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前段時間都在做影片節目,很久沒有進行這樣有點神秘的文字採訪了。

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在2018年7月舉辦了第七屆香港影展,放映了包括《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最愛》、《如果·愛》、《武俠》、《南海十三郎》等在內的多部港產電影,當時由於檔期的緣故,《南海十三郎》主演謝君豪沒能到場。

到了2019年1月,《南海十三郎》再度展映,謝君豪在劇組的工作也剛好結束,他本人也主動要求,參與了全部四場的映後交流。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活動結束後,謝君豪先生也接受了我的專訪。專訪時間不長,我抓緊時間集郵一般,聊了挺多關於表演的常識見解,也談到了他這些年的發展,和對現在表演環境的認識。

《南海十三郎》,這部經典香港劇作和電影,不僅為他帶來了經典角色和金馬影帝的榮譽,也成為他多年來不斷演繹更新的一道風景。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師承香港演藝學院,與內地三大院校同宗同派

1984年,徐克執導、鍾鎮濤、張艾嘉主演的《上海之夜》是謝君豪印象最深刻的電影之一。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上海之夜》劇照)

那年謝君豪21歲,剛剛開始對戲劇和電影產生興趣,決心要做一個演員。

“那部電影是講亂世裡,一個音樂家去當小丑,當得還挺高興,一個女學生去十里洋場當頭牌舞小姐,還有一個鄉下姑娘在上海的花花世界打拼。它是講一個人在環境裡的生存和去留,我特別感動。”

1985年,香港演藝學院首屆招生,謝君豪就去報考,豈料面試落選,他只能去找工作,報讀了護士課程,一邊讀,一邊去病房實習,若能讀完三年護校,便可正式獲得當時工資還不錯的護士工作。

不過到了第二年,他還是再度選擇了考演藝學院,終於成功,同屆當中有大家熟知的演員呂頌賢、陳國邦,以及導演黃真真。

畢業後,他考入香港話劇團,四年後便升為首席演員,開始主演他職業生涯最重要的舞臺作品《南海十三郎》。

談到他的表演師承,與國內三大藝術院校的差異,他說:“你們的上戲、中戲、北電,都是寫實表演為主,斯坦尼那套為主,我們也是一樣,在理論上是同一門派。但因為老師不一樣,教出來的某一些點有區別而已。”

“中戲以前的都是從蘇聯留學回來的學者教授,就會按他的理解教中國的學生。而以前教我的,是從美國回來的毛俊輝老師,他在美國唸書,在美國當舞臺導演、舞臺演員,他是學美國百老匯那套,但美國那套也是從斯坦尼來的。”

影視和舞臺,在許多人看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表演,在這方面,謝君豪則是極有說服力的資深匠人。

“媒介不一樣,就需要我們對媒介有了解。舞臺演員的定位很重要,雖然導演在排練時很強,可一旦上臺,導演就控制不了你,因為他在臺上完全沒有剪接和鏡頭,所以在臺上表演的時候,得控制那個節奏,控制那個焦點,需要成為主導,起承轉合,都透過他的表演來完成,並且順應整個人物的喜樂,要將這個戲的段落、節奏、輕重等資訊傳遞給觀眾。

而電影的主導性最強的是鏡頭,又由剪輯決定節奏,演員只不過是鏡頭裡邊的其中一個元素, 所以,主導性就沒那麼強了,不需要你有一個強烈意識,不需要太明確。

電影畢竟螢幕很大,你稍微動一下,可能都特別難看。但電視要求沒那麼嚴,所以電影就更內斂,更細微,而且更注重演員在鏡頭前的狀態,尤其是生理上的狀態,很熱、很冷、很疼,怎麼疼怎麼冷,這些東西在電影特別明顯。有時候看電影,感覺到那麼冷,這點狀態在舞臺上沒那麼強烈地體現出來,但電影就能把你放大,如果你這個東西稍微有那麼一點浮誇,你看都能看出來。”

