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的愛情

金蓮這一生真正喜歡過兩個人,第一個是武松,可惜初見時她已是他哥哥的老婆。

金蓮本不應配武大的,奈何命運不由人。因為做裁縫的父親死得早,金蓮九歲就被賣到王招宣府上習學彈唱,十五歲王招宣死了又被賣到張大戶家。到了十八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之際,就被垂涎已久的張大戶破了身。張大戶的正妻知情後“將金蓮百般苦打”,於是張大戶將金蓮就近許給了賣炊餅的武大,因為“早晚還要看覷此女”。武大就算撞見老婆被推倒,也不敢出聲。

好色的張大戶一命嗚呼之後,身材矮小樣貌猥瑣的武大,也沒有半分合金蓮的意。所以不僅金蓮自憐自傷,哀嘆“姻緣錯配”,就是《金瓶梅》的作者也忍不住鳴不平:“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的偏撞不著賣金的。”

金蓮的愛情

所以某天當武大向金蓮介紹打虎英雄、小叔武松時,金蓮才發覺:一母同胞的兩兄弟,人才居然可以如此天差地遠。

……(金蓮)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裡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第一回)

金蓮一見鍾情,卻不知武松心有所動更早於金蓮。在兩人剛剛初見、金蓮起意之前,就有一句:

“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第一回)

武松低頭不外乎兩個原因:一、金蓮嬌媚非凡、光芒四射,讓常年行走江湖見多識廣的武松也不敢直視。二、美色當前,武松隱隱察覺到了自己心裡泛起來的波浪——若是真正磊落、視嫂如母,那麼不管嫂嫂是妖嬈還是醜陋,對於襟懷坦白的英雄武松而言,都不應該有什麼分別。而武松一見金蓮就低頭,不敢輕鬆自在地以平常心處之,恰恰說明了有武松不敢面對的東西存在,讓他不得不低頭。

幾杯酒之後金蓮有心,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時,武松就更不敢抬頭了。但武松此時還不敢想太多,所以當金蓮要武松搬來同住時,武松一口便答應下來,“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微妙的是,武松只說嫂嫂,而不像《水滸傳》裡一樣說“哥哥嫂嫂”。而在金蓮和武松的初見中,武大幾乎未置一詞。或許在他心裡,也隱隱感到了金蓮今天與往日的不同。

金蓮和武松,其實有頗多的相似處。武松不愛財,把打虎所得的五十兩賞銀分給獵戶;金蓮也不愛財,武大沒錢時情願典當自己的釵環供丈夫賃房。武松自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金蓮自稱“不戴頭巾的男子漢”。武松殺人不眨眼,金蓮狠毒起來也令人毛骨悚然。兩人但凡相遇,自覺不自覺地眼裡都只有彼此,基本沒有武大的位置。而兩人根本的不同,卻是金蓮把情感置於道德之先,而武松並非如此。

終於某天大雪,武大賣餅未歸,金蓮在簾子下面望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每一步都踏在了金蓮的心上。門外天寒地凍,金蓮的心卻如炭火一般熱。金蓮一番話語撩撥之後,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

金蓮的愛情

奇怪的當然不是金蓮動情,而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別無六耳,武松心知肚明嫂嫂對自己春心蕩漾,腳卻偏偏像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武松要走,誰能攔得住——然而他不但不走,甚至連一絲起身的意思都沒有。或許金蓮就是因此而誤判了局勢,等到她最終表白之際,武松卻突然爆發了:

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第二回)

金蓮只是看著武松,既沒有遞酒過去,也沒有肢體語言。武松卻不僅主動奪酒潑酒,更直接去觸碰金蓮身體。武松反應如此激烈,看上去大義凜然拒腐蝕永不沾,但仔細讀來,字字都像是武松對自己的警告。似乎如果不表現得這麼極端、不反應得如此排斥,只要稍有猶疑甚至拒絕得有人情味一些,武松都已經百分之百地成了“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

武松最極力規避的,往往也是武松最無法面對的;竭力抬出道德來守身如玉,恰恰說明了他內心深處最無法面對的隱秘是什麼。無論如何,金蓮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主動表白,只落得了如此下場。道學先生自然拍手稱快,可惜金蓮不是假道學。

你既無心我便休,所以金蓮喜歡的人換成了西門慶,也就是第二個。從金蓮不小心掉簾子打到路人西門慶頭上的一刻起,兩個人心中都有了對方。反正從來也沒有誰規定:一見鍾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面對武松時,金蓮是更主動的一方;而面對西門慶,她卻成了蜜蜂的目標。王婆口中的潘驢鄧小閒,西門慶就算不是樣樣滿分,綜合實力也相去不遠。正因為西門慶確實有令女子戀慕之處,所以才能迅速替代武松在金蓮心中原來的位置,成為金蓮從此心心念唸的唯一一人。金蓮的喜怒哀樂,幾乎都因西門慶的言行而決定。

