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半生是不是不用工作了？”
“所以，我現在是當網紅呢還是去上個班呢”
或許信小呆本人都沒有想到，這兩條截然相反的微博，發出的時間間隔只有不到三年的時間。
這一切似乎還發生在昨天：一個普普通通的微博使用者，帶著一個普通的ID，突然之間成為了全中國人羨慕的物件：億元大獎瞬間砸在了她的身上，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微博慶賀稱：
“我下半生是不是不用工作了？”
信小呆
然而到了今天，她向我們展出的現狀不是不用工作的快樂，而是找不到工作的煩惱，以至於患上了抑鬱症。
從全民矚目的“錦鯉女孩”，到抑鬱症患者，信小呆到底是被一億元的幸運砸中了，還是被一億元的麻煩砸中了，或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就在2018年10月6日的那一天，“信小呆”還是一個普通的微博賬號，好友數寥寥，發的訊息也都是自己的日常和吐槽。
第二天，支付寶“中國錦鯉”抽獎活動的獲獎名單浮現的時候，這個微博ID就成為了幾乎全民皆知的存在，成為了“幸運”的代名詞
。一時之間，“錦鯉女孩”這個身份從當時剛剛大火的楊超越身上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中獎一個月後，信小呆從原來的公司辭職，辭職的時候她還對老闆開玩笑說：
“這可能是你距離網路紅人最近的一次。”
隨後，她按照大獎的安排，和自己的好朋友Sonia一起踏上了“兌獎”之路。
信小呆
應該沒有人能說清楚“中國錦鯉”的獎品到底有什麼，到底有多少，但所有人都很難忘記2018年國慶的那場盛大的抽獎：
9月29日，支付寶官方賬號釋出了一條抽獎微博，宣佈即將選出一名“中國錦鯉”，被選中的這個幸運兒將獲得所有在評論區出現的商家提供的獎品。
該條微博發出10分鐘後，三星、法國Printemps、華為、巴黎旅遊局等等20多個品牌的官方微博就在評論下方送出了自己的“禮物”。
一個小時後，支付寶官方賬號又留言，統計出了一張一小時內參與的商家禮物清單。更引人注目的是，支付寶官方將這張清單製作成了十幾米長的條幅，勾動了無數人的口水。
微博官方也加入了這一場里程碑式的營銷中。活動上線六個小時候，轉發量就突破了一百萬，截止到次日中午12時，也就是活動上線22個小時的時候，轉發量突破了兩百萬。
最終結果公佈之前，轉發數量已經突破了三百萬。由於抽獎活動轉載次數和轉發量的關係並不大，所以這個轉發量可以說是已經“去水”了的，也就意味著真的有300萬名微博使用者參與了這次抽獎活動。
大部分人在參與到這條抽獎的時候，抱著的都是“試試”的心情，調侃自己是“分母”，是拉低中獎率的人為數不少。
信小呆最開始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參與到抽獎之中，
直到10月7日10：14分支付寶官方微博正式開獎的時候，她成為了那個三百萬分之一的幸運兒。
信小呆所中的獎品被人粗略地估算為一億元。當時在網路上還出現了很多提問：
“中獎中了一億元可以花多久？”“一億元可以花多久？”“一億元要怎麼花？”
信小呆
最早踏上旅遊之路的信小呆或許也抱有這麼美好的期待，
但是很快她發現，此“一億元”非彼“一億元”。
是的，可能大家在粗略估算的時候都忘了一點：
她中的只是各種各樣的商家提供的獎品，而不是真實的現金。
在環球旅行的過程中，信小呆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中的與其說是“免費旅遊”，不如說是“優惠券”。在旅行的途中，仍有很多地方需要她花錢，包括路費、部分住宿費等。
絕大部分人在看到她曬在微博的絕美照片時，看到那些拍在墾丁的海邊，拍在日本的網紅熊本熊旁邊，拍在馬爾地夫的沙灘上，拍在溫哥華的郵輪上的美景和美人時，都不會想到她的窘迫。
信小呆
後來信小呆在回憶這次旅途的時候，講起了自己最不知所措的時候——
她和好友兩個人的信用卡都被刷爆了，就連下船的費用都支付不起。
似乎她的每一次郵輪經歷都不那麼順利。她最早坐的郵輪是從溫哥華到阿拉斯加，這一段旅途中她就經常失眠，用她自己的話
說，每天都在船上“夢遊”，躺著的時候很清醒，起來的時候又像是昏迷一樣。
次年八月，她再次乘坐郵輪去到日本的時候，碰上了颱風登陸。因為無法靠岸，船在海上飄了足足五天。手機網路斷了，連微博都打不開。人們聚焦在舞池裡，靠跳交誼舞和廣場舞度過了這五天的時間。
