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再過三個月,戴建業就63歲了。他精力旺盛,記憶力也沒有衰退,對陌生的事物還有強烈的好奇心。年歲對他來說,只是一串數字。

“您怕孤獨嗎?”戴建業回答:“我不怕。我認為驅趕孤獨最好的方法,就是搞事。”

“知道”(nz_zhidao)告訴你,老頑童如何讓無數人重新愛上古詩詞。

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武漢,華中師範大學,62歲的文學院教授戴建業坐在階梯教室的第一排,滿頭白髮,雙目炯炯,瘦削而精神。

這天,上課的內容是《魏晉之際士人的價值取向與人生抉擇》。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用一口麻城普通話念完後,他問:“這首詩寫的是什麼?”

頓了頓,沒等臺下同學們回答,戴建業自己回答道:“一看就寫的是及時行樂。既然成不了仙,我們就好好地活,活得很幸福。”

臺下鬨然。

“老百姓最喜歡我”

一口鏗鏘有力地麻城普通話,手勢大開大合,語言辛辣風趣,“搞”、“鬼”、“天哪”等詞常掛在嘴邊……這是戴建業的魔性風格。

2018年10月,抖音ID為“超星名師講壇”的使用者將其擁有版權的系列課件製作成一兩分鐘的短影片,陸續上傳到抖音。

這個外表很普通,衣著不講究,在當時尚不知抖音為何物的老頭,就這樣紅了。

網友在影片下方評論區總結的“戴老師經典語錄”,獲得高贊——“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聽懂了沒有?”“李白、杜甫、高適三個人從夏天搞到秋天,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

有年輕人留言,“希望我到了戴老師這個年紀的時候也能這麼有趣!”“老師講得透徹還接地氣,我們大學要是有這樣的老師,跟定他了!”“戴爺爺,我現在都不打遊戲了,一有空就刷您的講課影片,上癮啊!”

還有人說:“戴老師,其實我是您的顏粉來著,就愛您的帥氣!”

後面一大串跟評“+1”……

中國一直不缺“學術紅人”。2006年央視《百家講壇》大熱,製造了一批學術明星,于丹、易中天最火;其後,錢文忠、袁騰飛陸續躥紅;而近幾年,得益於《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詩詞大會》的熱播,康震、蒙曼、王立群等人又成為大眾熟臉。

戴建業走紅的方式就比較“草根”。如今的民間文化場中,一板一眼說教的話語體系早已式微,“流量”成為最夯的指標。抖音官方釋出,截至2019年1月,抖音日活已達2。5億,月活突破5億。

和戴建業同時被上傳的主講人還有錢理群,前文化部長王蒙、易中天、白巖松、俞敏洪,一共十個人,“結果老百姓最喜歡我,一天的點選量就達到兩千多萬,點讚的有一兩百萬,是其他人的幾百倍。”戴建業不無驕傲。

在這樣一個流量驚人,競爭也更激烈的平臺上受到熱烈歡迎、將央視style的“國家隊”遠遠拋在身後,他的興奮可以想見。

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講的還可以,能聽”

事實上,戴建業也曾經差點進了“國家隊”——《百家講壇》當年約他試講,結果因為普通話不好,被刷了。

普通話在很多年裡都是戴建業的心病。

1956年他出生在湖北麻城農村,父親給他起名“建業”,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建功立業”,不料事與願違,用戴建業的話說,他從小講話就“不正經”、“輕飄飄”,總被父母訓斥,甚至捱打。“我父親臨死前都認為我辦不成大事。”戴建業說。

1985年碩士畢業,戴建業回到母校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一開始也吃了普通話不好的虧,學校甚至一度考慮將他從教學崗調到行政崗。

講課時總是被學生糾正發音,“一開始很煩,很沮喪”,後來才慢慢調整心態,一個字一個字地糾音。“普通話越來越好了,你們現在聽到的是我講得最好的普通話,”戴建業笑道,“以前我太太也經常說我講得不好,現在(在抖音走紅後)她也說,嗯,講得還可以,能聽。”

講課開始得到正向反饋,是在兩年多以後。“我以前聽古文課,聽得比較痛苦,索然無味,所以(到自己教學時)試圖做些改變。我用很短的時間,給學生建立現場感,讓學生身臨其境。”教學方法上的新嘗試,很快有了效果。

戴建業記得,華師88級的本科生,會在他講完課的時候鼓掌,後來逐漸發展到他上課前一走進教室,學生們就鼓掌,這讓戴建業有了強烈的幸福感。

時至今日,戴建業都認為人生最大的幸福是自我價值的實現:“生命的能量全部被激發出來,找到了自己,做事很快樂,才華全部被釋放出來,而且得到了社會認可,我覺得很幸福。”

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為什麼全國人民都喜歡,東西南北的人都喜歡?這個問題,戴建業說自己真的沒有想過。“有的時候真的很納悶,我就是講課,我就是講課。”戴建業不假思索地回答,把“真的”說成“真地”,而“講課”是“講闊”。

“不要勉強作出所謂的師尊樣子”

對於自己的“走紅”,戴建業是高興的。

他感慨有不少人因為影片而愛上了古典詩詞和傳統文化,激動於學術著作《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進入暢銷書榜,“抖音讓古詩詞變得更有趣了,古典詩詞的銷量大增,抖音對於傳播古典文化是有功的。”

現在,戴建業走在街上,甚至能體會到“明星”的感覺。

去北京出差,一下高鐵,就有人來求合影;與太太去南京,有路人跑來要要簽名;一次在上海街頭,一個小夥子跟在他身後,小聲說“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

