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前不久看閒書,《西京雜記》裡有一則“東方朔救乳母”的故事,頗為有趣。

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救東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臨去,慎勿言,但屢顧帝,我當設奇以激之。”乳母如其言。朔在帝側曰:“汝宜速去!帝已壯矣,豈念汝乳哺時恩邪?尚何還顧!”帝雖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戀,乃悽然愍之,即赦免罪。

意思是說,漢武帝想要懲治犯了罪的乳母,乳母向東方朔求教。東方朔說,皇帝不太聽得進去意見,越求情死的越快。你去找皇帝的時候別吭氣,走的時候不時的回頭看看皇帝,其它事情我來辦。乳母於是照著他的話做了。東方朔在皇帝身邊說:“趕緊走!皇帝已經長大了,難道還能記得你餵奶的恩情嗎?還回頭看什麼!”這幾句話打動了漢武帝,於是赦免了乳母的罪。

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東方朔偷桃

其實在《史記·滑稽列傳》裡,也有一個相同的故事,不過故事的主人公卻換了一個人,是漢武帝身邊的倡優郭舍人。故事說漢武帝的乳母很得漢武帝和大臣的敬重,可是這乳母的家人卻很不爭氣,在長安橫行霸道:

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這兩個故事如此相似,但後一個故事裡卻多了一些生動的細節,比如說,乳母去找人求救,第一個故事只是說

“乳母求救東方朔”

,而第二個故事乳母去見郭舍人求教,

“為下泣”

,邊哭邊說;而教給乳母的辦法,第一個故事東方朔只是說讓乳母

“慎勿言,但屢顧帝”

,而郭舍人卻讓乳母

“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

”;在武帝面前,東方朔和郭舍人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東方朔的語氣比較溫和,只說

“汝宜速去”

云云,而郭舍人的語氣卻要嚴厲的多:郭舍人疾言罵之曰:

“咄!老女人!何不疾行!”

相比較而言,這個故事司馬遷的記載細節更多,應該是事情的本來面貌。況且司馬遷是漢武帝同時代的人,記錯的可能性較小,《西京雜記》的作者有的說是劉歆,有的說是葛洪,現在仍然沒有考證清楚。即便是劉歆,也晚了漢武帝幾十年,漢武帝身邊發生的事情過幾十年成為傳說,記錯的可能性大一些。

類似的“撞車”故事還有幾例。

很多年前看到一個關於于右任鬍子的故事,現在網上還有很多記述:

據說著名書法家于右任去參觀一所學校時,有一個小學生摸著他的長鬍子,天真地問他說:“於爺爺,請問您晚上睡覺時,這把長鬍子是放在棉被裡還是放在棉被外呢?”于右任一時感到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晚上當他上床睡覺時,不管把鬍子放在棉被裡或棉被外,都覺得很不自在,整晚為這個問題輾轉難眠。不過後來他終於找到了最好的答案。平時根本不必在意,鬍子有時在裡面,有時在外面,一切順其自然。

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于右任

巧的是,在一本宋人蔡絛的筆記《鐵圍山叢談》裡也有個一樣的故事。《鐵圍山叢談》的作者蔡絛的父親,就是宋徽宗時大名鼎鼎的權臣蔡京。蔡京倒臺以後,全家被流放,蔡絛被流放到白州,也就是今天的廣西博白,這鐵圍山就在白州。所以《鐵圍山叢談》乃是蔡絛流放到白州後所寫。蔡絛有一位很有名的族叔,宋仁宗時期的名臣、大書法家蔡襄,這個故事就是關於蔡襄的:

伯父君謨,號“美鬚髯”。仁宗一日屬清閒之燕,偶顧問曰:“卿髯甚美,長夜覆之於衾下乎?將置之於外乎?”君謨無以對。歸舍,暮就寢,思聖語,以髯置之內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寢。蓋無心與有意相去適有間,凡事如此。

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蔡襄

這個故事與于右任大鬍子的故事如出一轍,甚至最後一句話“蓋無心與有意相去適有間,凡事如此”,也是相似的感喟,可見於右任的故事其來有自。

最神奇的“撞車”,是關於“六尺巷”來歷的那一首很有名的詩。

六尺巷,又叫做“仁義巷”,是位於安徽桐城的一條小巷。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六尺巷的一邊是康熙朝名臣、大學士張英的家宅。張英就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元老張廷玉的父親。據說張英在北京當官時,老家的鄰居要蓋房,把宅院的院牆朝張家拓寬了一些。張家不願意了,兩家起了爭執,鬧到了縣衙裡。為了打贏官司,張英家人給北京的張英寫了一封信,想讓張英說句話。結果張英收到信後只回復了一首詩:

千里家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存,不見當年秦始皇。

張英的家人於是讓出了三尺地方。沒想到鄰居深受感動,也主動讓出了三尺地,於是兩家之間就形成了這“六尺巷”。

可是這個故事,查閱資料,只有這麼一句話:

