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一千多年前,詩人杜牧途經赤壁,目及古戰場遺蹟,想起昔日三國群雄在此處烽火爭霸,慨嘆之下激情提筆,寫下這首絕句《赤壁》。

放現在來看,這首杜牧即興創作的詩歌,有點毀曹操“風評”。按杜牧的設想,要是老天不給周瑜面子,讓曹操贏得赤壁之戰的勝利,那結局就是——銅雀春深鎖二喬。東吳的兩位佳人,可都要淪為曹氏姬妾,被養在專供娛樂的銅雀臺裡了。

照此,曹操不就成了驕奢淫逸之輩?勞民傷財修的銅雀臺不也成了他豢養姬妾、吃喝享樂的“豪華會所”?

可要放回那段狼煙瀰漫的亂世,事實真的如此麼?拔地而起的銅雀臺,到底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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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聳立:梟雄的“謎題”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二月,屯夠了田,養足了氣力的曹操帶著大軍圍攻袁氏老巢鄴城。土山、地道、長塹、灌城,足足六個月的猛攻加智取,鄴城終於被攻陷。

戰事結束時,鄴城幾乎成了一片狼藉。可這看似破亂的城池,卻是一塊妥妥的寶地。鄴城,地據冀州(今河北地區),處於北方道路要衝地帶,城內水系通達,關鍵背靠太行,南面漳河,具有天然的防禦優勢,《水經注》也曾盛讚其“王業之本基”。

花了這麼老番力氣才拿下的寶地,自然得好好利用。冀州被佔領後,曹操將鄴城作為自己正式的根據地,繼續把事業搞起來。對外自然是平定北方,在內則是鄴城的大改造,又是修築城郭壕隍,又是營造宮室倉府,甚至連忙著征戰的曹操,還親自參與了鄴城具體的設計規劃,甚至“無不為之法則,皆盡其意”。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修築銅雀臺是這系列大手筆中的一件。據考證,銅雀臺又名銅爵臺,大約在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冬動工,歷經近兩年才正式落成。顯然,曹操沒有修過癮,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又挨著銅雀臺接連修了金虎臺和冰井臺,後人並稱為“鄴三臺”。

這三臺,曹操著實花了心力。三臺巍然屹立,每座高臺上都有幾十上百間屋宇。銅雀臺更是其中最為華麗的一座,高達十丈,臺上建屋一百二十間,侵徹雲漢。樓宇連闕,飛閣重簷,雕樑畫棟,諸般恢弘,看看曹丕的“登後感”便能知曉一二——

登高臺以騁望,好靈雀之麗嫻。

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

——節選自《登臺賦並序》(曹丕)

登臺之後,一眼望去,目及溪谷草木,清風拂衣、鳥鳴伴耳,論誰不誇一句曹操的審美呢?

可仔細一想,問題恰好出在這裡,要是把主人公換成酒池肉林的商紂王,修築奢美高臺的確說得過去,可修臺的成了曹公孟德,反倒成了一個“謎題”。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別的不說,曹操似乎很難和驕奢沾上邊。裴松之曾詳述其“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後宮衣不錦繡。侍御履不二採”,即便是征戰中得到奢靡之物,也悉數賜給有功的屬下。曹植的妻子就因為違背規矩,穿了錦繡衣服,被曹操看見,震怒之下將其賜死。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既然曹操如此儉樸,為什麼要在剛剛經歷過戰火的地方,勞民傷財地修建華麗俊美的高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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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臺背後:無言的宣告

關於曹操築臺的猜測,確實不止“玩樂”這一種。

十六國戰亂時,謀士張賓客勸諫石勒時,就曾間接揣測過鄴城三臺的作用——

“鄴有三臺之固,西接平陽,四塞山河,有喉衿之勢,宜北徙據之。”

