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摩洛哥VS葡萄牙這場1/4決賽的電視轉播，兩隊球衣的色彩不免讓人有些恍惚——身穿紅底綠條，明顯的葡萄牙國旗配色球衣的，居然是本屆世界盃最大的黑馬摩洛哥隊。
最終的結局也同樣讓人恍惚。一邊是C羅並不完美的謝幕，和他讓人惋惜又動容的“英雄淚”；一邊則是延續著穆斯林世界、阿拉伯國家在卡達最終的榮光，同時又實現非洲球隊勇闖四強歷史性突破的摩洛哥隊。悲喜同框，在世界盃賽場上只道是尋常。
摩洛哥送C羅出局，成就本屆盃賽上最大的黑馬。
熟悉世界史的朋友，此刻大概會有“時光倒流500年”的穿越感。因為早在1578年夏天，葡萄牙王國與摩洛哥蘇丹國爆發“三王戰役”（參戰方是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昂，與兩位摩洛哥蘇丹）。雖然三位君主都最終陣亡，但當時貴為殖民大國的葡萄牙，卻慘敗給了內憂外患的摩洛哥，自己的國運也由盛轉衰，在不久之後即遭西班牙吞併。
如果再往前追溯，到更久遠的公元711年，北非的摩爾人（摩洛哥當今主體民族的前身之一）北伐伊比利亞半島（如今西、葡二國的所在地），經過8年鏖戰，摩爾人征服了大半個伊比利亞半島，把島上的西、葡人民趕到了北方。摩洛哥人甚至還乘勝沿東北方向向歐洲的腹地進軍，卻732年被法蘭克人在圖爾戰役中擊敗——這是不是像極了即將開展的半決賽，摩洛哥VS法國這組對決的某種預言？
雖然一個在非洲一個在歐洲，但摩洛哥和葡萄牙在歷史上頗有淵源。
當然，這些也僅是基於歷史巧合一些有趣的延伸。但摩洛哥創造歷史的晉級之路，喚起的已遠遠不是摩洛哥本土的舉國歡慶了。東道主卡達本就是穆斯林、阿拉伯國家，北非兄弟爭氣的表現更使阿圖瑪瑪體育場變成了超越國別、團結民族的主場。更有些讓人意外的是，伊朗外交部發言人納賽爾·卡納尼更是在其官方社媒上，以伊朗官方的姿態向摩洛哥隊表達了祝賀。
眾所周知，伊朗和摩洛哥以及32強中來自西亞和北非的沙烏地阿拉伯、卡達、突尼西亞一樣屬於穆斯林世界，但民族和人種上並不相同——伊朗的人口主體是波斯人，而其餘幾個國家則是阿拉伯人。雖然都信仰伊斯蘭教（分屬不同派別），但伊朗在歷史上與阿拉伯世界諸國的齟齬、衝突不斷，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實。伊方此次看似雲淡風輕的祝賀，卻也體現了以足球為媒介，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以體育精神團結人類的可能。
當巴勒斯坦國旗出現在摩洛哥人的歡慶中
其實在伊朗官方對摩洛哥隊的晉級表達祝賀之前，歡慶的摩洛哥球員們，自己就在世介面前，向“兄弟國家”展現了暖心的善意。
也許在國內的轉播鏡頭中並不會被濃墨重彩地渲染，但賽後聚做一團合影的摩洛哥全隊，徐徐地展開了一面巴勒斯坦國旗，並帶著愉悅的神情指向看臺上為他們助威的巴勒斯坦球迷。也在當晚，有身在巴勒斯坦的網友透過社媒曬出加沙地區的球迷，正在隆重集結歡慶摩洛哥隊晉級的現場照片。在這一刻，足球的紐帶彷彿已經聯絡起身處世界不同角落的穆斯林球迷。
晉級四強後，摩洛哥全隊舉起巴勒斯坦國旗，為阿拉伯兄弟撐腰。
雖然在卡達世界盃看臺上，有上面提到的幾支西亞、北非的球隊參加的比賽中，很容易在看臺上看到“自由巴勒斯坦”（Free Palestine）的旗幟和口號，但其實本屆盃賽之前卡達是承受了來自巴勒斯坦人的壓力的。為了做好東道主，卡達歷史上第一次開通了接通以色列和卡達的直飛航線，這顯然觸怒了卡達國內一些支援巴勒斯坦的激進群體。此次組委會官方也出面澄清，此舉僅是為了符合國際足聯對於主辦國外招待標準制定的要求。
此刻公開表達對巴勒斯坦支援的摩洛哥球員，他們的國家也曾面臨這樣的責難。2020年以色列和阿聯酋、巴林、蘇丹和摩洛哥在美國白宮簽署的《亞布拉罕協議》，標誌著這幾個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實現了關係的正常化。但這些國家層面、利益考量的政治斡旋，在足球給這些兄弟國家帶來的純粹歡樂面前，又成了不必深究的背景板。
再往前追溯，其實摩洛哥和伊朗也曾在5年前發生過外交的危機。2018年5月，摩洛哥官方“拉黑”伊朗，直接宣佈斷交。究其原因，是因為摩方認為伊朗透過支援黎巴嫩真主黨，間接地支援了摩洛哥眼中的國內分裂勢力——西撒哈拉人民解放陣線。此時距離兩國在2017年初恢復正式邦交，才過去了1年多的時間，而此前那次斷交是因為伊朗方面就巴林王國的主權發表了“不恰當言論”，摩洛哥站在了西亞的阿拉伯兄弟一邊。
有些諷刺的是，2018年那次斷交之後，摩洛哥隊和伊朗隊在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的小組賽中成了對手。摩洛哥替補前鋒布哈杜茲在95分鐘時的一記烏龍球，送給了伊朗人在那屆盃賽上唯一的一場勝利。最終的結果是兩隊雙雙小組出局，而晉級的卻是和摩洛哥人在歷史上有千絲萬縷聯絡的西班牙和葡萄牙。