因為要跟西門慶長相廝守,所以金蓮毒死武大完全沒有一絲心慈手軟,武大掙扎時還“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鬆寬”。沒辦法,武大一天不死,金蓮就一天都入不了西門慶的門。因為既擔心西門也擔心自己,所以當武松第一次回來尋西門慶晦氣卻因傷人致死被拘時,金蓮“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拿得起放得下,武氏兄弟在金蓮心裡已經沒有位置。

金蓮入門後最得西門慶寵愛,並不只因為金蓮漂亮,也因為金蓮實在堪稱西門慶的知己。即便是作妾,兩人之間也有一種默契的平等。只有金蓮能和西門慶親密到鬥口開玩笑;只有金蓮能第一時間察覺西門慶在外的風流韻事;只有金蓮能讓西門慶以“我們二人”看承,跟其他的妻妾比更像是一對情人;只有金蓮能“時而罵他,時而哄他,時而羞他,時而刺他”。其他如李瓶兒也好孟玉樓也好,都不能讓西門慶感覺如此動心。

金蓮的愛情

更相似的是,金蓮的愛與欲,跟西門慶一樣是可以涇渭分明的。金蓮剛剛被娶進門,西門慶就在妓院的李桂姐處戀棧數日不沾家,金蓮很快就與孟玉樓帶來的小廝琴童偷情,被告發後還捱了西門慶一馬鞭;後來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來勾搭,金蓮也與他不清不楚,在西門慶死後甚至偷情偷到墮胎。

金蓮出軌琴童和陳敬濟,既有獨守空房所致的身體本能需要,也有向西門慶報復的含義在:你去外面沾花惹草,我就偷你的僕人、偷你的女婿;你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可以的他們也可以。

即便如此,這只是金蓮生活中的插曲,在西門家前後七年,她的主旋律無非就是想方設法要讓西門慶留在自己身旁。在吳月娘為首的其他妻妾看來,這是恃強、是自私、是嫉妒、更是佔有慾,“只要一心獨霸著漢子”;然而在金蓮看來,西門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也是她情感的唯一依歸。

像金蓮這樣激情充沛的女子,本來就要一個激情同樣澎湃的男子來配。金蓮一點不勢利,熱衷名利鑽營的西門慶宴請炙手可熱的六黃太尉,在她口中再熱烈的盛宴也不過是冰冷的“黃內官”三字。她需要的只是一生跟一個人長相廝守,彼此佔領對方的全部身心:白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入夜天雷地火欲仙欲死。

這個人,武松本可以是,但武松不可能是;西門慶也可以是,但西門慶卻偏偏不是。欲勝於愛的西門慶,淫過的婦女光有名有姓的就不下二十人,從官吏遺孀到孩兒奶媽無不放過,還不算男寵在內。力分則弱,西門慶若一心一意對金蓮,金蓮才能獲得生命的大歡喜;但縱慾無度之後,即便西門慶回到金蓮房中,身體硬度和情感強度都難免打折。

金蓮越是孤獨寂寞冷,就越需要西門慶來填補;西門慶做填空題不投入,於是金蓮就只能拼命去爭奪西門慶有限的時間。西門慶在外眠花宿柳時,金蓮時常一人盛裝打扮在門前苦候;西門慶要在為愛鼓掌時玩花樣,金蓮向來都做高伏低;為了消除情敵李瓶兒和其子官哥對自己的威脅,金蓮能狠心到訓練貓去撲紅衣服包著的肉,最終成功把官哥和瓶兒都弄死;甚至當西門慶半夜要噓噓時,她都不讓他下床,而是用嘴去接著,然後慢慢一口一口嚥下去。

金蓮的愛情

《紅樓夢》的少男少女,多半會聞之作嘔。大觀園裡瀰漫的純純的愛,在西門慶的後花園裡沒有位置。男女之情未必總是甘甜如飴,它也可能鹹澀如溺,而能做到如此極端地步的,整部金瓶梅里幾乎只有金蓮一人。

這就是金蓮的悲劇:她孜孜以求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但她生錯了時代。最後早已被酒色傷了元氣的西門慶,帶醉歸家之後又被金蓮不管不顧地索求無度,終於像武大一樣死在金蓮的騎坐之下。像金蓮這樣重情的尤物,你不給夠她時間,等她自己要的時候你會死——這是英年早逝的西門慶臨終前才明白的、多麼痛的領悟。

