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請閉嘴(26)治病

26

治病

當無雙大鬧剪彩儀式的時候,我正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小蘇坐在我身邊陪伴著我,M主任和汪主任據說也是在陪護著我,但是我總覺得他們的眼神裡有叵測的意味。

我不願意說話,依然沉浸在我的小說裡。

無雙說沒有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做愛。我深有同感,深怕被關到精神病院之後,再也沒愛可做了,於是我轉頭對小蘇說道:“咱們做愛吧!”

小蘇馬上臉紅了。

M主任說道:“看,真的精神分裂了!”

精神病院坐落在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上,到處裸露出白花花的岩石,除了白花花的岩石就是用岩石堆砌起來的白花花的房子,至於花花草草枝枝葉葉是一概沒有的。

一個女心理醫生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等我們在她辦公室坐下,M主任將她拉到一邊耳語了幾句。人類對未知,不是充滿好奇,就是充滿恐懼。此時,我不知道M主任說了什麼,於是既好奇,又恐懼!女心理醫生的眼神裡也充滿了叵測!

女心理醫生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很滑膩,禁不住多摸了幾下。她說:“認識你很高興,我姓羅!”

我說道:“我姓賈!認識你,我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因為按照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說,我必須要了解之後,才能決定該不該高興,而現在我還不瞭解你,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高興。而你一見到我就高興,說明你不是一個唯物主義的人!”

羅醫生說道:“我是唯心主義的,所以我相信,人的一切疾病,其實都是心病。這也是你來這裡的原因,不是嗎?”

“不是,”我說道,“我是被逼來的。”

羅醫生依然笑嘻嘻地說道:“你是說M主任他們把你逼來的?”

我不作回答。

“那讓他們出去,就咱們兩個人好好聊聊好不好?”

我依然不作回答,而M主任、汪主任已經拉著小蘇走出去了。

羅醫生說:“聽說,你經常夢遊?”

“是。”

“夢遊的時候愛寫小說?”

“是。”

“你為什麼夢遊呢?”

“我哪兒知道呢?”

“你這應該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吧?”

“我沒有什麼要表達的。”

“那是因為你現在還沒有夢遊。”

“要不,我夢遊給你看看?”

“不用了!”羅醫生說道,“我初步判斷你是一個精神分裂的患者,之前,M主任給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你知道精神分裂的症狀是什麼嗎?”

“不知道。”

“你是不是經常覺得自己就是兩千年前的董仲舒?”

“不是,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董仲舒,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無雙,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頭豬,或者一隻雞,反正什麼好玩,我就把自己當成什麼。”

“對,精神分裂症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妄想!你這就是在妄想!”

“這麼說來,我真的是精神分裂了!”

“是。”

“那你能不能弄點水泥或者膠水之類的東西,把我分裂的精神彌合起來?”

“我就是要把你的精神彌合起來,但是我用不著水泥或者膠水。”

“那你用什麼?”

“我給你催眠吧!”

一聽到催眠,我頓時很緊張。因為此前,我看過一部小說,叫做《皮下注射》,講述的是某市電視臺的記者連番被殺,而且都遭到了拔舌、割喉的酷刑。一個警察奉命展開調查,卻發現自己陷入了心理困境,由於昔日的一次重大創傷,他的右臂麻木僵硬,行同廢人。於是警察去看心理醫生……

我突然覺得我已經走入了這部小說,因為這部小說講述的就是電視臺記者的故事,而我就是電視臺一記者;小說裡的主人公接受了催眠,結果被人控制,現在這個醫生竟然也想給我催眠!最關鍵的是,《皮下注射》裡的女心理醫生也姓羅。

於是我怯怯地問道:“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我叫羅婷婷。”

我不懷好意地笑了,心想:“你就胡編亂造吧!你明明叫羅子涵,怕被我發現你們的陰謀,竟然把自己名字都改了!”

——我這麼想,是因為《皮下注射》裡那個心理醫生就叫羅子涵。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充滿了陷阱,一些人總想把另一些人趕到陷阱裡,然後對他為所欲為。我才不上當呢!

但是羅子涵突然大喝一聲:“賈純!”

