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五章 招婿大會

舊版《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五章 招婿大會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本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他未曾飲酒已近兩日,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兒一起都去。”她知道要冶自己眼睛,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四個快嘴丫頭是一意為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自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能得他允可。”當即立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若不陪我到靈鷲宮,我……我的眼睛只怕復原無望,終生要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無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若得多聚幾日,實慰平生。”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父親玄慈、母親葉二孃的墓前叩拜告別。一行人緩緩向西而去。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己僱應了驢車,讓段譽和遊坦之臥在其中養傷。遊坦之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一日之中,只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是跟隨在蕭峰身邊。遊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走了兩天,靈鷲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的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已會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的傷勢漸愈,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海鱷神卻向南疾馳,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諸女道謝。鍾靈道:“段公子,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鍾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媽媽。”

鍾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乃是要去會見那個王姑娘,但這些日子中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譏嘲於她,她也不介意。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日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遊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遊坦之跟誰也不說話,虛竹替他醫腿,他心中仍是充滿了惱恨之意。這日眾人行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蹟。蕭峰和虛竹都讀書甚少,聽段譽揚鞭說著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兩乘馬中當先一乘馬上騎者也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請留步。”段譽回頭一看,原來當先那人乃是巴天石,後邊那人卻是朱丹臣。這時巴天石一鞭將阿紫手中馬鞭擋開,和朱丹臣同時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雖是主子的身份,但對巴朱二人向來視作長輩,忙下馬還禮,問道:“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一鞭又向巴天石頭上抽了下來。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向下一按,已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向後一抽,卻是抽之不勁。她明知若以內力相爭,自己決計鬥不過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凌千里,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卻料不到她眼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無比,這鞭柄來得迅速之極,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過,但啪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肩頭。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為人甚有涵養,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當下便不再提此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遞給了段譽。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卻原來段正淳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不妨便娶西夏國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以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子民為重,盡力圖之。高氏婚姻之約,為父自當善處之也。”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道:“這個……這個……”巴天石又取出一信,說道:“此是王爺寫給西夏國王陛下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得靈州之後,呈遞西夏國王陛下。”朱丹臣也笑瞇瞇的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盤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公子……也……也會去瞧熱鬧。王爺就道,請公子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

阿紫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隨之同去,於是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樑不正下樑歪,他自己怎麼不以國家在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此之久,卻不回去?”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口中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要知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為臣為子者,如何可以直言編排君父的不是?阿紫又道:“哥哥,爹爹的信中寫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沒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有吩咐你找我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段正淳的信中並末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王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卻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做上西夏的駙馬不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已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愈,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漢相比?”巴天石又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咱家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云:少室山上匆匆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盤桓,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玉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則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的書法,呈交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咱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王爺囑咐?蒙賜珍物,更是不敢當了。”阿紫說道:“你道爹爹是好心麼?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你們這一答應,那是上了我爹爹的當啦。”

蕭峰微微嘆了口氣,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裡自是這麼說,誰知道你心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忠厚老實,不似我哥哥這般風流倜儻,到處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西夏公主,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不!我……我……我自己決計不行,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雙雙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允可。”要知道這些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天石二人再來一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託。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須知西夏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武林中的粗人如能娶到了這位公主,榮華富貴,垂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並不甚高,卻有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不由得有了僥倖之想,齊往靈州進發。更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說不定命中註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股少年英豪個個打扮得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大家竟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銀錢,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少年,十九衣服華麗,以圖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絕打聽公主容貌如何,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都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只見馬上乘客右手手臂用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傷,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是這三人面色灰敗,大是慚愧,低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嘴快,說道:“前面有人打架麼?怎地有好多人受傷?”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裹滿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將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那人惡狠狠的向她瞪了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頭竟去。菊劍大怒,唰的一聲拔出長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蘭劍道:“竹劍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

只聽得馬上乘客相互戟指而罵。有人道:“都是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自己有多大道行,卻想到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的有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麼不闖過關去?打輸了,便來向我出氣。”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賓士,說話又快,沒能聽楚清到底在爭些什麼,霎時之間便到了跟前,四人見蕭峰等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只見這幾個人也都身上帶彩,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瘸一拐。鍾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喂,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麼?”

一箇中年漢子哼了一聲,道:“你是個姑娘,要過去無人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打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一催馬,疾馳上前。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卻見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這兩條大漢一個手持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聚在兩條大漢之前的,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的。有的說:“借光,咱們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麼?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斬成肉漿,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駙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宮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

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這當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一劍斜身刺出,向左首那大漢遞了過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卻是迅捷無比,雙錘互相一擊,正好將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噹的一聲晌,長劍登時斷成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對手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八丈外,一時之間竟是掙扎不起。蕭峰轉頭向虛竹道:“二弟,這漢子膂力倒是不小。”虛竹道:“正是!”說話之間,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但見他雙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全身,真的連滴水也潑不進去。將到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漢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漢也不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的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全身是血,骨溜溜的向山下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看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大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一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騎,搶到了前頭。

鍾靈奇道:“段公子,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他這句話說得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麼?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女人?”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字,心中怦怦亂跳:“莫非……莫非當真是她?”這時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兩個字說得十分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語無倫次的亂叫,催坐騎追將上去。段譽胸口創傷尚未全愈。如此急迫的催馬上前,於他傷口定然有礙,虛竹放心不下,叫道:“三弟,小心傷口!”當即和巴天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將上去。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是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和朱丹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香藥叉木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及個瞎子。”原來阿紫目不見物,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從身旁經過的乃是個女子。眾人眼中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誰也不會去細辨他是男是女。