西門慶死後,金蓮和陳敬濟偷情被告發,金蓮被正妻吳月娘趕出了西門家,交給王婆處理。七年時光過去,經歷喪夫、入門、爭寵、又喪夫、墮胎如今出門,金蓮標緻依然標緻、嫵媚依然嫵媚、命運也依然是任人宰割的命運。只需要一百兩銀子,就能從王婆家帶走如花似玉的她。甚至依然跟七年前一樣,當金蓮在簾子下張望時,望來了遇赦歸來的武松。

武松彬彬有禮,說道:

“我聞的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裡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是迎兒(武大前妻之女)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八十七回)

最打動金蓮的,就是這一句“一家一計過日子”,因為金蓮一生最想要的就是如此。所以金蓮第一時間浮上心來的,便是“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裡。”隨即主動出來,應承下這門親事。而讀者常常忽視了武松的可怕: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金蓮想要什麼,所以才能一擊即中其心。

金蓮的愛情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王婆的貪慾,只能看見武松許下的一百兩銀子,看不見武松的一貫為人;金蓮的愛慾,只能聽見武松口中的“一生一計過日子”,聽不見武松的磨刀聲。倒是旁觀者清,當吳月娘知道王婆將金蓮最終與武松時,只是暗中跌腳跟孟玉樓說“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裡罷了”,卻也並沒有要提醒金蓮的意思。因為在吳月娘眼裡,金蓮是造成西門慶殞命的罪魁禍首。

但就算吳月娘看得通透,也還是料錯了一點:根本沒有往後。當晚王婆就領了潘金蓮身穿嫁衣、搭著蓋頭過了門。臺灣學者孫述宇寫道,“被殺的潘金蓮,無論怎麼壞,無論怎樣死有餘辜,這個拖著一段歷史與一個惡名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的女人,我們是這麼熟悉,她吃刀子時,我們要顫慄的。”

於是顫慄的時刻來臨了: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淨了,跪在靈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婦快說!”那婦人唬得魂不附體,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收簾子打了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後怎的踢傷武大心窩,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撥置燒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婆聽見,只是暗中叫苦,說:“傻才料,你實說了,卻教老身怎的支吾。”

這武松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松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劈腦揪翻在地。那婦人掙扎,把䯼髻簪環都滾落了。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他兩隻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蹬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八十七回)

武松殺嫂之前,先剝光金蓮的衣服,這一行為用方便挖心掏肺來作理由是講不通的。同樣是共犯,王婆的衣服對武松而言就沒興趣。在復仇的正義匾額下,武松究竟是什麼心思,在一千個讀者心中自有一千種判斷。只是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情慾越是壓抑得深沉,發作起來就越是劇烈;越是不可能得到的,毀起來越是要滅得乾乾淨淨。

金蓮的愛情

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裡論及此處時寫道:

安排金蓮死於和武松的“新婚之夜”,以“剝淨”金蓮的衣服代替新婚夜的寬衣解帶,以其被殺的鮮血代替處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鮮血,都是以暴力意象來喚起和代替性愛的意象,極好地寫出武松與金蓮之間的曖昧而充滿張力的關係,以及武松的潛意識中對金蓮的性暴力衝動。性與死本來就是一對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概念,這裡,金蓮所夢寐以求的與武松的結合,便在這死亡當中得以完成。

花燭夜變成斷魂夜,這是金蓮始料未及的。從武松說出“一生一計過日子”那句開始,金蓮就差不多完全忘了之前武松的怒罵、武大的砒霜、西門的鹹溼、夭折的官哥、流產的男胎,一心一意只盼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要是金蓮稍微清醒一點,早在武松求聘出門之後就應該立刻狂奔而逃——但那樣清醒的金蓮不是金蓮。《世說新語》裡記載王導的兒子王廞任情縱性,曾經登上茅山大慟哭道“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堪稱魏晉一代名士的心聲,言中的卻是金蓮。

雖然這一段殺戮場面殘忍血腥,但明代大才子袁宏道欽佩《金瓶梅》文筆“雲霞滿紙”,卻由此可見一般。冰冷的刀刺進溫暖的人身,作者寫金蓮“星眸半閃”,此處的星眸絕非通常形容美女的陳詞濫調。若是在與武松初見時,春心正萌的金蓮雙目粲粲若星,那也不足為奇。但如今在如豬羊一般被宰殺的最後時刻,金蓮的眼中卻依然有光閃耀,鮮血四濺也沖淡不去。或許因為這星光是她耗盡一生去爭取燃亮的希望,是她一生榮耀與屈辱、風姿與狠毒的根源,也是她畢生以求卻終於求不得的理想,這就是愛情。

金蓮的愛情。

參考:

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

孫述宇《金瓶梅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