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大結局: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轉)

這個六月,最受關注的網劇一定是《隱秘的角落》。本週,這部劇也迎來了大結局。大結局當晚,《隱秘的角落》就霸佔了微博熱搜,豆瓣評分也高居9。0分,可說是近年現象級的高口碑網劇。

該劇改編自推理小說家紫金陳的原著《壞小孩》。沿海小城的三個孩子朱朝陽、嚴良、普普在景區遊玩時,無意拍攝記錄了一起謀殺。由此他們的命運跟殺人兇手張東昇牽扯糾纏在一起。而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的人格、命運與他們背後的家庭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甚至一步步邁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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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全員海報。

朱朝陽、嚴良、普普三名主角從最開始天真爛漫的孩童漸漸展露出越來越深重的陰影。尤其是朱朝陽,不僅有極高的智商與城府,還涉嫌殺害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朱晶晶。人性中的惡意具有巨大的殺傷力,這不是一件新鮮事。但當這些惡意被安放在未成年的孩子身上,觀眾仍然忍不住去探尋背後的緣由:是什麼一步步縮短了孩子與惡的距離?

在個體長大的過程中,原生家庭的影響自然十分重要。這也是近年心理學研究的一大重點。在《隱秘的角落》中,三個孩子各自都有著支離破碎的原生家庭,但世上沒有完美的原生家庭,僅僅用原生家庭理論去分析他們的處境與惡行的來源還遠遠不夠。人可以用發展的方式 “變好”,也可以用倒退的方式 “變壞”。從一個孩子如何一步步“變壞”的過程中,我們應該看到的是:如何讓一個小孩不再“變壞”。

撰文 | 肖舒妍

《隱秘的角落》改編自推理小說家紫金陳的原著《壞小孩》。劇版之所以沒有沿用原著的名字,可能的原因是,我們並不會在劇中直接感受到小孩有多壞,或者說,當我們隨著劇情展開,一點一點見證小孩是如何“變壞”的之後,就很難再去單純指責孩子的壞了。

在原著中,主角朱朝陽一出場就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仇恨與憤怒、對朋友心存戒備和二心、對同父異母的妹妹一口一個“小婊子”的心地不純的“壞孩子”。紫金陳甚至點明,妹妹朱晶晶的墜樓,是三個孩子在少年宮的男廁所對她進行一番欺凌之後,朱朝陽親手把她推下去的。

《隱秘的角落》大結局: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轉)

原著小說《壞小孩》,作者: 紫金陳,版本: 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8年7月(點選書封可購買)

在改編劇中,最初的朱朝陽,除了有超出年齡的謹慎與提防,本質並沒有壞心。他在目睹朱晶晶意外墜樓後,沒有選擇報警或告訴父母,是因為他害怕一旦坦白,就會失去本就所剩無幾的父愛。到了劇情發展的後期,朱朝陽“徹底黑化”。他幫助張東昇偷出冷庫鑰匙,對警察幾次三番撒謊,寫下並不真實的日記以求自保。。。。。他在經歷父親對自己的不信任和來自成年人的打罵傷害之後,開始自我保護和仇視世界。

而在朱朝陽一步步邁向深淵的背後,暗藏著可能讓每個小孩“變壞”的原因。

1

原生家庭的迷思:

被忽視的小孩

劇情一開始就讓人在意的一點是,普普、嚴良和朱朝陽三個孩子都缺乏父愛而又渴望父愛。普普父母雙亡;嚴良的父親因打架鬥毆被抓,幼時的嚴良親眼目睹父親被警察帶走,卻始終在心中維護著父親的高大形象,並一度認為,父親有辦法解決一切難題,甚至幫他們籌到30萬鉅款;朱朝陽雖然有父親,但他的父親同時也是另一個小女孩的父親。在新的家庭之外,能勻給他的父愛已經不多,這僅剩的父愛甚至還摻雜了欺騙、不信任與利益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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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劇照。

於是,三個孩子最初一系列行動都圍繞爭奪父愛展開,已經失去父親的普普提出了“決不能讓朝陽哥哥像我們一樣沒有爸爸”。普普把朱晶晶騙到少年宮五樓,是想“教訓”一下這個女孩,讓她“不要再和朝陽哥哥搶爸爸”;朱朝陽眼看著妹妹從五樓跌落,沒有救她也沒有報警,是擔心父親知道後責備甚至拋棄自己;等到朱晶晶死後,朱朝陽仍然沒有等來父親全部的愛,甚至還被父親設計套話、被猜疑利用,這一切才成為了他“變壞”的轉折。

