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小貝
廁所,已經成了我們這些青春期女孩抒發情感的最佳場所,是我們的秘密花園,是我們的靈魂聖地。 每一個躲躲藏藏、筆畫繚亂的字跡裡,都書寫著青春。而青春,又多與愛情有關。
1
那天,對於我的人生,對於我們全校女生的人生,所承載的歷史意義,不亞於接生婆剪斷嬰兒的臍帶,不亞於村頭那個五十二歲的老光棍第一次被吳寡婦拉進裡屋。
那天,五年級的張霞看起來很不正常。
她從廁所出來,就用兩隻手捂著屁股,屁股上的“尿素”兩個字看不見了,只剩下褲腿上“淨重50公斤”“含氮量45%”的字樣,淨重在前面,含氮量在後面。
聽說那褲子還是用她爹的褲子改的,她爹當過幹部,後來不當了。這條標誌著幹部身份的褲子被他家儲存了二十多年,她爹穿完她媽穿,她媽穿完她哥穿,最後傳給了她。傳給她的時候,這條褲子已經不具備高高在上的貴族氣質了,成了我們這幫丫頭片子嘲笑的物件。
已經有七八個女孩在張霞的屁股後面指指點點了。張霞的臉憋成了猴子屁股,紅皮筋綁著的長頭髮垂在前頭,在她的胸前起了一個細微的波浪。
我們趕緊跑到女廁所,廁所門口已經密不透風。嘰嘰喳喳伴隨著廁所裡屎的臭味尿的騷味竄出來,但我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就像習慣了家裡床鋪經年累月的黴味和牛糞味——我們大多數農村孩子的床都安置在家裡的牛屋裡。
“嘖嘖。”“老天爺!”“真噁心!”這些語氣詞和驚歎詞更吸引了好幾顆扎著花花綠綠頭皮筋的腦袋往裡面鑽。我終於鑽進去了。看見了。
一灘紅血。
糞池裡有,廁所沿上也有。
紅與黑,紅與黃,顏色的強烈對比衝擊著我們的視覺,除了噁心,更多的是心驚。
從廁所出來,就變成了鄙夷。
她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們所有人都在內心對這件事保持了高度一致的評價。至於見不得人的事到底是什麼,沒人說得清,也沒人懂,但見不得人是一定的。
我們簇擁著,竊竊私語著,暗自偷換眼神,走進教室,同時把那十分複雜的眼神投給了張霞。
她坐在倒數第二排,脊背彎成了一隻蝦,紅皮筋取下了,焦黃的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遮住了臉。
那天,所有的女生彷彿都變了,態度一下子矜持起來。男生們一臉好奇地圍著我們詢問有啥怪事的時候,我們再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大聲叫嚷,誰誰尿褲子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對男生守口如瓶,張霞的秘密成了所有女生的秘密,張霞的恥辱成了所有女生的恥辱。我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總有一天,張霞所經受的倒黴都會降臨到我們身上。兔死狐悲,我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被這種悲哀籠罩著。
那天,所有的女生都長大了。
2
後來,我和張霞的妹妹張敏成了好朋友。上學的時候我們不坐在一起,但一放學我倆就手挽手。我倆一起在村頭的蕩堰河裡洗腳,洗手,洗臉,甚至撩起衣腳用水搓一搓黑糊糊的肚皮,但再也不敢脫光光跳進水裡玩水草了。
我們都長了那個東西。她知道,我也知道。我們會有意無意地拿眼角掃一下,很快跳開。誰都不說。但我敢斷定,她還沒有像她姐姐張霞那樣會流血。因為她姐姐已經不和我們玩了,她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上學,一個人孤零零地放學。
張敏和我們一樣,對她姐姐充滿了鄙夷,同時壓抑著心驚。
我們還是一樣純潔無瑕的人。
女孩,不管是鄉村的,還是城市的,對純潔這個詞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堅守。因為純潔,我們不會像男生那樣說話,更會與他們保持距離。誰要是經常和男生打成一片,誰就“不要臉”。
我和張敏都是“要臉”的人,但我們會偷偷地談論男生,甚至還會在上課的時候傳紙條,紙條上寫著“你最討厭誰?”“我最討厭張大群。”
張大群是我們班級年紀最大的男生,按輩分我得叫他爺。他的嘴唇上已經開始長毛了,毛茸茸的,有時候太陽從教室外牆的洞裡射進來,正好打在他的嘴上,那毛就變成金黃色,跟《西遊記》裡的妖怪一樣,很難看,很噁心。
有一次我居然在女廁所的牆上發現了張大群的名字。上面寫著一行字:“張敏我愛你”,後面跟了一串感嘆號,我數了數,一共九個,一個比一個粗。落款是張大群。
放學的時候,我對張敏說:“張大群肯定偷偷進了女廁所,咱們要不要報告老師?”
張敏成熟地搖搖頭,顯出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今天下午放學,你也晚會兒走,我們也到男廁所裡寫點字,罵死他!”