——《晉書》

據考證,三臺的高大雄偉超過了尋常的弩臺,事實上,它們在鄴城中確實扮演了“軍事制高點”的角色,發揮了一定的守禦功能。三國時期,修築樓臺確實被當作一種流行的防禦軍事理論,公孫瓚和袁紹決戰河北時就用過這一招。曹操大手筆下的三座高臺,不僅多為磚石修築,臺中還窖藏了粟、鹽、冰、石炭等物資,甚至是金銀財寶。三臺互通互聯,絕對算得上是頂好的防禦固守工事。

除了方便打仗,曹操堅持築三座高臺,還有別的意思。

這需要把時間線拉回銅雀臺聳立之前。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掌控的東漢朝廷發生了一件大事。在曹操的授意下,原本的朝廷三公職位——太尉、司徒、司空被取消,改設丞相一職。首位丞相的出任者自然是曹操。

雖說此前三公就剩曹操一個,算得上名存實亡,可這道政令一下,曹操便正式登臨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名正言順地宣告掌權。此時,曹操算是春風得意,掃除了袁氏的殘餘勢力,基本算是稱霸北方。

只是,雖說位列丞相,曹操仍然只是武平縣侯,這當然不是曹操想要的。在東漢的封爵制度中,頂著異姓,曹操便是鉚足了勁,受封侯爵也就到了頭。可朝政大權盡握在手,他真的要就此止步麼?

戲劇的是,兩年後,銅雀臺正式開建。曹操選擇此時修築高臺,自然不是為了慶祝入駐鄴城。換句話說,高臺並不是說修就能修的。《五經異義》有云:

天子有三臺: 靈臺,以觀天文; 時臺,以觀四時,施化; 囿臺,以觀鳥獸魚鱉。諸侯卑,不得觀天文,無靈臺;但有時臺、囿臺也。

——《五經異議》

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修築高臺本就象徵著權威,是統治者的一項特權。諸侯即便再想修,最多隻能修兩座,絕對不可以越過天子。放在東漢時期,也只有王爵才能在自己的封國設祭壇、立宮室。

身為侯爵的曹操,偏偏就在此時修起一座恢弘高臺,在其上建起華美宮室,其中深意,即便庶民百姓看不懂,文武百官、漢獻帝一定能看個清楚明白。照這樣推論下去,正如有學者感慨,高高聳立起的銅雀臺,不就是曹操為了減輕百官阻力而想的妙招,不動聲色間就將自己的政治意圖公諸於世。

曹操築起的是怎樣一座高臺?曹丕曾寫過這樣一首詩——

長安城西雙員闕,上有一雙銅雀,一鳴五穀生,再鳴五穀熟。

詩中的“雙員闕”,是西漢建章宮北宮門兩旁的兩座塔樓,塔樓頂上有一對銅鑄的鳳凰,也就是“銅雀”。以鳳凰裝飾屋頂,是皇家建築才有的做法,銅雀臺上是否真的有銅雀,我們不得而知,可光是“銅雀”這個名字,也能讓這座高臺生出點不同的意味。

公元217年,銅雀臺修成,跟隨曹操一起登臺觀景的曹植大筆揮就一首《登臺賦》——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沖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皇家,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節選《登臺賦》(曹植)

若說前幾句還算老實地描寫高臺之宏偉,後面著筆的卻早已不是銅雀臺本身——父親輔佐皇家,惠澤遠揚,如此偉績,無量功勳,定然是同天地之宏大,齊日月之輝光。

再看曹操的反應——“太祖甚異之”。的確,比起曹丕的“寫實”文風,曹植既寫景又敘事還抒情,文采上就勝了曹丕一頭。可回到當時的情景,高臺之上,真正打動曹操的,或許不僅是兒子“援筆立成”的聰慧,更有父子間突然通達的心意。

事實也如曹操所願。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銅雀臺落成,同年,曹操被賜予特權“參拜不名、劍履上殿”,一如西漢名臣蕭何。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金虎、冰井二臺動工,這一年,曹操正式被冊為魏公,加九錫、建魏國,鄴城正式成為魏國國都。