人常說懷才不遇,十三郎是“遇過的”,我也是

身為舞臺演員,在電影《南海十三郎》之前,謝君豪在電影中大多是客串演出。

而在《南海十三郎》之前,導演高志森曾將舞臺劇作品《我和春天有個約會》搬上銀幕,啟用的就是舞臺劇的原班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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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部250萬的低成本之作,收穫了近3000萬的票房,飾演女主角姚小蝶的劉雅麗還獲得了1994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人獎。

於是,高志森就開拍了《南海十三郎》的電影版,成本提高到了500萬,同樣啟用了舞臺劇的原班人馬,謝君豪也順其自然飾演主角十三郎江譽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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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十三郎》的取景地並非廣東南海縣,而是主要在香港,並且去上海浦東拍攝了兩天。電影中看似歷史洪流鉅變,但拍攝週期其實只有20多天。

這部電影並沒有《我和春天有個約會》那樣幸運。

1995年影片拍攝後,一直沒有放映。

有一天高志森突然通知謝君豪,要進行首映宣傳。

“我問在哪裡首映?就一家電影院,叫利舞臺戲院,現在拆了變成一個商場。我當時就去了,就一個電影院放,放完沒什麼反應,後來追加了一個戲院,叫港威戲院,在尖沙咀海港城,就這兩個戲院放了,放完了結束了,就沒什麼事了。”

過了一陣子,高志森又打電話來告訴謝君豪,金馬獎提名了《南海十三郎》。“那行啊,我去啊,反正沒去過那個地方,去看看電影頒獎禮,看看人家場面到底怎麼弄的,去開眼界,然後就去了。好傢伙,一去就拿獎了,高導也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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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的獲獎才讓這部電影受到更多關注,而十三郎江譽鏐,這位真實存在的粵劇金牌編劇,也真正成為了謝君豪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

電影中的十三郎本是紈絝子弟,作為編劇一鳴驚人,但隨著戰亂到來,時移世易,他講述忠君愛國的故事不再是潮流,他不願屈就盲從,就此封筆,最後流浪街頭,瘋癲而死。

“痴人正是十三郎”,十三郎的逝去,如同一個時代的遠去。此片跨度數十年,展現了港人對傳統文化的感慨和回溯之情,而如今這樣的作品,在港片裡都近乎不存在了。

由於十三郎是個粵劇戲痴,謝君豪雖非戲曲科班出身,卻要對劇中粵曲的唱唸做打練習得極為純熟,才能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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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南派的專家許師父教他們鑼鼓,只有格式,沒有曲調,謝君豪就寫下來,死唱死記,登臺前一個星期,他才敢出來見人。電影中,十三郎和唐滌生記譜接唱的經典段落,令人叫絕,那都是做到了200%的純熟度,才能完成拍攝。

“很多觀眾都以為我懂,其實我哪裡懂?到現在他們也以為我懂。資深的票友專家也沒有提出問題。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不是真正大鑼大鼓地唱,而是一路編戲一路唱,這個可以投機,有情節在裡面,就把注意力分散了,他們就不會去挑你毛病。”

電影拍攝時,謝君豪才32歲,卻要演繹十三郎20歲到70多歲的跨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斷在舞臺上演繹這個人物,自然已經出現了新的表達。

“那個時候,我可能比較適合20多歲那段,到老的時候,我自己看都找出毛病了,感覺不夠深層,幾十年幾番起落,對人生的磨難,對人生的參悟、感悟,有點不夠。”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這個戲的內涵和人生觀,對我應該說是互為影響吧,畢竟是我演出來的。他那種傲骨有沒有影響我呢?可能是相互的,互相補充,我也不至於像他那樣那麼固執。”

“這個戲,經歷了那麼多年還不停地演,給了我一個機會,可以把我每一個階段對這個戲的不同看法,對人物不同的看法放進去。”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在過去的舞臺劇和電影中,對於十三郎死亡的處理都是相似的——南海十三郎在大街上走,非常冷,一個踉蹌眼鏡掉下來了,他這一生都戴著這個眼鏡,因為心愛的Lily曾經誇過他的眼鏡,於是臨死前,他死命把這個眼鏡找回來,重新戴上,然後死去。

