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殿藏本韓愈畫像
韓愈是現在河南焦作孟州人。他出生的公元768年,是大唐走向衰落的時期。距離安史之亂平息之日,只有不到25年時間。
此時的皇帝唐代宗,對內平定安史之亂,並搬倒被尊為“尚父”的權宦李輔國,對外啟用唐將郭子儀,收復了被吐蕃大軍侵佔的京師長安。
雖然已經不復大唐榮耀,但大亂之後,唐帝國也有復甦的跡象。整個社會已經趨於安定發展。
韓愈的祖上多是武將出身,韓愈也自稱是韓信的後代。
直到韓愈的爺爺韓叡素,當上了桂州長史。
雖然並沒有太多實權,相當於現在的副市長,但已經是在文官體制內了。
韓愈的爺爺韓叡素,據說生了7個兒子,可謂多子多福之人。
其中韓叡素的第四子韓仲卿,生下了後世鼎鼎大名的韓愈。
韓愈是韓仲卿最小的兒子,韓愈還有兩個哥哥,名叫韓會、韓介。
不過在《祭十二郎文》中,韓愈明確說了“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可以猜測韓愈還有一個哥哥,這個哥哥可能死得太早了,未及命名。
韓愈的大哥韓會當上了中書起居舍人,從六品上的官階,在朝廷的要害部門中書省供職,可謂前途廣大。
可惜,後來被貶韶州(廣東曲江),遠離朝堂,而且原來的廣東是窮鄉僻壤,韓會四十三就死在了韶州任所。
當時的韓愈只有12歲,也就是說大哥韓會和韓愈歲數相差了30歲。
二哥韓介據說做過率府參軍,率府一般是太子擁有的軍隊,韓介的這個官,算是軍籍,大概是正八品下至從八品上的官階,也就比九品官大一些。
韓介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韓百川,二兒子叫韓老成。
韓老成在韓氏宗譜中,排名第十二,他正是《祭十二郎文》中的“十二郎”。
論輩分,韓愈是韓老成的叔叔;但論年紀,韓愈只比韓老成大2歲。
大哥韓會,一直都沒有子嗣,因此,韓介將二兒子韓老成過繼給大哥韓會撫養。
另一邊,韓愈三歲的時候,父母皆喪。這個時候作為長子的韓會,擔負起一家之長的重擔。
韓會對於韓愈來說,既是兄長,也在韓愈成長過程中充當一位父親的角色。
韓會的妻子鄭氏也把韓愈當親兒子看待。
這就是古人感人至深的親情典範: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而韓老成與韓愈一起被韓會夫婦撫養,年齡相仿,名為叔侄關係,實則如兄弟之情。
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筆走龍蛇,悲壯大氣,號稱天下第二行書。
對於他們之間的感情,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寫得非常感人:“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
韓愈12歲的時候,大哥在南方為官不幸早逝。
韓愈的嫂子帶著韓愈和韓老成,將大哥歸葬到河南焦作孟州的老家。
韓愈和韓老成,都在老家為韓會服喪三年。
此時的天下,又開始動盪起來。
唐代宗離世後,新唐王唐德宗李適即位不到三年,以強明自任,堅持信用文武百官,嚴禁宦官干政,用楊炎為相,廢租庸調製,改行“兩稅法”,頗有一番中興氣象。
信心十足的唐德宗李適,開始發動削藩戰爭,致使唐朝的眾多實力派藩鎮接連造反。
這場反叛中,居然有四人稱王,兩人稱帝,故又稱“二帝四王之亂”。
唐德宗自己也被迫逃出長安城,前往奉天(今陝西乾縣)與叛軍周旋。
其中,割據淮西(今河南汝南)的節度使李希烈,是叛軍的領袖人物。
他在河南土地上攻城略地,大動干戈,一時間中原大地亂成一鍋粥。
為了躲避這場戰亂,韓愈的嫂子鄭氏又帶著韓愈和韓老成,一路向南,逃到了安徽宣城。
這也就是韓愈所說的“就食江南”的動盪歷史背景。
韓家似乎遺傳上有家族病史,導致很多族人都因病早逝,使得後代顯得門庭不顯,人口凋零稀少。
韓愈的嫂子鄭氏,不無感慨地指著韓愈和韓老成說:“韓氏兩世,惟此而已!”