三年後,漢室異姓的曹操受封魏王,“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旒冕、車服、旌旗、禮樂郊祀天地”。在高大三臺的注視下,馳騁一生的曹操,登臨了此生的最高位置。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修築銅雀臺的同一年,曹操寫下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言辭懇切,說自己絕對沒有篡位之心,誠懇地交還自己受封的陽夏、柘、苦三縣的兩萬戶賦稅,還認認真真地給自己叫了屈——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面對孫權的勸進,曹操更是怒斥其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遺憾的是,老天並沒有留給曹操太多掙扎取捨的機會。

受封魏王四年後,公元220年,一代梟雄曹氏孟德,與世長辭。離世前,曹操曾留下這樣的遺言——

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於臺堂上施八尺床,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

——《吊魏武帝文》

有人說,這是曹操捨不得俗世快樂,便是逝後也要在銅雀臺上給自己留個位置,好好享受一番。可誰知,曹操讓子孫們登上銅雀臺遠望的,除了自己的陵寢墓田,會不會也有這大好河山,還有銅雀臺下沒能做完的這場繁世英雄夢呢?

或許正如學者康震的評點:“銅雀臺的確是曹操修的,但曹操修築銅雀臺不是為了二喬。他是當時最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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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留千載:臺上的建安

銅雀臺見證的,從來不止一場風雲爭霸,也不只一段權謀故事。

史載,高臺鑄成後,曹操極為喜愛,親自登臺不說,更將此處作為自家會見賓客、聚會言詩的重要場所。喜愛詩詞的曹氏父子更是經常在此宴請當世文人,杯籌交錯間,吟詩作賦,談論古今。

同曹丕交好、詩賦聞名後世的建安七子(七位文學家,得名於曹丕的《典論·論文》)中,王粲、劉楨、陳琳、徐幹等人都是銅雀臺上的常客。從匈奴迴歸的蔡文姬,也曾在曹操的邀請下登臨銅雀臺,作下那首名流千古的《胡笳十八拍》。相傳,銅雀臺上,這些文學家宴飲歡樂,或同時圍繞主題創作,或相互品評,也正是這一場場別開生面的文學聚會,促進了當時的文學繁榮,成就了頗具現實主義風格的“建安風骨”,銅雀臺也因此被譽為魏晉文學真正的發源地。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

公元266年,司馬炎篡位,曹氏政權正式落幕。作為曹氏政權的重要見證,銅雀臺的故事並沒有止步。南北朝時期,後趙君主石虎再度修繕銅雀臺,在原有基礎上再建樓五層,做銅雀於樓頂,創“銅雀飛雲”美景,北齊天寶年間,君主高洋徵召30萬工匠,三度再修銅雀臺,將其改名為“金鳳台”。

精裝披身的同時,銅雀臺再次立足於時間洪流中,見證著一輪輪歲月變遷,一次次天下分合。

李唐王朝建立後,伴隨著詠史懷古的文學興起,銅雀臺開始穿梭於詩人文墨中,成為那段浮雲往事的最好注筆。王勃曾拿著銅雀臺上的歌妓們做文章,一句“高臺西北望,流涕向青松”,諷盡君王的薄情寡義。劉長卿吟出“君不見鄴中萬事非昔時,古人不在今人悲”,慨嘆世事之滄桑,盛衰之難料。再後來,銅雀臺又成了詩人們評點曹操、痛斥奸臣的常借意象。

只是斯人已逝,曾經輝煌的王朝已然落寞,唯有歷經百年的銅雀臺留在原地,默然不語,任人描摹,隨君評說。

晚唐時期,詩人杜牧途經赤壁,寫下《赤壁》絕句一首,流傳至今。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不知杜牧唏噓提筆時,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除了狼煙中的群雄廝殺,會不會也有銅雀臺下,那段寫滿了權謀與雄志的建安時光。

曹操以節儉著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修建銅雀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