2018年的俄羅斯世界盃，伊朗隊憑藉一個烏龍球在小組賽中擊敗摩洛哥隊。
但這些地緣政治的摩擦，或大或小，似乎都沒法影響專注於比賽本身球員、球迷們，為自己及其他兄弟般的國家隊取得的每一次勝利而吶喊、喝彩。雖然我們希望體育變得去政治化，但殘酷的現實是政治從來也不可能從競技場上全然消失——它可以是一種表達，就像本屆為了國內婦女權益而在奏唱國歌儀式中緘默的伊朗球員；它可以是一種善意，就像我們上文中描述過的，這所有超越國別、民族和人種的歡呼。如果政治是無法避免的，至少別讓他帶走關於足球純粹的歡樂。
正像突尼西亞前總統馬爾祖基在接受半島電視臺採訪時說的那句話：“如今的卡達，是阿拉伯人在悲傷和失敗的海洋中，唯一能感到快樂的地方。”雖然有些誇張和絕對，但世界盃首次在穆斯林世界、阿拉伯國家舉辦，對於其他兄弟國家而言本就是一種激勵和啟迪。
體育精神關照下的融合，才是世界盃的意義所在
誠然，因為意識形態、國家利益的不同，在奧運會、世界盃這樣全球大多數國家/地區參與的大規模賽事中，想要找出抨擊、抵制的理由並非難事。但在這個全人類又一次共同面對戰爭、疫病等苦難的年代裡，人們似乎對抵制這個詞本身也產生了抵制的情緒——這屆來之不易按期舉辦的世界盃來之不易，而申辦和籌備過程中的貪腐、環保、人權和LGBT等敏感議題，它們真實存在，卻並不構成剝奪純粹的足球樂趣的充分理由。
喜歡渲染這種對立和緊張的也許是政客，也許是媒體，但極少可能是球員和球迷本身。因為在那些被事先烘托起來的，關於矛盾、衝突、仇恨的聳動標題之下，球員和球迷們都用自己最純粹的善意，彰顯著世界盃真正的意義。
最有名的一個例子，來自塞爾維亞籍的網球巨星德約科維奇，和他對於克羅埃西亞男足的公開支援。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在自己主隊塞爾維亞隊被淘汰出局後，自己在餘下的比賽中會支援克羅埃西亞隊。這一立場被克國內政客嗤之以鼻，當然還是拿前南解體前後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兩族的歷史衝突作為論據。
小德和多名克羅埃西亞球員私交甚篤，友誼超越國界。
作為生在貝爾格萊德，根正苗紅的塞爾維亞“首都人”，小德卻還是堅持自己的立場：“體育是我們共同的語言，它會抹去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超越信仰、人種、國家之間的不同，這就是體育的魅力所在。”當然，他也得到了克羅埃西亞球員們善意的迴應。當時還在克羅埃西亞國家隊中的拉基蒂奇，跑到小德的社媒帖子下留言說：“謝謝你，傳奇。”
4年後的卡達，小德的主隊塞爾維亞還是在小組賽早早出局，而他4年前力挺的克羅埃西亞兄弟們持續給力，淘汰巴西連續第二屆躋身四強後，也正朝著前南陣營諸國曆史的最佳戰績而繼續努力著。
本屆世界盃小組賽B組，當美國和伊朗兩隊時隔20年後又被分在同組，那些樂於引戰的聲音又不遺餘力地渲染戰爭般的氛圍，尤其是兩隊面臨一場定命運的關鍵時刻。在此之前，美國足協官方社媒上使用了伊朗國旗的錯誤版本，把國旗上的真主標誌移除，就招致了伊朗方面的強烈抗議。但是真到了比賽時刻，阿圖瑪瑪球場外、看臺上的美、伊兩國球迷都禮貌而剋制著支援著自己的主隊。直至終場哨音響起，美國晉級，伊朗回家，美國隊的薩金特、費雷拉都球員都沒有第一時間參與歡慶，反而半跪著安慰伊朗隊原地坐倒抽泣的球員們。
1998年世界盃伊朗、美國在小組賽相遇，雙方互送鮮花並親切合影。
就像美國隊員阿古斯賽後說的那句一樣：“足球運動員在90分鐘內所做的，比政治家20年內所做的還要多。”足球本就應該是為和平而生的。20年前上一代人在法蘭西世界盃上的相遇，兩國關係甚至可以用互相敵視來形容，而那場本以為尷尬十足的遭遇，卻因為兩國球員賽前的互致鮮花而有所化解。那，也是足球的魅力之一。
結語
對於喜歡地緣政治、人文地理的朋友，像奧運會、世界盃這樣四年一度的全球賽事，無疑是豐富而直觀的學習材料。因為官方的教科書、新聞報道和歷史記錄中，那些主流的敘事，把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關係用一種立場分明、話語冰冷、利益明確的方式固定下來了，的確會給人造成先入為主的印象。但是循著歷史的足跡去探究那些未被寫進官方敘事的脈絡，並相信親眼的觀察，相信直覺的判斷，你會更深刻地理解球場上那些看似不尋常的善意和溫暖。
路越走越寬的摩洛哥隊成為了“全村的希望”，在激烈的競技氛圍中，泛阿拉伯式、泛穆斯林式的團結終於再次得到彰顯，但這還不是全部。世界盃所帶來的真正意義上的團結，更像是一個沒有政治口號、沒有假想敵人的純粹競技場，所有人只為傾其所有的熱愛而喝彩，無論勝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