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魚聯文】日月同輝

書魚聯文

第50場

訓練營

“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書魚聯文第50期-盲選組-A1

日月同輝

           

by 一隻豬仔包

限定詞: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書魚聯文】日月同輝

盯著線條飄逸的狂草,我為這份垂青而顫慄。

我終於收到了這位南都最負盛名的收藏家的請帖!

是的,我的父親登上範禮安大人的巨船,原本要前往琉球,卻有幸跟隨龍華民教士,被邀請來到了歐羅巴世界幻想中最繁華的地方——中國。

不不,我的父親不是傳教士,我們不信奉天主教,我們信奉的是畫板,是油彩,是藝術!

雖然這藝術還很年輕,但她豐美富麗,是新鮮的黃油,是流金的蜜,是聖母永恆的微笑,必將在這富饒的都城擁有一席之地!

至少,我可以畫中國的聖父、聖母和聖子!

然而,我們錯了!

如此高貴昌盛的文明豈能沒有與之匹配的藝術!這裡古有顧長康、王摩詰、趙子昂……今有董思白、文衡山、沈石田、仇十洲、王煙客……

或靈動,或蒼潤,或雄渾,或秀雅……有天地,有神佛,也有眾生。

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如同父親一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畫!心無旁騖的畫!

畫!畫!畫!

直到今天,萬曆更作永曆,明面上則喚作康熙。

是的,現在是康熙三年。

但我的畫與父親的一樣不幸,聖母聖子聖子幾乎無人問津。

我寄居在修道院裡,一半修護聖母像,一半充作馬伕過活。而一週之前,修道院慘遭火焚,馬兒跑了,我便流落街頭,飢寒交迫。

去他媽的藝術!我應該先活下去。

辮子官兵聲稱是抗清者燒掉了修道院,挨家挨戶搜尋著他們的身影。我因相貌躲過了剃髮,躲過了文字獄,卻沒有躲過他們取樂般的羞辱,連我父親給我唯一的遺物——繪有我母親小像的項鍊都被他們搜走了。

我暫時放棄了自由創作,轉而遊蕩於書肆、茶館、青樓——甚至畫起了春宮,可是畫得太慢,甚至被人詬病每一張臉都是聖母——不過我最終還是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生存之路,獲得這位大收藏家某公的庇護。

他是南都最負盛名——或者說最瘋狂的收藏家。

他並不姓某,也無人知道他的名姓。正如他絕頂的財富與高雅的品味一樣,他彷彿是憑空出現的。

因他常自稱某,世人便稱他為某公。

有人說,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人,因此他收藏關於這個人的一切,詩、文、畫……甚至是人。

剪水如清玉,黛山截爨餘。

花底呵紅笑,回見月中裾。

這是某位某公的御用文人所作。一個葡萄牙人從臺灣漂流到這裡,他四處求教中國人,終於翻譯了它:

他的眼睛,是潤洗的美玉,是清澈的流泉。

他的雙眉,是青色的遠山,顫動著焦尾琴的餘音。

他動人的笑聲,令花朵紅得更為動人。

可是我回頭時,只捕捉到月上的衣影。

於是,這位戰敗者一躍成為某公的座上賓;而某公也開始破例收藏外國人的作品。

有人說某公是在苦尋自己因戰亂而分開的母親——一位高貴的前朝皇女,因而必須躲過清兵。有人說某公出海跑商,與龍女結下露水姻緣,因此魂牽夢縈,懷念至今。有人說某公原是復社成員,因懷念故國,所以以此形式結交義士,意圖反清復明。也有人說某公只不過是同錢牧齋大才子一樣,愛上了王紫稼——那位因色而死的名伶,想要用盡一切讓愛人活在永恆的藝術裡。

最後一個猜測也是有詩為證:

星靨如蠟骨如柴,寒心獨抱更堪哀。

明月不耐清風冷,唯照幽人夢中來。

而現在,我竟然真的收到了某公的請帖!

我用長袍遮住一身襤褸,這才跟隨靜默的奴僕,離開我棲身的破廟。一頂青布小轎已在那兒等我了,小轎沒有窗。轎伕都垂手候著,四根水油光亮的大辮子結在身後——是假的,都是馬尾巴做的。

飢餓與顛簸讓我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下轎的呼聲。

石板道非常狹窄,只堪堪容得一人透過,正當我陷入兩邊無限重複的高牆的壓迫而幾乎不能呼吸之時,卻看一道院門,刻著三個古字,最後一個字最新,喚作“庵”,便是中國的一種修道院。

邁步而入,卻聽滴溜一聲鶯啼,劃過天際、心田,我的眼前豁然開朗!