臨床心理學博士喬尼絲·韋布(Jonice Webb)在其《被忽視的孩子》一書中提出,

父母對孩子成長的影響,可能不在於他們做了什麼,而恰恰在於他們沒做什麼。

換句話說,在於他們對孩子的“情感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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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視的孩子》,作者: / ,譯者: 王詩溢 / 李沁芸,版本: 機械工業出版社 2018年10月

韋氏詞典中對於“忽視(Neglect)”一詞的定義是:“給予很少的關注或尊重,或漠不關心。”兒童精神病學家唐納德·溫尼科特的研究證實了這一觀點:撫養一個孩子成長為情感健康、可與他人形成健康連線的成人,需要父母給予一定量的情感互動、共情和持續的關注作為燃料。而缺失這種必要的情感連線,孩子也許會成功,但會感覺自己內心空虛,像缺失了什麼必要的東西,他們苦惱而掙扎,卻沒人看得到。

毫無疑問,朱朝陽的父親就是一個忽視兒子情感的家長。

那麼朱朝陽的母親周春紅呢?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她應該在兒子身上傾注了大量的關愛與關注,足以彌補父愛的缺失吧?

不幸的是,根據韋布書中對造成情感忽視的父母的劃分,周春紅恰恰符合其中兩個類別:專制型父母和抑鬱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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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劇照,劇中朱朝陽的媽媽周春紅。

最初提出“專制型父母”概念的戴安娜·鮑姆林德博士這樣描述此類家長:

他們推崇規則、限制和懲罰,用一種既不靈活又強硬要求的方式撫養他們的孩子。

劇中一個細節讓人印象深刻,周春紅逼著兒子每晚喝一杯熱牛奶,當朱朝陽覺得牛奶太燙想過會兒再喝時,她凌厲的眼神讓兒子無法拒絕,只能哈著氣喝完了牛奶。更明顯的問題暴露在一次家長會之後。細心的班主任向周春紅反映,朱朝陽在學校裡沒有朋友,甚至被其他孩子孤立,周春紅卻反過來質疑老師,孩子來學校是學習的,不是交朋友的,把書讀好不就夠了嗎?她看似關心孩子的成長,卻只會用自己的規則硬性要求孩子,而忽視了孩子真正的心理感受與情感需求。

同時,周春紅又始終扮演著一個悲情、抑鬱的形象。她時常給孩子傳達此類觀念,“我們是被你爸爸拋棄的”“那個女人奪走了原本屬於我們的一切”“他們害我們還不夠多嗎?”……韋布認為,面對抑鬱型的父母,孩子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必須是一個完美的孩子,免得使媽媽感覺更糟。這也和劇中情節吻合——朱朝陽努力學習,回回考試拿第一,是因為他把父母離婚的原因歸咎於自己不夠好,如果自己表現好一點,媽媽就會好受一點。

《隱秘的角落》大結局: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轉)

《隱秘的角落》劇照,周春紅逼迫兒子朱朝陽喝牛奶。

而周春紅的悲情形象,也成功地對兒子產生了一種情感勒索。

她常對兒子說的一句話是:“朝陽啊,媽媽只有你了……”這句話聽起來是充滿愛意的表達,暗含的意思卻是:如果你都不聽我的話,我就什麼都沒有了,因此你必須順從我的心意。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劇中朱朝陽是多麼害怕自己的媽媽,連好朋友都不敢介紹給媽媽認識,媽媽打來的電話一響連說話的聲音都虛了幾分。正如心理治療師蘇珊·福沃德在《情感勒索》中描繪的:

悲情型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脆弱,事實上,他們是一種沉默的暴君。

他們不會大吼大叫或故作姿態,但是他們的行為卻會使我們受傷、困惑和憤怒。

2

同伴關係與自我認同發展:

唯一的朋友

來自父親的情感忽視,來自母親的情感綁架,這是朱朝陽成長的家庭環境。這是他內向、封閉性格的形成原因,卻還不是他“變壞”的直接理由。

朱朝陽一直在這樣的家庭中過著波瀾不驚的普通生活。當曾經的夥伴嚴良帶著普普出現在他家門口,一切開始走向失控。正如朱朝陽最後所說:“我真後悔給他們倆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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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劇照,朱朝陽。