韓愈遭逢時局和家庭變故,比尋常孩子早熟得多,自身也格外地用功學習,以求重振家業。
幾年後,唐德宗下發“罪己詔”,幾乎是以跪著的姿態,姑息藩鎮,“二帝四王之亂”漸漸平息。
這個時候的韓愈,已然弱冠成年。躊躇滿志的他,在19歲的時候,從安徽宣城赴長安參加科舉考試。
哪成想無門第資蔭的他,連考了三次,都沒有考中進士。韓愈此時頗有點學不成名誓不回的氣魄。
這期間,有四年的時間,都沒有回安徽宣城看他的嫂嫂和韓老成。
在京城長安的第六年,韓愈25歲的時候,迎來了人生轉機。
古文家陸贄、梁肅成了那一屆的貢舉主考官。
而這幾年,韓愈曾多次交遊梁肅門下。好寫古文的韓愈,因此在這一屆的貢舉,得以中進士。
梁肅是韓愈的貴人,也是古文運動的先驅,對可以說韓愈之後發起的古文運動,很大程度上受到梁肅的影響。
這一年,與他一同科考的孟郊,卻名落孫山。
孟郊,比韓愈還大17歲,與韓愈有著深厚的“忘年交”友誼。
韓愈作了許多詩,寬慰此時心情低落的孟郊。
可他不知道,最需要慰藉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韓愈本以為考中進士,就可以仕途順遂,一展抱負。
誰曾想,科舉雖然考過了,還有吏部考試卡人。
吏部試有點像現在的公務員考試,進士身份只是敲門磚,韓愈又連考了三次沒中。
韓愈直接就發飆了,覺得“為考官所辱”,打算賣了馬,求船東下,自暴自棄地過活。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他一場悲痛苦惱。這段時間,在京師長安備考交往,幾乎很少與家裡通訊。
當韓愈去自己老家焦作孟州祭祖的時候,正巧碰到韓老成從安徽宣城回河南焦作孟州老家。
這一次,韓老成是護送韓愈嫂嫂的靈柩回來歸葬。
韓愈直到此時才知道自己的長嫂已經過世了,為此他自責悲痛萬分,就在自己住的旅館裡,寫下了《祭鄭夫人文》。
多番打擊之下,後人已經無法知道那些難眠的夜裡,韓愈都在想些什麼?
是不是已經開始後悔自己選擇的人生?
是不是覺得當初就應該呆在親人身邊,好好盡孝當家?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回頭路。
這些年,他將侍奉長嫂,體恤晚輩的時間,都用在了京城內仰人鼻息,結好王孫貴族。
直到現在,依然沒能在仕途上有所精進,他付出了太多,犧牲了太多,他終於放下文人清高的姿態,效仿“李白自薦韓荊州”,寫了些“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酸文,貨賣宰相家。
韓愈厚著臉皮三次上書宰相董晉,希望得薦舉,可惜董晉只是回說知道了,也就沒有下文。
正當韓愈心態要崩的時候,汴州宣武軍發生了軍亂,宰相董晉擔任宣武節度使前去撫亂。
大唐的宣武軍,把守著中原門戶,是皇帝重點照顧物件,因此雖然時常軍亂,但總是能夠迅速引起重視,將軍亂扼殺在萌芽中。
不過這種撫亂的苦差事,也是要冒風險的,在京城安穩做官的人,自然不會輕易前去。
董晉也深知點名才去的人,是被迫前往,肯定不會賣命。
於是,此時想起了還沒出仕的韓愈,讓他當上了宣武節度使觀察推官,跟隨董晉一起去今天的開封撫亂。
觀察推官是一個有職務無官階的幕僚職務,一般只要有出身,或者六品以下正員官都可以充任。
儘管卑微,但這卻是韓愈步入大唐官場的重要起點。
韓愈與老友孟郊也在開封相遇,孟郊在開封客居了很長時間。他們一時詩酒相酬、樂趣無窮。
給韓愈的風雅時光總是短暫的,老友孟郊有事,與韓愈告別,離開了開封。
友人雖然離去,但遠在安徽的韓老成不畏時局艱險,隻身趕來看望韓愈,並留下住了一年,第二年韓老成回安徽宣城,打算把家裡的妻兒接過來。
不曾想,這個時候的靠山宰相董晉病逝了,於是朝廷又派他去給武寧節度使張建封,當“節度推官”。
武寧節度使的轄區就是徐州。張建封鎮守彭城十年間,治軍有方,禮敬文士,使徐州成為一方雄鎮。
韓愈本以為再次安穩了,於是派人去接韓老成來徐州。不曾想,派去的人剛動身,韓愈就辭官了。
這次辭官可能也是雙向選擇。他的領導張建封,對待部下比較苛刻,採取的是類似今天網際網路“996”工作時間表,經常讓韓愈“晨入夜歸”,影響韓愈讀書、著書。
韓愈對此大為不滿,甚至是上書領導,寫下長篇大論《上張僕射書》,希望領導能寬容他,使他不喪失本性;優待他,使他足以知名。
說白了就是想爭取更多的工作之外的私人時間。
他甚至決絕地說,如果讓他“晨入夜歸”,即便是領導每天給他千金的賞賜,一年九次升他的官職,他韓愈也不樂意。
焦作孟州市韓愈陵園
除了對工作時間不滿,韓愈在當幕僚的時候,發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於世務。
這也讓領導張建封愈發不喜歡他,韓愈與領導的關係長期貌合神離。
韓愈自覺在領導手底下也不會被重用,而且還經常要附和領導的喜好,寫一些違心的捧文。
這讓他每時每刻都想過辭職,但迫於生計,一直強忍。
