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地主家的往事

民國15年,我爺爺出生,那時家道中落,雖說還是地主,但是還和其他家一樣,需要很繁重的勞動才能夠活下去。民國31年,河南發生了大饑荒,偃師縣誌上說那年全縣有19萬人受災,死者不計其數,我老爺也在那一年不在了,我爺爺從那時候起,扛起了整個家庭。

1949年,我爺爺23歲的時候,新中國成立,之後全國範圍內掀起了打倒地主和富農的運動,我二老爺之前是村裡的保長,受此牽連,我們家在劃成分的時候,被劃到了受批鬥和改造的行列。1982年以後,偃師南部山區,也開始分土地,到1982年的時候,我爺爺56歲。

在我的印象裡,家裡有很多地,我爸,叔,以及3個姑姑,要經常去地裡幹活,我奶奶在家做飯,然後我媽負責去地裡送飯。一個大家族,對土地傾注了太多的期望和感情。想起之前在老家寨門裡的武道爺廟裡,聽老輩人說,我家被劃到地主裡,是很冤枉的事情,很多地是自己在靠南山的地方開出來的。我記憶中,在南坡的溝東和溝西,開了將近30畝的荒地,而且開荒也是需要給隊裡掏錢的,但是似乎我爺對土地有某種熱衷,在那長不出多少小麥的貧瘠土地上,日復一日的進行耕種,紅薯,玉米,棉花,小扁豆,各種各樣的作物,現在想來,他也許是想把種熟的地留給我們,他對土地充滿了信心。

村子裡的地,不像在南山坡開的荒地,都可以澆水, 但是每家分的地不是很多,尤其是好地,我爺是最早在村裡種小麥的,82年隊裡分地之後,糧食多了,家裡就開始種其他作物,那時候種過菸葉,西瓜。有時候也販牲口,就在大谷口的低窪地裡。我有印象的是,傍晚坐在寨門外的水渠幫上聽村外的牛鈴鐺聲,那聲音說明我爺從集會上回來了,一準兒給我帶了好東西吃,糖豆,肚包肉以及撥浪鼓什麼的小玩意兒。每次迎接到爺爺從會上回來,他就會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牲口走。有一次會上買了一匹馬,只是沒有鞍子,我就騎在馬上,揪著馬鬃,雖然屁股難受,但心裡得意的很。後來老家裡買了拖拉機,我爺基本不再去會上販牲口,那些老式的鐵犁,播麥耬,就放在了以前的牲口棚裡,印象中還有一個大碾盤和喂牲口的石槽。

我們家從老家分出之後,我爸外出去建築隊上的時候多了,整個家,除了我爺爺以外,對土地的關注明顯少了很多。也因此,當他再次號召家裡人去開荒的時候,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一方面,已經各自成家,另一方面,土地帶來的收益,著實不怎麼樣。之後,我爺爺倡議,大家對錢開了一間油坊,就在村子的車站上, 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每次總是揹著我爸從西邊去學校,為的就是從油坊過的時候,可以問我爺爺要幾毛錢買零食。至於油坊的生意,記憶裡不是很多,但是從我爺爺的穿著以及他抽的自己卷的菸捲裡,我覺得不是很好。

1998年,年後我爺不在了。

前一陣去了西安我大姑家,她在71年知青下鄉的時候,從老家到了陝西大荔國營農場插隊,之後就留在了陝西。08年去臨潼的時候,去看望了她,這一次是和我爸一起。去的時候,我就想向她瞭解更多關於我爺爺的事情。因為這一切緣起於前幾天看《1942》的時候,地主老範說的一句話: “我知道,怎麼從一個窮人變成財主,不出十年,你大爺我還是東家。”我想知道,是什麼可以讓一個地主,這麼有膽氣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或者說足以傳承家族的東西。在臨潼的時候,我大姑講起了我爺及老爺的一些事情,她比我爸年長6歲,她總結我爺的一生是很窩囊的一生,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成功過。這出乎我的意外。但是,從她和我爸爸的言詞中,我能找到一些其他的一些細節,感受到命運加之於我爺爺及他們那一代人身上的東西。我大姑對我爺爺的看法停留在他所做的所有事情的結果上,從這個角度理解,我爺爺應該過的很鬱悶,這是他擺脫不了的歷史命運。

我爸和我媽結婚的時候已經27歲了,那時候在農村,這個年齡已經是很晚了,只因為那時候家裡的成分不好。我爺爺在16歲扛起一個家的時候,開始四處出去打拼,趕過膠車拉過煤,打過土胚蓋過房,也跑到山南販過牲口,也是在趕膠車的時候,和我外爺認識,所以有人去說媒的時候,我外爺聽說是焦村鳳央家的,就滿口答應了,他信得過我爺的人品,即便那時候他家是貧下中農,我們是地主崽子,即便他有更優越的政治地位,我想從這個側面,可以反饋出:在鄉下的那個小眾社會里,村落以外的政治狂熱會迅速湮滅,只要不是人為的有意的去煽動攛掇。也印證了我小時候在寨門外聽到的,劃成地主有點冤。

在從49年到82年的這段漫長時間裡,我爺爺從23歲——人一生最好的時間裡到了他的人生暮年,當土地從生產隊分到家家戶戶的時候,他又迅速的動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否感慨過命運加之於他的諸多不公以及不能反抗的憤懣,也不清楚他是怎樣帶著這種隱忍在有機會的情況下,又馬上想起去做各種營生,從民國15年他出生,到民國31年和我奶奶結婚,我老爺過世,我不知道,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他接收了怎樣的家庭薰陶,只是在和我爸進行對比的時候,似乎他對於土地,對於家族的興盛永遠有無窮的動力。中國老話說“富不過三代”,有人說主要講的就是地主階級的情況。雖然每次都不及三代,但是這個階級卻保留了2千年多,這期間有很多東西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一個窮人,變成了財主,又從財主變成了窮人,除了自然災害,戰亂,以及朝代更替,這個階級富有太多的活力。所有人只是需要一片改變命運的土壤,與奸詐,邪惡無關,像地主一樣,起的更早,工作更努力,更懂得節儉,不斷找出路。

一雙穿了很多年的布鞋,一件很多年的布衫,老家土胚房裡一倉倉的糧食,以及他不緊不慢的語速,這是我對我爺最後的印象。

勤奮,務實,低調,節儉,堅韌,不斷想辦法。這就是地主家最後的餘糧。

農村地主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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