段譽縱馬馳到她身誇,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的手,轉過頭來,冷冷的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只覺她這三句問話,自己一句也答不上來。對面一名大漢哈哈大笑,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另一名大漢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他一面說,一面指著段譽,又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漿才怪。”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其詳。”那大漢道:“吐蕃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八月中秋再開。在中秋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說出話來,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木婉清道:“呸,偏有這許多羅裡羅嗦的言語!”右手一揚,嗤嗤兩聲,兩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了過去,只聽得啪啪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漢胸口的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不知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麼?”木婉清大吃一驚,心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們不死。”那持杵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是騎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的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手腕牢牢抓住。另一個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將雙錘並於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兩名大漢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虛竹飛身離鞍,躍到持杵大漢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哈大笑,說道:“二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身子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原來段譽的“朱蛤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內力雖然不強,但內力一盡,天生的膂力也是一無所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

段譽道:“你們已打死打傷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鍾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木婉清道:“木姑娘,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妹子,怎麼叫我姑娘?”

鍾靈奇道:“木姑娘,你說笑了,我怎麼會是你的妹妹?”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鍾靈轉向段譽,待他解釋。段譽暗暗心驚:“鍾夫人和我爹爹之間,必有大不非常的干係。”霎時之間,想起了當年初入萬劫谷時的情景:善人渡旁第七座大墳之前,有一塊墓碑,上寫“萬仇段之墓”,須得在這“段”字上用力踢上三腳,墓門方開。為什麼叫做“仇段”?為什麼要踢這個“段”字?想必是萬劫谷主人鍾靈之父鍾萬仇危恨的便是姓段之人了。那日鍾靈之母一見到自己,臉上立現驚惶之色,說道:“你……也姓段?”自然是為了自己相貌與爹爹少年時頗為相似之故。鍾萬仇一見到了自己,他便大發脾氣,道:“這小雜種便是成了灰,我也認得他。”種種蛛絲馬跡,大有可疑。他轉念又想:“但如鍾姑娘也是爹爹所生,他為什麼又對鍾谷主說,要替我娶鍾姑娘為妾?就算要故意氣氣鍾谷主,也決計不會說這種話,難道……難道……連爹爹自己也不知道麼?”

一時之間,他神色極是尷尬。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來人,卻一個個從他身邊槍了過去,直奔靈州。只聽得阿紫說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麼?怎麼不替我引見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木婉清怒道:“我那有這麼好福氣?”在驢臀上輕輕一鞭,縱騎徑往往前行。段譽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日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可真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便出手殺人,但聽了段譽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來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上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簌汨汨的便流將下來。段譽道:“妹子,我們大夥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顧?沒有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妹子,你雖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以後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明知段譽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未稍減,更只有與日俱增。段譽笑道:“我說越長越俊,那也沒什麼不對。妹妹,你為什麼著了男裝到靈州去?是去招駙馬麼?像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到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就盡騙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同、姓朱的送信給爾,你當我不知道麼?”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爹爹,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要上靈州去,聽以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此言,正好說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幹什麼?只是我想瞧瞧那個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樣美法,卻這般鬧得天下鬨動。”段譽原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就算好了!”但隨即覺得這種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洩漏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技玉葉的公主,你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我是爹爹一樣碼?見一個,愛一個,到後來弄到不可開交。”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嘆了口氣,道:“像我娘,背後說起爹爹來,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他面,卻又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們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二人並騎而行,不久鍾靈和虛竹、蕭峰等也都追丁上來。行得數里,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鍾靈叫道:“咱們快去瞧瞧,你徒弟人很好。”虛竹也道:“正是!”要知他母親葉二孃是南海鱷神的同夥,不見有些香火之情。幾個人催騎向號叫之聲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一片密林,突見對面懸崖之旁,出現一片驚心動魄的情景。只見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樹,形狀甚是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幹,臨空伸出,卻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幹上,這人一身青袖,正是段延慶。他左手抓杆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南海鱷神,但見南海鱷神的另一雙手,抓住了另一個人的長髮,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這雲中鶴的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蕩,實是兇險無比,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亂石嶙峋的山谷。段譽等眼望山谷,只見谷中萬石林立,都如一把刀劍般向上聳立,這些人墮將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風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叫:“啊喲!”險險從馬上掉將下來。原來那少女並非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王玉燕。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去。將到松樹之前只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眼見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樹上砍去,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學得並末到家,要它來時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全無。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妹妹、鍾姑娘,快來,快來,救人!”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身材甚矮,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半點也見不到,山風又大,他的伐木之聲聽來又不清晰。幸好那株松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不知如何,竟會做成這等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你可不能再砍這松樹了。”那胖子道:“這是我種的樹,我喜歡砍回家做棺材睡,你管得著麼?”他一面說,一面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山谷中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的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制住他再說。”虛竹道:“甚好!”正要奔將過去,突見一人撐著柺杖,飄忽異常的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擋在那矮胖子之前。這人去得奇快,待他立定,這才看清,原來便是遊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騾車中悄悄溜了出來。

木婉清未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啊”一聲低呼,遊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