但如今舞臺劇的處理已經發生了變化——南海十三郎在大街上走,有點冷,他看著觀眾,自己把眼鏡摘下來,扔掉,他不戴眼鏡看著觀眾,然後慢慢坐下來,躺下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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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君豪描述了這個變化,他認為這是非常重大的一個劇作改變。

“當年他是不服氣,他年少氣盛,還感覺自己懷才不遇,還有點不平之氣。而現在,他是坦然面對,不是不服氣,不是懷才不遇,已經‘遇’了,前半生不是‘遇’上了嗎?你遇上了,那就好了,後半生就是要讓你修行另外的東西,讓你修行‘放下’。

前半生讓你學習,讓你知道,讓你經歷你得到的東西,後半生讓你學習你要放下的東西,這是我現在看到的,前後半生兩道輪迴。

一端,世界是向著他的,另外一端,世界已經違揹他,已經遺忘他,但是事情就是那麼巧。前半生你擁有所有東西,你感覺自己意氣風發,你感覺自己實現了理想。但是另外一方面,其實你不停地給自己很多包袱,那個時候世界開始遺忘你了,你開始有時間可以學習一件一件把包袱放下。

上山容易,下山又有何難?這是一種出入自如的狀態。

所以最後,他不是很悲慘地冷死,我處理現在那個結尾的時候,是坦然的,不需要眼鏡都能面對這個世界,這是一種釋懷,把最後的執著,最後的執念放下,不要了,都能面對。”

他說這是自己的人生體會,投射到了戲裡面。

於是我順勢問:“十三郎並沒有懷才不遇,年輕時候就‘遇’了,您自己呢?”

他回答:“我‘遇’了,我從來都感覺我是‘遇’的,包括以前話劇團演話劇的時候我也是‘遇’的,後來拿了金馬獎,更‘遇’了,所以沒什麼可抱怨的,只能感謝,不能抱怨。”

他幾乎再也沒有遇到像十三郎這樣的角色,可以全方位展示自己的才華,同時故事本身、電影本身也擁有高水準。他說這是可遇不可求的。

“人生中你遇到一個這樣的角色就不錯了,能有一個角色,一說就想起你,都沒幾個人,確實沒幾個人。所以我就很幸運。已經得到了,就別貪心了。”

並不是說名利這東西骯髒,只是覺得尷尬

1997年的金馬獎,謝君豪在“最佳男主角”上的對手,有《春光乍洩》的張國榮、《香港製造》的李燦森以及《河流》中的苗天。而他的那次獲勝,也讓媒體常年將他寫成“那個贏了哥哥的影帝”。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謝君豪與陳果、張曼玉的金馬獎領獎圖)

可謝君豪也確實,並沒有因此在娛樂圈一飛沖天。時隔多年回顧他的履歷,雖為香港演員,但出演香港電影卻不算多,他更被人視作一位舞臺演員。

當時正值九七,在金融危機的影響下,香港電影開始走下坡路,機會變得不那麼多。同時,謝君豪仍然想演話劇,跟高志森簽了一年三部100場話劇,所以,那些年他只是出演了《追兇二十年》《千言萬語》等幾部電影的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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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兇二十年》中謝君豪飾演一個反派)

獎項並沒有給他帶來許多的機會,只是帶來了“金馬影帝”的名聲,讓他從小眾的舞臺領域,走向了大眾。

“我特別懵。懵不在於你突然間感覺自己演戲特別了不起,因為我從來都感覺自己演戲還可以。但是我奇怪的是,我以前不是都這樣的嗎?為什麼突然間感覺自己很厲害呢?我以前和現在沒差別啊。”

“比如說,我突然感覺到,自己說話那麼重要。因為有采訪,我說話人家要寫,以前沒有電腦,都是用筆寫的。為什麼我突然間說話那麼重要?有點不太習慣了,我得注意一下。而且,原來只是一小部分人來你的劇團買票看你,現在有了商業運作,有了宣傳,有媒體介紹,有包裝,我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他常常被包裝成“擊敗張國榮的人”,但謝君豪自己始終沒有這樣的定位。

