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少年

他年輕時候,長得還不壞。

長髮及耳,湖藍眸子,眼角妖媚地上揚。那裡面兒,永遠泛著如秋日晴空般淺藍色的憂鬱。

他總穿那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背一把破吉他,松木的,浪跡天涯。

年輕的少年

年輕的少年

他彈吉他,酒吧裡,地鐵站裡,金碧輝煌的舞臺上,秋葉蕭蕭的無人街上。掙了錢,他全買火車票。從江南春曉走到大雪飄飄,只帶一隻帆布包,背那破吉他。

女孩兒們喜歡他。一首歌兒唱完,他總用那泛著淡淡憂鬱的藍眼睛望著女孩兒,問她:“什麼,是呢?”女孩兒頭一暈,就跟他走了。

他跟女孩兒睡覺,跟各種各樣的女孩兒睡覺。大學生總是緊張地發抖;富家女孩在床上也不願意摘下腕兒上的鐲子;夜總會里濃妝豔抹的女孩呢,裙子裡總有煙的香味兒。

每次結束了,他總坐在床上吸菸。月光從窗戶外面滲進來,給煙勾著銀邊兒。這時候,他總問女孩:“什麼,是愛情呢?”旁邊的女孩睡熟了,翻個身子,不說話。第二天,不等天擦亮,他總是悄悄離開。帶他的帆布包,揹他的破吉他,身上,帶著昨晚女孩兒身上的香味兒。

後來呢?

他被一個丫頭纏上了。丫頭不讓他走,丫頭說她愛他,丫頭讓他住到自己那兒去,丫頭讓他把那兒叫家,丫頭給他做飯叫他起床給他買新的衣裳陪他睡覺。他用那淺藍的眸子盯著她,問:“什麼,是愛情呢?”女孩抱住他的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不知道,但它在這兒。”他摸摸丫頭胸口,燙的。

他留下了。

丫頭還是像以前那樣上班,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彈吉他,和別的女孩睡覺。剛開始在外面,後來,在家裡。剛開始躲著丫頭,後來,也不躲了。丫頭呢,一句話也不說,幫他洗衣服,給他做飯。他問:“為什麼呢?”女孩笑:“因為,我愛你啊。”

後來啊,他還是走了。

走的那天下雨,大雨。丫頭打了傘追出來,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麼呢?”他提著帆布包,揹著破吉他,木然看著丫頭。瘦削的身影,在雨網裡飄忽不定。

“什麼,是愛情呢?”他的藍眼睛裡溢著迷惘和憂鬱。

丫頭啞然,他轉過身走。一點一點,消失在十一月泛黃的如塵雨煙中。

後來呢?

他結婚了,和一個醜的女人。為什麼呢?不為什麼。誰都要結婚的。

他找了份工作。穿皺巴巴的西服,困在一座大樓的一個格子裡。為什麼呢?不為什麼。誰都要生活的。

他不唱歌了,煙壞了他的嗓子。他不旅行了,走不動了。他那如深邃湖水般的眼裡,一點點揉進去生活的煙沙,渾濁無光了。他不風流了。沒有姑娘喜歡這樣的男人,被生活折磨過的男人。

有時候他也問他的老婆:“什麼,是愛情呢?”問的時候,他滿是沙礫的眼裡,似乎又泛出了湖水。

每到這時候,他的女人總是笑,搖搖頭。“土豆,又貴了三毛錢。”於是,他的吉他賣了錢,買土豆。

怎麼了?他老了。

他的女人生了兒子,兒子的女人又生了兒子,那小不點兒把他叫爺爺。他真的老了。

後來呢?

他的女人死了。兒子了,離家出走,去尋找愛情。走的時候兒子問他:“爸,什麼是愛情呢?”他哭了。

再後來啊,他一個人陪孫子玩兒,在冬日暖暖的太陽裡,讓孫子摸他的皺紋。他把孫子放在膝蓋上,笑著言語:“孫兒啊,你說,什麼是愛情呢?”小孩兒盯著爺爺,咧著嘴笑。

他猛然想起來,好多年前,好像有個丫頭。他問她:“什麼,是愛情呢?”

那丫頭吻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不知道,但它在這兒。”

他又摸摸自己的胸口,涼的。

他被裝進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