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
當年大學生畢業，國企工作了幾年下海。時機很好，賺了不少錢。從此不怎麼回家吃飯睡覺，回家經常陰沉著臉。我媽媽是他的大學同學，初戀。但有了錢，一切都不一樣。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難得回家吃飯，我媽媽上菜慢了，他拍桌子大聲呵斥她。我當時已經懂點事，很輕蔑地問他，對外面的女人也這麼講話嗎？
他什麼也沒說，我媽衝過來拉扯我，叫我不許和爸爸這麼講話。
我媽媽是大學老師，同事人人羨慕她有好丈夫。我知道她抑鬱，經常一個人在衛生間流淚。切菜的時候眼淚會滴到砧板上。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媽媽做的飯再怎麼色香味俱全，我都覺得不好吃。她後來得了乳腺癌，發現時已經擴散。她覺得沒什麼治療的必要了，也覺得治療徒增痛苦。對我父親說，把治療的錢留下來給我女兒吧。
我父親很肯定的跟她說，錢會留給女兒的，你也要治病。
因為這句話，我現在不怨恨他。
我媽媽最後還是走了，走前很安詳。一年後我父親問我，能不能讓一個阿姨進門。他是愛我的，在意我的想法，跟我保證說如果我不願意，他下半輩子都不會把其他女人領進來。我說我要出國留學，你也找個人吧，我不在乎了。
我十五歲出國，出國後我們不太聯絡了，每年我媽媽忌日的時候，會有一大筆錢打進我賬戶。比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一倍還多。我很節省，能不花錢就不花。身邊朋友都以為我家境很差，很照顧我。我遇到了很多真心的朋友。
我在國外工作和結婚都很順利，結婚的時候問他要不要來。他問我能不能帶上阿姨，我那一瞬間忽然很恨他，惡狠狠地說不可能。他後來沒有來，我有點後悔。
最近他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回國，能接手他那一攤生意。他的小兒子看起來不爭氣，年紀很小就抽菸打架，酒駕出事過（已經十多歲了，在我媽媽還在的時候就出生了）。我父親跟我說，生意都留給你，你以後讓弟弟有一口飯吃吧。我問我先生，他說你想原諒他們嗎。我想了想說，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原諒他們的話，對不起媽媽啊。
我父親是個有錢人。他生活的好嗎，我不敢說。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們家一直很窮。我父親每天回家吃飯，發了獎金會給我買動畫片的光碟和巧克力。我不需要出國，不需要銀行賬戶裡有很多錢，不需要有賺錢的生意。
我希望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窮也好富也好，一直在一起。
我不是在媽媽去世之後最痛苦的人。媽媽去世的時候外公還在，他中年喪妻，一個人撫養兩個女兒。媽媽是他的小女兒，他一直格外疼愛媽媽。他兩個女兒家庭都不十分如意，尤其是我媽媽。在媽媽過世之後，我外公很少講話了。在半年之內他只是點頭搖頭回應旁人，每天除了必要的睡覺吃飯，什麼也不做。但他是唯一一個跟我談過要不要原諒我父親的人，他說，可以原諒，但不要忘記。
我還沒有走到原諒那一步，也許有一天會走到吧。但我永遠沒法忘記。
我媽媽從來沒有跟我談過生死，從生病到最後一刻，也沒有談過。她跟我父親提了兩個條件，第一是我們住的房子絕不能賣掉，要留給我住。第二是如果再娶，要把我送出國讀書。她交代我要好好唸書，自立自強，絕不要放棄自己。我一直記得。
我記憶裡只有一次，她很遺憾地跟我說，囡囡，你看媽媽這一生，什麼也沒有做好。你不要像我一樣。
我很後悔當時沒有告訴她，你做了一個好媽媽。你留下一個女兒，她每一次想到你，心裡只有愛和希望。
我永遠想念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