉被薅下來,圍住身體,在冰涼的水泥地,等到天亮母親從二樓下來,才發現。

那一夜,對於祖母來說,一定很漫長……

記得過完春節,我南下,祖母還顫巍巍的送我到門口。我叫她要好好的。不敢看她的臉,怕自己不爭氣的眼淚,又跑出來。

不過十多日光景,我再回來,進門見祖母已被他們弄出來堂屋,就著幹稻草躺地上,蓋的那床小碎花棉被,透著淡淡的餿味。

我跪下來,親了親那張老樹皮般的臉 ,銀白的頭髮,散亂著。叫她也不知道應我了,眼睛已經睜不開,幹焉的嘴急劇地抖擻,或者有千言萬語,老天爺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了。

或者她想跟我訴說,那個漫長的冰冷的夜,她是怎樣熬到天亮。有些著急,兩行淚,從眼角滑出。

我打了盆熱水,幫她擦臉,以為要給她餵食,咬緊牙關抗拒。

從手提袋裡,拿出香水,上上下下噴了一圈,淡淡的桂花香,總算掩蓋了原來那股餿味。

足足十天,祖母都不肯進食。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不進食,就想留最後一份乾淨給子女。

善良的老人,把一生奉獻給後人,帶大三代子孫,不曾怨言。

小時候,聽祖母講:那時她跟著太姥姥,四處流浪,要飯。5歲光景,被賣給祖父家做童養媳。做工,捱打。

跟祖父一開始,就在前面的湖邊,搭個茅草棚,兩頭穿,晚上還得弄塊板,防狼。

後來土改,分到了地主兩間房,從此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小窩。我的父親和姑姑們,就是在那個小窩裡出世長大的。

在姑姑們的嘴裡,祖父是個好吃懶做,在外面又懦弱的男人。沒有分田到戶之前 ,家裡全靠祖母掙工分。一直到我懂事,別的老人都還叫祖母:劉隊長!一介女流,做勞動隊長,那是比男人還要生猛的。

後來祖父過世,我已經上小學六年級了。父親不肯給他打棺材,一張舊草蓆一卷。因為祖父當年不肯供父親繼續念高中;已經被大隊上報的參軍名額,也被祖父攔下。還振振有詞:就一個兒子,要把他留在身邊,等老了,有人挑水。

記憶裡,當時吵起來了,後來還是弄了一口很薄的棺材。姑姑說,可以透過縫隙,瞄見躺在裡面的祖父。

父親給祖母準備的棺木,是原木色的清漆,龍鳳雕花。裝棺前準備,幾條大漢哼哧哼哧,又小心翼翼地抬進堂屋的。聽說,父親請了幾十年的專業木匠,一起挑了很久,就鐘意這一款 ,親切,大氣。

也許這是父親,餘生要完成的,最莊重的一個流程。

祖母走之前,迴光返照。大概只有幾分鐘之久。

她慢慢睜開十多天都沒力氣睜開的雙眼,透亮透亮的,像孩童的眼睛,晶瑩剔透 ,天真無邪。

自此,每每唱蔡琴的那首《你的眼神》,我就會想起這個場景。

把她視線範圍內的親人,都掃描了一遍。盯著我,嘴唇又顫抖起來,千言萬語,已經說不出口……眼角的淚水,潸然而下。我拿紙巾幫她擦拭,叫她安心。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力氣睜開。

最後一個呼吸,是漫長的,艱難的;終於張開的嘴巴,停在半空中。宣告了一個頑強的生命的離去。

跟這個世界,莊嚴地告別。一陣風捲進院子,水泥臺上一隻瓷盆,哐噹一聲,不輕不重地摔下來,嘎然而止。

連颳了三天的大風,終於在出殯那天清晨,按下了暫停健。棺木下坑的那一刻,我扭頭看:一輪紅日,安詳地掛在東邊。

家裡養的兩隻狗,一隻叫包子,一隻叫花花。在鞭炮停息之後,帶著它們的小崽,像皮球一樣滾動,爬上山坡,找來了。

山坡下,是我家的一片桃樹林。這樣我的老祖母 ,就可以日日看著她心愛的兒子,我的父親,勞作的樣子……

作者: 鄂語阿橋

2022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