張敏運籌帷幄的樣子讓我立刻臣服了她,我倆開始商量具體細節。
3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男廁所,儘管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但還是被男廁所那驚人的髒嚇到了。
其時正是仲夏時節,悶熱夾雜腥臭,又加上知了聒噪,燻得人頭髮昏。我踏了一步就尖叫起來,塑膠涼鞋下全是圓滾滾的蛆蟲。張敏用冷靜的眼神制止了我,我心領神會,隔壁就是教師宿舍。
我們吃驚地發現,男廁所的牆上寫滿了字,張敏的名字出現了五次,張秋琴的名字出現了三次,王美麗的名字和一個有關生殖器的詞連在了一起。
在靠近廁所沿的角落裡,我發現了自己的名字,是用什麼硬東西劃的,上面又灌上了紅墨水。
張景娟,我長大要娶你當老婆。
這太惡毒了!這幾個字一下子在我的眼前幻化成紅蓋頭、紅襖子、紅棉褲。我用我有限的知識儲備在腦海中回放了一場鄉村婚禮。
這邊我正在心驚肉跳,那邊張敏從口袋裡掏出事先在老師的講臺上偷的粉筆,咬牙切齒地在廁所的牆上寫了七個字:“張大群我日你媽”。
她歪著頭思考片刻,又加上一行字:“你媽賣屁股,你姐e血”,“屙”字她不會寫,注了個拼音。又想了想,在後面加了十個感嘆號。
感嘆號是用紅粉筆寫的,在土坷垃和秸稈坯成的牆壁上,猶如血盆大口,吞噬著張大群全家。張敏滿意地笑了。
我倆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蕩堰河發出歡快的叫聲。張敏說:“咱們洗個澡吧。”
我看了看四周沒人,就點點頭。我倆脫了褲子,脫了上衣,張敏鑽進水裡又脫了內褲。天暗了,水草也不那麼綠了,我倆坐在水裡,黝黑的肩膀、肚皮起起伏伏,滑得像魚。
我看看張敏,張敏看看我。我倆那裡都有一個小包,她的是奶奶做的豆包,我的還是蚊子叮的痘包。那時張敏其實已經十四歲了,留級三次,才等到我。
我倆一邊撩著水,一邊暗暗把對方的身體記在心裡。我們一邊沉浸在共同做壞事的喜悅中,一邊沉浸在見證身體成長的恐慌中。
4
很快我們就分別了。我上了縣初中,張敏上了鎮初中,她姐姐張霞小學一畢業就輟學了,同時輟學的還有好幾個女孩。等我初三畢業的時候,聽說她們都找了婆家,有的都抱上孩子了。
上了縣初中,我平生第一次在腦海裡有了一個非常哲學的念頭: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江湖。
原因是我在高大的教學樓旁邊那排氣派的廁所裡發現了字跡,從此我對縣城中學就再也沒有了崇拜感。原來天下廁所都一樣。都是人用來排洩和發洩的場所。唯一不同的是,縣城學校的“廁所文化”更隱秘,字型更小,內容更含蓄,還隱隱帶著詩歌的高雅。
我在廁所裡發現了一首詩:
床前明月光,
地上鞋兩雙。
關好門和窗,
屋裡叮叮哐。
我還發現了另外一首詩,讀起來非常朦朧,非常舒婷:
在這個幽暗潮溼的房間
我的思想在反覆叩問
我俯瞰著過去
又仰望著未來
時間的長河終將淹沒過去
現在以及將來存在的自己
我的靈魂和身體一起顫慄
忍耐以及無處安放的用力
終於在那一刻得到釋放
同樣穿透靈魂的酥爽
還有那些愛與放下後的釋然
我如飢似渴地在廁所裡汲取著文化營養,我敢說,我在文學上的薰陶就是由此而來。
當然,有高雅就有低俗,貴為縣城重點中學,人類所共有的喜怒哀樂在這裡也一樣堂然入室。
王小虎,你個賤X。
薛萌萌,你敢搶我男朋友,我讓你不得好死。
馮傑,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愛。如果有來生,我會記住你,在每一個日落和清晨。
每一個躲躲藏藏、筆畫繚亂的字跡裡,都書寫著青春。而青春,又多與愛情有關。
5
初三那一年寒假,我去了張敏的學校。她們也已經放假了,但她沒有離校,她說她在等我。和她一起等的,還有她的男朋友。
我背上揹著被褥,懷裡抱著書包,蹣跚地找到他們學校時,她和她的男朋友正坐在她宿舍的床上。
宿舍是個三間的屋架房,上面的椽子、柱子被蟲蟻掏了很多洞,往下掉著絮沫,我拍掉了落在頭髮上的,問張敏啥時候回家。她說,她還要等幾天。
“幾天?”我問。
“三五天吧。”她說。
她的男朋友留著郭富城式的中分頭,用啫喱水固定得硬邦邦的,風都吹不亂。
張敏和我說話的時候,說幾句就看一下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雙手插在兜裡,衣服褲子上全是明晃晃的拉鍊,像港臺的明星。但他彎下腰綁鞋帶的時候,我看見了他脖子後面有一道很厚的汙垢。
張敏和她的男朋友那天請我在街上吃了一頓熗鍋面。八毛錢一碗,張敏對老闆說,加點肉,後來這一碗就變成了一塊二。
吃完飯,我們又回到宿舍。中間我上了一下廁所,照例欣賞了鄉鎮中學的廁所文化。在那裡,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張敏的名字,並且從這些文字裡無師自通地疏通了張敏一段段的感情糾葛。
我斷定,張敏至少談過三個男朋友。
廁所,已經成了我們這些青春期女孩抒發情感的最佳場所,是我們的秘密花園,是我們的聖地。
我從廁所回來,張敏告訴我,她要和男朋友一起出去打工了。
6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張敏,一直到我上了師範,畢了業。聽她媽說,她嫁給了一個福建的老頭,生了一個兒子,但沒有結婚。看來,她和她的男朋友並沒有修成正果。
再後來,我又從家鄉人隻言片語的訴說裡,知道她曾經帶著孩子要跳樓,但沒有成功。
後來,她再也沒有後來。
我不知道張敏還記不記得她曾經在廁所裡寫過的字,或許她早已忘記這些了。
而從那以後,我也幾乎不再注意廁所牆壁上的風雨江湖、情感糾葛。我把文字都寫到了本子上。
我知道,我們的青春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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