被困之旅即將結束的時候，船上的一名經理召開了旅客大會。當她講到船員的不易時，信小呆心中有了腹誹：
“的確不容易，可這不是你們的工作嗎？誰的工作不是這樣。”
原本樂觀的女孩有了這樣的心理，可見她當時的心理狀態已經不太好了。
就在她斷網的日子裡，一部分營銷號把她之前接受過的採訪東拼西湊剪了出來，“信小呆全部信用卡被刷爆，身體狀況不如以前”上了微博熱搜。
信小呆本人並不喜歡這個熱搜。她發微博迴應，自己不願意陷入“中大獎之後破產”這樣一個大眾喜聞樂見的框架中，並表示自己不會被這樣一點點困難打倒。
但這句話也不能說不是實情。信小呆後來坦誠，自己在這裡一年裡去醫院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因為很多獎品都有截止日期的緣故，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旅遊行程安排得特別滿，滿到她在每一個地方都很難停留超過三天的時間。
後來她自己也感嘆過，每一個地方的旅遊其實都是走馬觀花。
全部信用卡都被刷爆雖然只有一次，卻也讓她意識到：憑藉自己五六萬的積蓄想要走完這趟“免費”行程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走上了一條最開始的時候就有很多人設定好的路——當一名旅遊博主。
作為一名旅遊博主，信小呆既有優勢又有劣勢。優勢是“中國錦鯉”的身份已經給她帶來了很多粉絲。
中獎資訊公佈當天，她的微博粉絲數就漲了近五十萬，互動量超過了200萬。如今，她的微博有兩百多萬的粉絲。這些粉絲帶來的關注足以讓她的每一條微博都能夠進行“流量變現”。
劣勢同樣明顯。最關鍵的是，她並不是傳媒相關專業出身。信小呆原本是一名IT專業的學生，
2015年畢業於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之後到了北京的一家國企工作，為客戶提供IT服務。
信小呆
中將的時候，她正在準備資訊系統審計師考試。得知自己是中獎者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的考試運，不過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心思考試了。
最初，信小呆是拒絕成為“網紅”的，也拒絕將自己的微博流量變現。她剛剛中獎的時候，就有很多經紀公司找到了她，有些開出高價要收購她的微博賬號，有些則提出了合作運營，將她運營成一個旅遊博主或者搞笑博主。
這些都被信小呆拒絕了。畢竟當時她真的以為，自己下半輩子不用工作了。
然而殘酷的現實很快告訴她，旅遊就是她的工作。開始從事這份工作之後，她痛苦地發現：
“當旅遊成為了工作，它就只是工作”。
原本出去旅行的期待和快樂幾乎消失殆盡，大部分時候她和好姐妹兩個人都只是在各玩各的手機：
一個P圖、剪輯影片，一個編寫自己的旅遊部落格。
很快，她開始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到一處景點，面對著朋友舉起的相機，機械地說：
“我今天來到了XXX，這裡是XXX，這裡的特點……”
她也很討厭千篇一律的轉場方式，卻又想不到別的。於是就這樣，她和好友走過了獎品禮包中的絕大部分地方。
兌獎的快樂同樣在消失。第一趟旅行的驚喜感消失後，她就不斷在重複同樣的事情：在禮包裡找到獎品，和商家發郵件確定使用時間，並以此安排行程。有些地方需要提前三個月預定，有的地方臨時“獎品消失”，這些她都要去習慣。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地方。第一是日本。2018年底她到日本的時候，禮包裡有很多可以在日本兌換的獎品：機票、酒店、餐飲以及各種品牌商店的免費贈送。
為了方便支付寶安排了地接人員帶她去答謝商家，去到每一個地方她都在當“吉祥物”：拍影片，笑著寒暄，道謝，然後說再見。
第二個是在紐西蘭，在這裡她有一個觀景大巴一日遊的免費行程。大巴車的車身60%是玻璃，經過一片片湖泊、旁邊有牛羊；隨後是雪山，溼氣凝結時下起了雨。
這一趟的行程包括四個半小時的大巴、一個多小時的遊湖，以及四個半小時的返程大巴。價值幾千人民幣的專案並沒有讓信小呆覺得滿足，她只覺得都在交通工具上很累。
而且因為大巴玻璃反光的緣故，她無法拍影片，後來這一趟行程就讓她覺得有點不值得。