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成為“網紅”後,戴建業的學生紛紛在微博和知乎留言。

“我們當時都稱呼他老戴,覺得親切,他永遠沒有架子,和學生天然親近”。戴的學生娜娜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告訴學生們,“以後當了老師,千萬不要勉強做出所謂的師尊樣子,那太累了”。娜娜自己畢業後當了老師,一直記著這些話,“在學生面前只做真實的自己”。對於娜娜來說,戴建業絕不只風趣幽默,更傳授給了他們“太多深刻的道理,在抖音和知乎是看不到的”。

對戴建業的評價中,反覆出現的兩類詞語是“質樸”、“深刻”、“透徹”,與“可愛”、“有趣”、“老頑童”,這種奇妙的統一,也許正是戴建業受追捧的原因。戴曾對媒體說:“為什麼有的人也發影片,但點選量上不去?因為他是個‘假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喜歡我?因為我本來就值得別人喜歡呀。我就是我最自然的樣子,從不裝腔作勢。”

採訪的前一天夜裡,戴建業工作到凌晨三點——他已與海南出版社北京分社簽約,出一套《戴建業作品集》,兩年裡要完成六到八本書,平均到每天必須至少寫2000字。出名後很多活動找上門,白天的時間往往被佔用,於是只好開夜車。

記者表示工作量太大,很辛苦,戴建業呵呵一笑,有點不好意思:“拿了別人的錢嘛。”

錢,正是戴建業目前的急需。戴的夫人罹患肺癌,近期轉移到了腦部,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一直是戴建業自己照顧。“經常半夜發燒,我一個人連夜把她送到醫院,”戴建業說,妻子服用的肺癌靶向藥泰瑞沙,一盒就要五萬一,能吃一個月。加上其他的藥,以及住院、請護工的費用等,每月至少要七八萬。

如今,戴建業的工作機會紛至沓來,還有名氣加成,大大緩解了家裡的經濟壓力。“成了名人的好處之一,是容易賺錢”。不過,戴建業說自己“對金錢的慾望不高”,但他很感謝抖音,“如果沒有抖音,我能支撐我太太的開銷嗎?”

戴建業與夫人感情甚篤,“我太太”這三個字,在他的課上出現得非常頻繁,有網友總結,“戴老師花式秀恩愛的片段,差不多是點選量最高的。”網上可以搜到他們夫婦的合影,戴夫人面板白皙,氣質溫婉,面相很顯年輕,戴建業攬著夫人,笑得十分開心。

儘管太太重病,戴建業並不避諱談生死,且表現得相當豁達和通透:“我太太怕死,有些抑鬱。我比她瀟灑,否則每天面對一個不快樂的病人,我早就抑鬱症了。”

“失去了寧靜”

戴建業在校園裡待了40多年,生活一直簡單清靜,每天就是讀書、上課、寫文章,傍晚打打球或散散步,可以連續多日不出校門,“不喜歡上街,沒有去武漢其他地方逛的慾望”。

戴建業:我值得別人喜歡

雖然當了多年的明星教師,戴建業還是更愛搞研究,“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現在,生活節奏被徹底打亂,每天電話響個不停,演講邀約多得排不過來,“北到哈爾濱,南到海南島、深圳,都在找我去演講。我找了一個老師當‘經紀人’,幫我推掉一些”。

公開場合講話,戴建業也有了顧慮,“以前誰都不認識你,比較自由;現在關注度高了,玩笑容易被放大,不敢再隨心所欲,怕被人說三觀不正”。他還特意強調,老在課上拿太太和兒子舉例,是為了“安全”,不是“曬恩愛”,因為說別人“怕人家不高興”,有法律上的風險。

網上有人質疑戴建業講課為了討好學生,只講段子,華師文學院在校生Alice認為這樣說很不公平,“戴老師的質樸、坦誠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並非故意搞怪來迎合學生。現實中一大節課也不可能全都在開玩笑。”

採訪中,戴建業也多次強調,受長度所限,抖音上的片段只是他講課中“建立現場感”的一個方面,真正深入去展開藝術分析的那些方面,抖音上沒法呈現,後續“準備在今日頭條上線完整的課程影片”。

如果說以前的戴建業在華師校園裡是個“紅人”,那麼現在的戴建業已經是個“偶像”了。

一次,Alice看他講課的直播,“整個課堂人山人海,還有很多人趴在窗戶上、門上看老師,人聲嘈雜,直播這頭的我,完全聽不見戴老師講了什麼……有多少人是真正為了聽知識而來,又有多少人是為了炫耀‘我今天上了網紅戴教授的課’?”

戴建業也不喜歡這種喧囂。他一向認為,不被關注,才能思考得更有深度,現在“失去了寧靜”,人會變得浮躁。一位不願具名的華師內部人士說:“老戴人很好,課也上得不錯,但現在有點身不由己了。校方時不時就要拉他出來參加活動,人老了還要配合做這些,心疼。”對此,戴建業在表達無奈的同時,也有順應之意:“個人被社會推動,就沒辦法幹原來想幹的事情了。”

他原來想幹的事情,就是退休後在武漢郊區買個房子,過隱居生活。現在,或主動或被動地,計劃變了。“我打算申請提前退休,”戴建業一件件數著他要做的事:寫文章,出書,網上課程,講座……“現在看來我的退休生活會很豐富多彩。”

再過三個月,戴建業就整整63歲了。他精力旺盛,記憶力也沒有衰退,對陌生的事物還有強烈的好奇心。年歲對他來說,只是一串數字。他剛剛下載了抖音App,有時開啟看一看,還沒學會怎麼拍。

“您怕孤獨嗎?”記者問他。

戴建業立刻回答:“我不怕。我認為驅趕孤獨最好的方法,就是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