史料記載:張文瑞公居宅旁有隙地,與吳氏鄰,吳氏越用之。家人馳書于都,公批書於後寄歸。家人得書,遂撤讓三尺,故六尺巷遂以為名焉。

這所謂的“史料記載”是什麼史料,卻沒查到。

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安徽桐城六尺巷

無獨有偶,同樣的故事,在清代還不止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清代葛虛存《清代名人軼事·度量類》裡有一條“張京江遺事”:

公入相時,其府垣外有隙地,鄰有興作者越用之,家人與之爭,則不聽,將怒而鳴諸縣,先以書馳白公,公還箋曰:

“千里來書止為牆,讓他幾尺也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張京江,本名張玉書,字素存,號潤浦,又稱京江,明崇禎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出生於鎮江。順治十四年丁酉科舉人,十八年辛丑科進士。在康熙朝也曾經做過翰林院編修、文華殿大學士、戶部尚書等官職。

民國時期楊香池所著《偷閒廬詩話》裡記載:

鄭板橋官濰縣時,其弟與人爭牆,寄信與板橋,欲借勢壓人。板橋答以詩云:

“千里家書為一牆,一牆相讓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其弟得詩,乃不與人爭論。

鄭板橋乃是乾隆朝進士,大家都很熟悉的清朝著名書畫家。

民國時期趙元禮所著《藏齋詩話》裡記載:

山東滋陽賈鳧西先生名應龍,曾充交趾大使,前官郎中,時其子在家鄉與鄰家爭牆基,馳書北京,求其致函地方官,意在必爭也。乃先生覆書只二十八字曰:

“千里寄書為一牆,讓他三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計,只見長城不見王。”

其事遂息,至今傳為佳話。

賈鳧西,名應寵,字思退、晉藩,自號木皮散客,山東曲阜人。這賈鳧西可以說是明末清初的一個有些名氣的人物,在官場沒有什麼建樹,卻在木皮鼓詞的創作上頗有建樹。他與清末民初著名的劇作家孔尚任的父親孔貞璠是好友,孔尚任還曾經為賈鳧西寫過《木皮散客傳》。

難道這些就完了嗎?當然不是。有些民間文學作品裡,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詩詞。

清代的《續濟公傳》第六回“柳春華尋蹤訪賊人,狠毒蟲醉後洩機密”裡,曾經有這樣的情節:

柳瑞下了酒樓,一直往西,出了村外,只見山峰疊翠,瑞草生輝,滿山坡樹木成林;野鳥聲喧,猿鶴相親,蝴蝶亂舞;樵夫伐木,荷擔而歌;牧童騎牛,短笛信曰而吹。只聽一個牧童唱歌而來,唱的是:

營名營利苦奔忙,營得鬢髮皆成霜。長城萬里今獨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柳瑞聽罷,長嘆一聲,說:“人生似夢,這話不假。被名利兩途牽繫,何時是了?”

清代的民間戲曲《文武香球》裡,開場的唱詞裡有這樣幾句:

鄰舍隔壁家起高房,讓他幾尺又何妨?千年計劃沒得用,可記得當年秦始皇。

可見這首詩流傳之廣,影響之大。

雖然賈鳧西已經是明末清初的人,但這還不是這首詩最早出現的時間。因為明代的林翰曾經寫過一首詩《誡子弟》,還是非常相似的內容:

何事紛爭一角牆,讓他幾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林瀚,字亨大,號泉山,今福州市林浦村人。明成化年間進士,曾任南京吏部尚書、兵部尚書。林瀚為官清正廉潔,從這首《誡子弟》就能看得出來,他對子孫要求是比較嚴格的,所以據記載他們父、子、孫三代身居高官,均能保持一塵不染,清白傳家。

同樣是明代,也發生過類似張英家一樣的故事:

明萬曆年間,泉州城內林氏家族與唐氏家族的宅基之爭。林氏家族的林欲棟、林欲楫兄弟先後登進士第,兄弟兩都做過尚書,高管顯赫。時泉州一唐姓地方官,興建府第與林書家毗鄰,為一牆基兩家發生爭執,林家派人上京告急,要尚書老爺幫忙。二尚書只於回函中寫一首詩:

千里修書為一牆,讓他三尺亦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接信後,林家主動退讓三尺。唐家見尚書謙遜禮讓,也讓地三尺。兩家禮讓,讓出一條六尺巷,即今位於泉州文化宮東側的“禮讓巷”。

那些穿越歷史的“撞車”故事

福建泉州禮讓巷

這些關於禮讓的相似內容,有些是以訛傳訛,但有一些卻未必是。也許某人家裡遇到同樣的事,在給家人的回書中只是引用了前人的詩作為答覆,可是家人卻未必知道這是回書者引用他人的詩作作為答覆,就這麼傳開,以至於後人都以為某人是原作者,反而把最初的作者隱沒了。桐城六尺巷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況呢?還需要進一步考證。但現在看來,明朝林瀚的詩是最早的一首。

而在這些內容類似的詩背後,其實都反映出面臨利益爭執的時候,如何處理的問題。現在中國人在處理類似問題時,或者說在利益面前往往是“分毫不讓,寸土必爭”,“無理也要攪三分”,而古人有時候往往卻真正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體現傳統文化的“忠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