後來的信小呆想一想自己第一次線下兌獎的時候，在香港的一家美妝超市拿著手機向鏡頭展示“付款0元”的介面，高喊了好多遍好激動，都覺得恍若隔世。
在後來旅行的時候，她已經兌換了太多化妝品，自己不再需要買了，但她不會經常化妝，也不會回看自己的照片和影片。對她來說，這些已經變成了不得不完成的工作。
一個旅遊博主不注重拍出照片和影片的質量，這對於其他網紅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對於信小呆來說，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愛化妝的人，也不是因為化妝或者旅行才成為了一名網紅博主。
她的一切熱度來自於她“中國錦鯉”的身份，失去這個身份的她也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打工人”。
對此，信小呆自己也看得非常清楚。在中獎之後不久接受採訪的時候，她就表示自己如果是一個特別張揚的人的話，就會藉著熱度出道了。
她清楚地闡明自己的觀點：
“過了這個熱度就一文不值，你的粉絲都會走掉。”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當網紅的料。
兩年多過去了，在最新的一條微博裡，她困惑地問道：
“我現在是當網紅還是去上個班呢？”
這條微博的評論裡，大多不是安慰她的文字，也不是給她建議，而是質疑她在炒作，也有說她在“凡爾賽”。
其實信小呆是真的很迷茫。我們常說三十而立，1992年出生的她馬上就30歲了，但除了剛畢業的時候工作了三年左右的時間外，中獎之後一直在旅行，重新進入工作狀態對於她來說並非易事。當然，成為網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開始中獎的時候，就有人提醒她要注意打造“人設”。信小呆當時的回覆很酷：
她要做自己，不打造什麼人設。她說，就把這次經歷當作老了之後可以回憶的東西就好了。
走上旅遊博主這條路之後，她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不斷有經紀公司找到她，當她詢問自己的“人設”是什麼時，對方的回答都是“錦鯉呀！”
如此理所當然卻讓信小呆更加迷茫，她看過其他的旅遊博主，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工作經歷豐富，“雞湯”滿滿。這讓她更加懷疑：
一個人能擅長運氣好嗎？
而且正如她自己所預料的那樣，她的熱度只能持續一兩個星期，最多一兩個月。當她的閱讀量越來越少的時候，就有人在微博評論下面說她“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既沒有在賬號價值最高的時候賣掉，也沒有擴大影響力做成大IP。
儘管她自己一開始並不這麼想，但在遇到越來越多的質疑，遇到越來越多的迷茫時，難免會懷疑自己。
她發現自己的微博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看影片的人很少，一大段純文字粉絲會更感興趣。參加微博紅人節的時候，主持人請她分享鐵粉運營的心得，她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心得。
她並不擅長和自己的粉絲產生聯絡和互動。在阿拉斯加的時候，她在微博上寫道：
“當踏上阿拉伯四家這片土地，看著山上的積雪融化匯到山腳下成為河流，草木毫無規則的野蠻生長，彷彿在那一刻與故事中的主人公產生了些許的共鳴。
微博中提到的故事，其實是電影《荒野求生》，講述了一個大學生畢業後獨自徒步旅行的故事。但微博的粉絲都以為她提到的是小李子演的那部《荒野獵人》。
信小呆有很努力地去認真生活。她詼諧地將自己中獎後遇到的大部分人都稱為“一次性人”，比如採訪她的記者、廣告主、MCN公司對接人、粉絲，都是隻會與她產生“一次性關係”的人。
她形容這些人
“每一個都想從我身上獲得些什麼，金錢或者資訊”。
有一些粉絲的留言也很可笑。
有人在給她的私信裡說，覺得她的面相特別好，想介紹自己的哥哥給她認識；有的人私信她說家裡因賭博欠了幾十萬的款，想要找她借錢。
這些莫名其妙的留言，還有一些不友好的言論，是信小呆中獎之後就一直縈繞在她身邊的。大部分的留言都在祈求好運，最多的是“逢考必過”。
不友好的同樣很多：在她開始出境做旅遊博主之後，有人在微博留言譏諷她的長相。慢慢的，信小呆和其他的網紅博主一樣學會了無視大部分的評論，只和為數不多的幾個粉絲互動。