我彷彿聽見一箇中國詩人在說話:“孤雲舒捲,橫煙冷翠。螺山疊碧,水流彎環。松濤如藍,掩映瓊樓與玉宇;臥橋若虹,飛跨溪流之澄澈。落英繽紛,柳絲繾綣……”

我當然說不出這些中國字眼,我只是覺得,我無比熱愛眼前的美,無比熱愛此時此刻!

這裡的花是活的,樹是活的,流水在歌唱,風散發著香氣,就連這些建築都像是從石頭裡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

正在我陶醉之時,腳步聲將我拉回現實。

卻見竹橋九曲,一人直裰幅巾,策杖而來,就彷彿山出松、水出魚一般。

某公!

很快,我們就在青苔鋪就的地毯上相見了。

“閣下是一位傳教士?”某公笑道,“閣下的官話說得地道。”

“我想我是一切美的傳教士。”我揭開帽子行禮,微微挺起胸膛,卻始終低垂眼簾,以示尊敬,“我出生在這裡,由慈幼局的嬤嬤養大,還念過兩年書。”

某公頷首,似乎對我的經歷並不驚訝。

他的目光放遠,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望向無盡的“之後”之後——興許他正在和吳道子交流呢!

半晌,他才道:“我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簡單又真切的話了。”

“最初的畫,就是歷史,先祖們記錄一切值得流傳的事,在巖壁上,在木頭裡,在陶盆中。

“後來,畫刷上堅韌又脆弱的紙,透入柔軟的帛,沁入剛硬的瓷,穿在身上,放在家裡,甚至還能吃進肚子。

“再後來,由士人執筆,得其意,而忘其形,蕭散簡淡,如幻如詩。

“丹青水墨,百家諸子,是會意的詩文,超越歷史,超越現世,與精神相接,與萬物相連。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或許正是因為飄升太久,跌落之時,才無比慘烈。

“文字已不可傳,唯有畫有一線生機。

“崩壞是永無止境的,我所能做的是,未雨綢繆,傳之後世。”

……

某公絮絮說著,眼圈愈來愈紅,咬字越來越重,他下巴連著太陽穴的青筋不住地跳動,像一根垂死的弦。

我只是卑微地聆聽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連一個填色的畫匠都不如,但是我要活下去,我的畫也要活下去,“我想知道我能在這裡做點什麼。”

“做什麼?”某公呵呵一笑,負手吟道:“雄才經世不如無,秦時日月豈復初?桃源一隙苟身在,水繪園子碧落廬。與吾同夢,不亦美哉?”

說罷,某公折身而去,長笑不絕,尾帶哭音。

溪流的水汽染溼了我的布鞋,我盯著上面圓形的汙點。

我突然明白了,中國畫就是他的夢,他的夢可以讓中國畫活下去。他是屬於中國畫的抗清者,他要一輩子守在設色山水的淺絳輕紅裡,當做漫天朱霞,等待日月同輝。

可是,我有什麼夢呢?

我面對著潔白的帆布問自己。

難道我的夢是我描繪了萬遍的聖母麼?

我想起了項鍊裡的那張模糊的小像,母親的遺影。

可那位素昧蒙面的少女,她的神聖,與我並無干係。

不是光明,我應該讓她像月亮一樣墜入黑暗。

不是斗篷,我應該讓她裹著檸檬黃與寶石藍的頭巾。

不是罩衣,我應該讓她穿上潤溼玉米地的那種棕色的袍子。

不是正面,我應該讓她自由地往任何一個她願意的地方走去。

可是,我也不該這樣就這樣讓她走了。

所以,我急忙叫住她:“你好?”

於是,她回過頭來——在我的黑暗之中——淡珊瑚色的嘴唇微張,那光潔靜美的臉不染鉛華,與左耳淚滴般的珍珠交相輝映。

這是我的日月同輝。

評閱語:

基礎分:10分,以“畫”為道具,本質寫得是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故事背景設定得很巧妙,畫作存在於一個身在東方的西方人泛黃的記憶中,回憶濾鏡給她增添了一縷光輝。

評價分:4分,文采斐然,通篇都有一種水彩與國畫糅合的質感,作者甚至還原創了兩首古詩。雞蛋裡挑骨頭的話,感覺結尾有一定戛然而止的感覺,某公要和“我”談什麼?沒有寫出來。

總分:14分

End

書魚聯文第51場預告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撰文  一隻豬仔包

編輯書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