我驚惶失措地看了看她,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她的表情特別嚴肅,嚴肅而滑稽。

羅子涵見她的恫嚇不起作用,就告訴M主任說:“他已經病入膏肓了,必須入院治療。”

小蘇聽到這個訊息之後很是憤怒,但是她是一個迷信的人。

她迷信權威,當她聽說羅子涵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理醫生的時候,她就相信了羅醫生的診斷。

羅醫生說:“賈純精神分裂非常嚴重,必須入院治療。如果不治療,今後攻擊衝動會越來越明顯……”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精神病人,被關在了精神病院裡。

我經常稀裡糊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我一直有做夢的感覺,等進了精神病院,這種感覺越發強烈了。每到中午,熾熱的陽光便愉快地照耀著精神病院,照耀著一片片裸露的岩石,到處反射出白燦燦的光,然後我就眩暈,我的思想一片空白……

我是要尋找我的理想的,但是卻把自己找到這裡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安排,或許我真能在這裡找到我失去已久的理想。想到了這一點之後,我每天都低著頭走路,希望能找到我的理想,並且見人就問:“你看到我的理想了嗎?”

然後對方就說:“確實病得不輕。”

也有一些精神病人說:“見到了,但是我不告訴你在哪兒。”

然後我就怒氣衝衝大聲咆哮:“我問你見到我的理想了嗎?”

然後所有的人都被嚇跑了,接著就有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來捉拿我。

但是他們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見到他們餓虎撲食般地衝過來,我就立馬脫掉衣服,混入那一片白花花的岩石——在此之前我早已做好了準備,把渾身上下都塗成白花花的顏色——然後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我,然後我就逃之夭夭,變色龍就是這樣對付它的敵人的。

過了一些時候,我又開始尋找我的理想,這時候我很溫和,白大褂們見了之後也沒有理由難為我,只好任憑我繼續尋找。

於是,我越來越像一個精神病人了。

在做精神病人的日子裡,我經常想到無雙。

無雙到剪彩儀式上尋找快樂,但是我總覺得無雙就是來尋死的,她早已抱了必死的決心。

她在唸奴嬌尋找快樂,可是後來也找不到快樂了。經過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之後,所有的嫖客無論老少跟無雙做愛之前,總是要先背一段子曰,再背一段武帝語錄,最後還要來一段《春秋繁錄》。剛開始時,無雙覺得很新奇很有趣於是就高潮不斷,後來耳朵聽出繭子來了,她就覺得很煩,而且有性冷淡的趨勢。於是她就常常叫來董仲舒強姦一番,但是這個老頭也越來越不濟,無雙就感覺到了世界末日,因為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快樂了。

她相信快樂永遠是至高無上的,既然沒有快樂了,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於是,她來到了剪彩儀式上,希望在死之前,來一次生命的狂歡。

我是不會去死的,因為我的生命中還有樂趣。

有一天,在白花花的岩石縫裡,我發現了一棵綠色的草,我知道這種草是被用來餵豬的。但是現在,在一片片白花花的岩石的包圍下,它倔強地挺立著,顯得多麼得桀驁不馴啊!我喜歡它而且愛它,因為在它的葉子裡流淌著生命的溫度,它的根必定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反抗的力量。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粒種子掉到了這裡,岩石讓它死,但是它不肯死,它還要紮根於岩石,使之分崩離析,還這片土地以綠的顏色。或許,不是偶然,而是一粒倔強的種子,長途跋涉來到這座由岩石控制的山頂,它以隨時準備赴死的精神,默默地與這群白花花的岩石做著殊死的拼搏。這是多麼可貴的品質啊?發現這株小草之後,我就忘記了尋找我的理想,每天都要來到它的跟前,躺在它的身邊,看著它一點點地長大。在它鮮嫩的葉脈裡,我似乎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

這棵小草在我的注視下茁壯成長起來了。我能明顯看到它血脈賁張,使足了全身的勁兒往上生長。我能看到它的新葉從一顆萌芽的狀態逐漸舒展開來,長成鮮嫩的一片葉。這片新葉裡同樣蘊涵著生命的力量。後來,它又開出了七彩的花,赤橙黃綠青藍紫,七朵美麗的小花在迎風搖曳。那種花瓣嫩得要流出七色的汁液來,這時候蜜蜂也來了,蝴蝶也來了,我的思想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有了五顏六色的色彩。