從2019年開始，信小呆就很想把自己微博的廣告刊例價降一些。只是微博自己內部有著固定的評價體系，她不能繞過這個平臺私下接廣告，也不能改變自己的廣告價格。
以她的粉絲數來說，她的廣告刊價很合理，但以她的互動量來說，這種廣告刊價就是很多商家不願意接受的了。
最早她中獎的時候，每一條微博都有幾千條的評價，如果有抽獎的微博評論更會上萬。但是在2019年年初的時候，就減少到了幾百條，只偶爾才能上千條。
到了如今，即便是她剛剛發的上了熱搜的微博，評論數也只有兩百多不到三百個。
信小呆從來坦誠自己不會運營微博這件事，去年的微博“超級主播KING”事件更讓大家都看到了這一點。
2020年9月7日，信小呆發了一條微博稱要一元轉讓自己的“中國錦鯉”身份，這個活動第一名號稱有500萬的獎金，其中包括了一套海景房和一輛車，誘人無比。
這一條微博的轉發達到了八十幾萬，儘管贊助商的名字大家都沒聽說過，獎品清單中還出現了“瓶”打成“憑”的錯別字，大家的參與熱情還是非常高。然
而不久之後，該活動的主辦方就涉嫌盜用其他企業的名稱，活動本身也乖乖停辦了。
聲勢浩大的一場活動，最早信小呆也只能以不嚴謹和大意為由道歉。微博站方對她進行了處罰：
禁言三個月，扣除20分信用積分。
同時，她也必須要自掏腰包完成抽獎。這次活動之後，越來越多人質疑信小呆：
還是“中國錦鯉”嗎？還是單純的自己嗎？是不是已經變成了沒有區別的微博營銷號之一了呢？
信小呆最近的微博除了分享日常以外，就是越來越多的廣告。這也是人們質疑她開始只關注“恰錢”的一個原因。還有很多人譏諷道，她的一條微博推廣或者廣告就有十萬元的收入，實在不必“哭窮”、“哭慘”。
信小呆沒有哭。在她的微博裡，絕大多數時候呈現的仍然是一個熱愛生活、積極向上的形象。就在今年3月10日的微博裡，她還寫道
：“今天也要做一個快樂的沙雕”
。
4月11日的微博記錄了自己燙頭髮的時候被Tony老師說頭髮少；幾天後又曬出了自己透過教師資格證考試的截圖。
但她是真的有點慘。接受GQ採訪的時候，她說：
“如果出現一位新的錦鯉，我沒有任何資格給他任何建議。”
此時距離她成為“中國錦鯉”才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這句話或許已經表明，這位“中國錦鯉”厭倦了自己的身份，也不認為自己成為“錦鯉”之後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至於什麼是正確的選擇，或許誰也不知道。
至少對於信小呆來說，她成為“錦鯉”之後的生活和她想要的完全不一樣。她曾經說，
自己如果沒有中獎，也是一個認真生活的人。但她中了獎之後反倒失去了認真生活的權利，起碼已經不再能過自己嚮往的生活了。
最早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她坦言錦鯉的獎品只包含在行程裡的時候，說完這句話後她得知支付寶方面對這句話不太滿意。
儘管她沒有和微博或者支付寶簽約，但她有了“支付寶中國錦鯉”的認證，就不能隨心所欲，必須要謹慎發言了。
這“一億元”的獎品，最終沒有全部兌換完成。她沒有去歐洲，因為很多去西班牙的人告訴她，去了你就一定會被偷。
同樣的她沒有去非洲，因為埃及航空的一架飛機在2019年3月失事，機上的一百多人全部喪生了。這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了。
遙想最開始中獎的時候，信小呆形容自己當時：“
眼前全是相機和手機鏡頭，記不清是誰讓我躺在一條紅色條幅上。”
如今，她坦承自己確診了抑鬱症。成為“中國錦鯉”帶給了她什麼？除了名氣、一個符號之外，恐怕再無其他。
大部分的旅行她沒有體會到樂趣，大部分的時光她並不覺得有意義，大部分的粉絲並不是喜歡她本人。
說到她本人，有人知道，除了“信小呆”以外，這個1992年的女孩真名叫什麼嗎？
說到底，“信小呆”不過是支付寶的一個營銷符號，她碰巧成為了“信小呆”，被物化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在這樣的框架中努力掙扎著活下去，拼命活成自己還算喜歡的樣子而已。
人們常說，這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情。這
世界上你認為的幸運，往往都帶有各種各樣的陷阱。
正如斯蒂芬。茨威格在《斷頭王后》所寫到的那樣：
“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