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辮子情結

我自小留辮子。長了十幾歲,這條辮子也在我腦後伴了我十幾年,到現在已經粗且長了。走路時,跑跳時,它都在身後搖擺,為我增添了幾許神氣。不少人羨慕我的長髮,也有不少人驚訝於我的“毅力”,問我“你自己梳嗎?”我都毫不羞赧卻頗有些自豪地說:“是媽媽給我梳的!”聽媽媽說,我剛生下時頭髮就濃而密。為了讓它們長得更加“茂盛”,媽媽不惜為我剃了幾次禿子。待我長出了女孩的模樣,便不再剪,任它們長起來。我的頭髮長得出奇地快,不幾年就達到了腰,媽媽便把它們紮起來,編成麻花樣的小辮子。小時候,為我打扮幾乎成了媽媽的“愛好”:我是她的“模特兒”,她是我的“髮型師”和“服裝設計師”。在眾多新潮的小孩子的服裝裡,媽媽偏偏選定了傳統而民俗的樣子。於是,在她的打扮下,我穿著藍色碎花的小便褂,或是穿著用被面式的大花布做成的衣褲,腦後再垂上一條長長的辮子,活像一個鄉間的農家小姑娘。我不知媽媽是否想把我打扮成“喜兒”或是“小鐵梅”的形象,但我十分佩服媽媽的眼光,因為這身裝束,這條辮子,實在和我太相稱。

之後我長大了,上了學。早上要很早起來,梳洗吃喝再趕去學校,時間很是緊迫。許多人勸我剪掉辮子,省些精力,然而媽媽不捨得。於是每日我早起,她也跟著起床,為我梳頭。再後來課業日加緊張,我早上常常貪睡,媽媽便趕在我前面起床為我準備——我不曉得她是多早起來的,每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飯桌上已擺好了煎蛋和熱的豆汁。我坐下來狼吞虎嚥,媽媽就在身後鬆開我枕了一夜的辮子,為我梳理。

我的頭髮曾被幼兒園的阿姨或是家裡的姑姑嬸嬸梳過,然而沒有誰比媽媽梳得更好。媽媽的手極其輕微、柔軟。梳齒掠過我的頭皮和髮絲,腦袋像被清涼的風吹過,極其熨貼。她把頭髮攏在腦後紮起,又分成均勻的三股,再編成麻花樣的長長的辮子,梳畢還用梳子順順發梢。我照照鏡子,頭髮光滑而又順妥,長長的辮子很“聽話”地垂著,我高興地搖搖腦袋,算是對媽媽功勞的肯定。媽媽有一個習慣動作,梳完就用手使勁地攥攥辮子,像是在掂量它有無長長,長粗,長沉。——辮子就這樣在媽媽的精心梳理下留了下來,十幾年如一日。辮子也爭氣,愈來愈長,愈來愈粗。走在街上,常招來人們驚歎的目光和讚許。有人說,在現代社會,有的愛燙髮,有的愛染髮,像這樣極傳統的辮子已很少見。我不羨慕那些花花綠綠的新潮髮式,只愛我的被簡簡單單的紅頭繩紮起的辮子。我不知這是否歸功於媽媽,她用扎辮子潛移默化地給我灌輸了一種樸素大方的審美觀,讓我懂得最自然、最質樸的才是真的美。後來,我的辮子被出版社的一位攝影師“慧眼”看中,約我為一本雜誌當了封面,還與我定下協議,要在不久為我拍一本掛曆。這使我得以在高中嚴厲的校規校紀中保住了我的辮子。

我在一個假期中跟爸爸去外地學畫了,媽媽有事沒能跟來。早晨,在“異鄉”的賓館裡,我拆開發辮,淚卻不由得湧出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媽媽,這一別要十多日不能相見。我臨走時與媽媽說好不哭,過天晴這次卻不能忍住——十多天裡,沒有媽媽的手為我理頭髮沒有媽媽站在鏡邊與我一起欣賞長長的髮辮,沒有媽媽掂著我的辮子說“又長長了!”……我心裡一時空蕩。我拆開辮子卻無心再去編它。辮子是爸爸用一雙大手拙拙地為我辮好的。他安慰似地說,媽媽總不會每時每刻陪著我,給我扎辮子,我似乎想通一點,不再哭泣。——我太“貪戀”媽媽的關愛,“貪戀”到無法說服自己不去依戀。別人說我終會長大的,終會離開媽媽更長的時間,如果再去不掉這份孩子似的依戀,我靠什麼處事,拿什麼在這世上闖蕩?然而我終究無法割捨,這份情感是我內心中無以代替的財富。

我曾想過,幾年後,我將走進大學,離開媽媽,與同學們為伍過獨立的生活。有朋友勸媽媽為我剪掉辮子,媽媽想了想輕輕說了句:如果不方便,就剪了吧。我知道媽媽的心情,她怕我只身在外,不能應對太多的瑣事。然而我珍惜我的辮子。它曾是媽媽身體的一部分,而現在是我身體和生命的一部分。它是媽媽對女兒理想美的寄託,是對女兒樸實誠懇理念的鑄就,似乎在為我走向陌生社會注入一劑撫慰的良藥。且不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只說媽媽十幾年如一日的精心梳理,這等耐心,這等關愛,也是我不能辜負的。

我正努力練習自己梳頭,為的是保留這條辮子——這條根兒連著我,梢兒連著媽媽的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