“偶爾當當明星不錯,但別老當,太累了。一天到晚在人家眼光底下生活,一個正常人都會受不了的,算了吧,你能賺到錢,你有戲可以演,你能用你的興趣作為工作,也不是窮著。如果加的要求太多,會有點不自在,而且有點不好意思。”

“我的內心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我沒有說名利這些東西特別骯髒,我只是覺得尷尬。我們是演員而已。”

這種尷尬伴隨他度過了那段熱火朝天的時期。

後來他想明白了,不需要尷尬,人家對你好,你只需要真誠、坦然去感謝,再領受,這也會帶來動力。“人家送個禮你就接受吧,你老說別別別,什麼呀這是?太不像話了,這完全上不了大場面。”

合作的年輕演員都很好,但是標準在模糊

機緣巧合,從2000年開始,謝君豪斷斷續續在內地拍電視劇,一年一到兩個,其中較為知名的是《仙劍奇俠傳》中的“酒劍仙”,以及《書劍恩仇錄》中的餘魚同。

後來由於謝君豪參演了海潤投資的《長恨歌》,就簽約了海潤,轉向內地發展。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02版《書劍恩仇錄》)

常年在內地拍戲,謝君豪便與我聊了聊如今電視劇環境,與過去的不同。

“生活條件肯定好很多,酒店多很多,飯館也多很多,現在還有送外賣的。之前我參與那些劇,2000年、2001年那個時候沒有電腦,通告都寫在酒店門口的黑板上,我說萬一被人擦了怎麼辦?很危險。當然現在越來越進步了。”

“在表演環境上,每一個年代的觀眾口味也不一樣,但是有一點是我們不能變的,就是我們專業底線不能變,演員得懂演戲,就像樂手懂彈琴一樣。這是最基本的,不是很高要求。起碼我們這個行業的專業上要有個底線,而且這個底線是你知道怎麼樣判斷,不能指鹿為馬地說,他好,其實他不行,我感覺這是不對的。”

“有時候我們看一個戲,好像更注重是表面上的東西,比如外形很重要,外形肯定好看一點比較好,但是表演才是最重要的,怎麼去判斷這個好或者不好?我們這個行業裡面,我感覺應該有一個公認的準則,如今的標準是模糊的。”

我追問,是之前就模糊,還是現在突然模糊了?

他說:“現在沒有以前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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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謝君豪作品不斷,其中有不少是年輕的人氣演員主演,如《心理罪》中的李易峰,《武動乾坤》中的楊洋,以及《那年花開月正圓》的陳曉等等。

“李易峰演戲挺認真的,而且他不會過頭,不會刻意。包括楊洋、陳曉,全都很好。”

謝君豪:不要去教年輕演員演戲,這不是謙虛

作為前輩,謝君豪卻表示,不敢教年輕演員演戲。

“說實話,不敢,我不是謙虛,我儘可能別教。因為我碰到的對手,不分年輕演員和老演員,就是演員,他就演這個人物,我就在跟他的這個人物關係裡邊玩,我得相信他,我得看看他有什麼特點能啟發我,讓我能有特點。但我不會影響他。他能夠感受到我的改變,而他做出改變,這一點才重要。”

“你教他這樣演、那樣演,坐著、站著,誰不會?沒必要。”

“而且很多時候,一旦我們去教對方了,就很容易落入批評對方的限制裡邊。一旦那個關係形成了,你就是老師,他就是學生了,這樣的話,老師肯定要教你,肯定挑你毛病。可能他自在,可能他不自在,但對於我,我戴著批判的眼鏡去看對方,我已經沒有完全在相信對方了,而不是在這個人物關係裡邊跟他生活。你想想,是不是這樣?所以我儘可能不要,偶爾我過過癮,過過老師癮,偶爾,不能太多。要分享、要感受。”

這便是謝君豪先生關於表演的最終真相了

——客觀環境下,他希望讓標準更清晰,而實際操作時,合作信任感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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