這棵小草不但在白花花的岩石中生長著,也在我的夢中生長著。

在夢中,我或許是一棵草,與它站在一起忍受著岩石的擠壓和陽光的灼熱,我和它一起生長,一起感受生命的愉悅。

這些蜜蜂蝴蝶也不但在白花花的山頂上飛舞著,也在我的夢中飛舞著。在夢中,我或許是一個蜜蜂或者是一隻蝴蝶,我是它們中的一員,和它們一起飛舞著,自由地採蜜,自由地嬉戲,自由地做愛。夢醒十分,我就有了莊生的疑惑,不知道我究竟是人還是草,或是一隻蜂一隻蝶。

到了冬天,這棵草早已死了。但是我每天還是要到它生前的地方去,這時候滿山白雪皚皚,陽光不再那麼灼熱,但是白雪的反光還是十分刺眼。我躺在小草曾經生長過的地方,算是對老朋友的懷念。

有時候,山頂上狂風大作,冷風夾著雪花四處亂竄,撲打在臉上感到冰涼的疼痛。但我還是躺在小草生長的地方,渾身赤裸裸的,親近著那片土地,寒風大雪我都不怕,我要緊緊地貼著那片土地,因為我知道在這方土地裡有著生命的力量,那株小草的種子就落在我身下這方土地裡。來年,他們一定會繼續茁壯成長的,生命的力量就是這樣偉大,總有一天,他們會把這片白花花的岩石打敗,他們的根會把這些沒有生命的石頭全部掀翻。那時候,這片毫無生氣的山頂上會發出一聲咆哮,然後就像火山爆發一樣,這些白花花的岩石分崩離析,然後山頂上就會開出各色各樣的花,長滿各色各樣的草。也許還會有流水,溪水叮咚,那是在歌唱生命的奇蹟。

是的,生命的力量就是這樣偉大!

小蘇到山頂來看我,踩著厚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讚歎著這裡的美麗,我說:“是的,這裡的確很美。”

然後她就說:“我好久沒做愛了。”

我說:“我也是。”

然後我們就在白雪皚皚的山頂上行魚水之歡。

小蘇說:“她早就想來了,但是M主任一直不批准,說是怕影響你的治療。”

我說:“我根本就沒接受什麼治療,他們就是把我關在這裡而已。”

小蘇說:“沒這麼簡單吧?”

我說:“那應該怎樣?”

小蘇就說:“我也不知道,只是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然後我問小蘇:“M主任怎麼現在批准你上來看我?”

小蘇說:“M主任也要來,我腳程快,所以提前跑來了。”

然後M主任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他說把衣服穿上。我覺得很奇怪,小蘇的面板很白,白得像雪一樣;我的面板不白,但是我已經塗成了雪的顏色,這應該是最好的偽裝色,M主任怎麼還能找到?仔細一看,才知道他戴的是一副紅外線眼鏡。

當時M主任來到山頂上,到處尋我們不著,白大褂們就說那小子已經學會變色了,M主任說這也難不倒我,於是就戴上紅外線眼鏡,滿山找我們,然後就發現了兩條大蜥蜴在雪地做愛,然後就冷冷地說:“把衣服穿上。”

接著又問我:“你反省的怎麼樣了?”

我馬上就想到了那隻姓孫的猴子,它被如來壓在五指山下,如來讓他反省反省。我被關在這片白花花的岩石中間,原來也是為了反省的,而不是接受什麼治療。

但是之前我卻不知道M主任的深意,豈不是把時間白白浪費掉了?而且還辜負了領導的期望。

可是我又不知道該反省什麼,所以我就一臉倔強地說:“我冤枉。”

M主任登時變色,喝道:“捆起來。”

然後白大褂們就把我五花大綁。

我見過那個俄羅斯魔術師也是這樣被人五花大綁扔進了火坑,可是後來他又從門口走了進來,主持人說這都是幻覺。所以我認為現在發生的事情也是幻覺,M主任是不存在的,五花大綁也是不存在的。但是疼痛不是幻覺,麻繩捆在身上,深深地勒進了我的肉裡。

M主任說:“必須好好治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