但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相信朱朝陽還是會為嚴良和普普開門。人類學家、生態學家和歷史學家的種種研究發現,儘管不同社會、不同時期的父母育兒方式存在著顯著差異,但在每一個社會里,孩子們都強烈地渴望與其他孩子在一起,強烈地渴望來自同輩人的陪伴和友誼。朱朝陽在學校裡沒有任何朋友,邀請嚴良和普普進門,是他獲得友誼的唯一機會。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陳祉妍曾撰文討論同伴關係對於青少年的重要性。她提出,

在青少年時期,同伴關係成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種關係,它能幫助孩子瞭解自己的特點、選擇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定向自己的生活道路。

比如,同伴之間的分享,能帶給人更豐富嘗試的機會。在和嚴良再次相遇之前,朱朝陽是媽媽的乖寶寶,過著學校、書店、家中三點一線的生活。從福利院逃出來的嚴良卻帶著他大喊“你大爺的!”來發洩心中的憤怒與仇恨,教他學會打架來自我防衛。

同伴之間的言語反饋和行動鼓勵也難以替代。朱朝陽雖然成績優秀,時常獲得老師家長的表揚,卻從沒收到過來自同學之間的認可,因此普普一句“朝陽哥哥你真聰明”就顯得尤其寶貴,能幫助朝陽建立強烈的自我認同。

對於朱朝陽而言,最為重要的還是同伴帶來的可貴的支援環境。在陳祉妍看來,人的一個重要需求是得到他人的確認(validation)——我的感受並不是自己獨有的,別人與我有著相似的感受,所以我是正常的。當一個人的感受沒有其他人能產生共鳴時,這種負面情緒會進一步加重。就像培根說的,“如果你把快樂告訴一個朋友,你將得到兩個快樂;而如果你把憂愁向一個朋友傾吐,你將被分掉一半憂愁。”而朱朝陽所承受的父愛的缺失、家庭的壓力,恰恰是嚴良和普普所共享的,於是在彼此分享中,三個人都得到了來自他人的確認,並在一定程度上被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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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劇照,圖為朱朝陽與嚴良。

這種情感支援可以來自各個年齡層,但對於青少年來說,來自同齡朋友的支援最為有效。因為朋友不像父母那樣肩負教導的重任,對於自己犯下的各種錯誤更為寬待。所以朱朝陽可以和嚴良、普普分享自己對朱晶晶的仇恨,卻絕不會向媽媽吐露半分。

由此來看,和嚴良、普普的友誼對於朱朝陽本應是有益的,但問題在於,他們三人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目睹犯罪和意外這樣重要的共同經歷又把他們緊緊綁在了一起,使三個人成為了一個“命運共同體”。這個小群體在一艘小白船中越漂越遠,也就失去了其他社會群體的參照和支援,在自己的邏輯中走向失控和“變壞”。在劇情發展過程中,幾次面臨重要抉擇,如果朱朝陽有其他朋友可以商量,或者有其他人可以為他提供心理支援,他的選擇都會大相徑庭。

周春紅不贊成孩子在學校和其他孩子來往的原因是擔心兒子學壞。她的擔心是有依據的——與問題行為較多的同伴交往,確實會加大青少年問題行為發生的機率,甚至導向犯罪。大多數青少年犯在卡特爾16項人格因素問卷上的人格特徵是:高樂群性低獨立性、高興奮性和高敢為性,這意味著他們很需要同伴、容易從眾、行為衝動,不幸做了犯罪行為中的從犯。

但是,與周春紅想法不同的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不是不讓孩子交朋友,而是與孩子建立良好的親子關係、培養孩子具備獨立的判斷能力而不是過於尋求他人的認可。而這一切,正是朱朝陽在成長過程中所缺少的。

3

用發展的方式 “變好”,

或者用倒退的方式 “變壞”

但是,朱朝陽的“變壞”僅僅在於不健全的家庭、缺乏同伴友誼等外在原因嗎?