有一次他來京城長安辦事,就有想法走動走動京城的關係,希望能調往京城當官。可惜,最後沒有成功,韓愈懷著失落苦悶的心情返回徐州。
就在回來的路上,他看到河裡面有許多漂浮的屍體。這一幕深深震撼著韓愈,這些年戰亂、水旱災害頻發,朝廷內外動盪不安,賑災不利,導致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韓愈作為一名有著兼濟天下的遠大抱負的讀書人,非常想上書皇帝,為民請命,但深感自己位卑言輕,無能為力。
當他回到自己幕僚的工作崗位,頓覺自己尸位素餐,生活過得毫無意義整日。
最終他選擇離開徐州,結束四年的徐州幕僚生涯,舉家遷往洛陽。在洛陽,韓愈帶著自家30餘口,過得著實艱苦樸素。
他也不是大戶人家,這樣的生活,肯定不能長久。作為讀書人,他身無長技,只能選擇出仕為官。
西安大慈恩寺韓愈雕像
這一次,韓愈考慮良久,還是打算往京城長安裡努把勁,如果在京城穩定了,還可以將韓老成一家接到京城。
要想在京城謀差事,難度可想而知。韓愈兩次奔赴長安參加吏部的詮選,還是要考試。
總算韓愈是進士出身,還在京城名人圈裡混跡了一段時間,名聲還是有點。
於是,韓愈第二次順利通過了考試,等待吏部任命官職。
可是,就是這等待候補,也需要費點心思,第一次來長安候補落空,第二次在京城友人的薦選下,擔任了國子監四門博士。
這是韓愈第一個京官,而且是有官階的正七品上的官職。雖然在京城,這樣的官一抓一大把,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只不過,34歲的韓愈,此時已經未老先衰,兩鬢半百,牙齒鬆動,視力模糊。而不久,韓愈收到了韓老成離世的噩耗。
剛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韓愈還要反覆確認真實性。因為好友孟郊給自己傳遞的侄子韓老成的病死時間,是有點問題的,有可能是訛傳。
然而,最終韓愈難過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侄子韓老成居然是因為“軟腳病”去世的。
他在祭文中也說,軟腳病是小疾,南方很多人都得,所以當韓老成在信中說最近得軟腳病,經常疼得要命的時候,韓愈並沒有當回事。
有後人說軟腳病就是腳氣病,但很可能是糖尿病,它會致使腳軟疼痛。
回想起這麼多年的蹉跎和掙扎,回憶起自己自從19歲進京科考後,就跟侄兒韓老成聚少離多的事實,不由得愧疚萬分。
他突然很激動地認為,從前為了追求所謂功名而把親人丟下的做法大錯特錯,在祭文中難過地說“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
韓愈寫過很多祭文,祭過鄭夫人,祭過十二兄,祭過周氏侄女,甚至還祭過鱷魚,真正令人感動到骨髓裡的,就是這篇被譽為“祭文中千年絕調”的《祭十二郎文》。
韓老成死後,韓愈並沒有停下出仕為官的腳步。後人也不必苛責韓愈,在當時的情境下,我們應該足夠相信他文字的真誠。
只不過,現在的他,成為了韓氏一脈,最大的倚靠,他不能停下奮進的腳步。
只不過,秉性忠正,直言敢諫的他,在仕途上並不討喜。幾度宦海沉浮,兩度從京城被貶廣東不毛之地。
第一次是擔任監察御史,因彈劾皇親國戚,被貶陽山令,陽山就在現在的廣東陽山縣。
在當地,韓愈深受百姓愛戴,都把韓愈當偶像看待,有些百姓甚至以“韓”字為兒取名。
後來,韓愈因當朝宰相裴度的賞識,歷任禮部郎中、刑部侍郎。
位於廣東潮州市的韓文公祠正殿
然而,又因反對唐憲宗迎接釋迦牟尼佛佛骨,第二次被貶廣東。這一次去的是廣府極東之地潮州,在被貶潮州的路上,韓愈的愛女就不堪路途折磨而病死。
在韓愈的筆下,當時的潮州:
在廣府極東,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
當時的潮州生活環境惡劣,經常是鱷魚出沒之地。韓愈已經年過半百,身體多病,衰老得厲害,實在待不下去,又厚著臉皮上書皇上,懺罪謝恩。
唐憲宗似乎也是動了惻隱之心,將他調到了袁州,也就是現在的江西宜春。
不久,唐憲宗暴崩,唐穆宗在宦官梁守謙擁立下,登基即位。
但也就在這一朝,韓愈奉旨再次回京,迎來了為官人生的頂峰。歷任國子監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等職,時人稱其為“韓吏部”。
韓愈當上了從一品的高官,但並不快樂。唐穆宗在位期間,宴樂過多,畋遊無度。
還寵幸宦官,任用的宰相蕭俛、段文昌又無遠見,造成河朔三鎮復叛,天下再次大亂。
《晚笑堂竹莊畫傳》韓愈像
韓愈在朝為官,也屢遭政敵構陷,如履薄冰。公元824年,韓愈因病告假,同年12月25日),韓愈在長安靖安裡的家中逝世,終年57歲 。
第二年,歸葬河南焦作孟州老家,與韓會、鄭氏、韓老成和愛女一同歸葬故里祖塋。對於韓愈來說,生命誠可貴,但他也期待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