雖然有種種外界因素的干擾,但最終做出決定的還是朱朝陽自己。只不過這個決定,對於十多歲的他來說,太困難了而已。

“面對一般選擇,多數人總是趨‘善’避‘惡’,但像這樣在‘善’與‘惡’之間進行選擇是不存在的”,著名心理學家埃裡希·弗洛姆指出了這個困境,“只存在特殊的行動,其中一些行動是行善的手段,另外一些行動則是作惡的工具,我們在選擇問題上的道德衝突發生在我們做具體決定的時候,而不是發生在選擇一般的善和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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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善惡天性》,作者: ·弗洛姆,譯者: 向恩,版本: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15年6月

如果讓朱朝陽選擇做“好小孩”還是“壞小孩”,他大概會毫不猶豫選擇做個好孩子。但當問題變成“要不要告訴警察自己目睹了朱晶晶墜樓”或者“要不要偷爸爸的冷庫鑰匙”,選擇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不幸地,朱朝陽做出的選擇成為了惡的工具。

每個人本身不是非善即惡、非黑即白的,而是在善惡之間糾結的一個“矛盾”。要解決這個“矛盾”,

人可以選擇用熱愛生命、美好與祝福等發展性的方式 “變好”,也可以選擇用熱愛死亡、暴力與詛咒等倒退性方式“變壞”

。善惡可以轉化,卻很難停在中間的矛盾狀態。

在《隱秘的角落》第10集開頭,有個名為《三隻小雞》的動畫故事,講到三隻小雞到狐狸家做客,卻被狐狸吃掉,只剩下一堆雞骨頭,但是地上最大的一塊骨頭,明明就是狐狸的頭骨,而窗戶裡映出的難道是另一隻狐狸?這個動畫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小雞也可以成為狐狸。

《隱秘的角落》大結局: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轉)

劇中插入的動畫片《三隻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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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最大的一塊骨頭,是狐狸的頭骨。

更明顯的暗示是朱朝陽和張東昇的名字,“朝陽東昇”,彷彿一開始就告訴了觀眾,朱朝陽可能是下一個連環殺人犯張東昇,而張東昇曾經也是熱愛數學、一心向學的好孩子朱朝陽。

那麼是怎樣的動機吸引“矛盾”的朱朝陽一步步走向惡與暴力的呢?

弗洛姆把暴力分為幾種型別,最常見的一類是反應型暴力。它的根源是恐懼,指為捍衛自身或他人的生命、自由、尊嚴和財產所採取的行動。正是源於對失去父愛的恐懼,為了捍衛自己平靜的生活,朱朝陽才選擇對警察瞞下自己親眼目睹朱晶晶墜樓的事實。

更進一步的暴力則是報復型暴力行為。在原著《壞小孩》中的朱朝陽,因為父親的猜忌產生了巨大的仇恨與憤怒,以至於指使張東昇替自己殺掉父親,這就是典型的報復型暴力行為。而張東昇一開始殺掉妻子徐靜的父母,如果是想挽回自己的婚姻,還屬於反應型暴力的話,之後乾脆殺掉出軌的妻子,可能就是報復型暴力了。

《隱秘的角落》大結局: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轉)

《隱秘的角落》劇照,圖為秦昊飾演的張東昇。

弗洛姆認為,

報復的動機是與個人的力量、創造能力成反比的

。如果一個軟弱無力和喪失生活能力的人被創傷擊垮,那他只有採取一種方式來恢復自己的尊嚴,那就是按照“以牙還牙”的懲罰原則進行報復。相反,一個具有創造性和生活能力的人不會、也根本沒有這種需要。顯然,張東昇和朱朝陽都屬於前者。

更可怕的是,採取報復性暴力之後,人就可能滑向極端,用完全的暴力來代替自己的生活和創造。因為他將意識到,由憤怒、殘忍或破壞帶來的刺激和關注,比用愛和創造帶來的快得多。到了這時候,小雞便成了狐狸,以殺生為樂。這也是這部劇集讓人細思極恐之處,你無法想象習慣作惡而又天資聰穎的朱朝陽,在長大之後會做出什麼。

看完這部劇,也許會讓人得出一個悲觀的結論,在面對來自父母的忽視、同伴的缺失、生活的傷害時,我們似乎無力阻止一個小孩的“變壞”。但事實是,截斷這一系列環節中的任意一環,悲劇都可能不會發生。

從一個小孩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過程中,我們應該看到的是:如何讓一個小孩不再“變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