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樓白祺》——熄歌

與其成為一個天真後絕望的人,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懷有希望。

十三年,陳敏升為從二品太子少師。她給太子沈華上第一節課時,就告訴年少的太子:”捨生取義 ,乃聖人。自保有餘力乃救者,為普通人:損人利己,小人:損人而不利己,則為下等人。”

彼時帝君沈夜執著一枚黑子落到棋盤上,抬頭看了她一眼。等下課後,沈夜將她召到身前來,似笑非笑道:“太子不過是個孩子,不先教疾惡如仇,反而教容忍惡,不怕太子成為一代暴君嗎?

陳敏目視前方,淡然開口:“陛下,只有經歷過惡之後還存在的善才叫善,沒有經歷過惡而堅信人本善的人,那不叫心地善良,那是天真。與其讓太子從不去碰刀,不如教會太子用刀。與其成為一個天真後絕望的人,不若一開始,就不要懷有希望。”

沈夜沒說話,靜靜地注視著陳敏。片刻後,他將棋子輕輕釦在棋盤上,低聲道:你讓我想起一 位故人。”

水榭裡只有棋子碰著棋盤傳來的清響,陳敏的手微微顫抖。

而帝王面色如常,卻還是吐出了那個聞名大楚的名

白祺。”

陳敏從記事開始,身邊就有白祺。

兩家是世交,從出生開始就為他們定了娃娃親,白尚書在白祺父親病逝後一直沒有續絃,家裡沒有主君,大多數時候,白祺就是放在陳敏家照顧。陳敏記憶裡,白祺總是穿著一身白衣,戴著玉冠, 執子端坐於棋盤前,面色淡然。就這麼個形象,絕算不上溫和,然而陳敏卻格外纏著他,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親近,總覺得白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最聽白祺的話,白祺讓她天不亮起床蹲馬步練劍,她就從來沒睡過一場懶覺:白祺讓她每天寫一百張字帖,她手寫到紅腫都不會少- -張:白祺不准她吃甜食,她就一顆糖都沒吃過。

她從小就喜歡看書,總是看書看到半夜,有時候會看睡過去,迷迷糊糊醒來,便發現自己睡在臥榻上,靠著白祺,蓋著條小毯子。抬頭去,看到的就是恍惚燈花下白色的少年身影,聽到此起彼伏的落子聲。

她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叫他:“祺哥哥?

落子聲便會頓下,然後她就聽到他的聲音:“嗯。

只是一聲“嗯”,卻讓她無比心安。瞬間讀書的苦便不再是苦,練武的累便不再是累,便就是因上藥太疼咬破嘴唇的血腥味,也如蜜糖-樣甜到心裡, 百轉千回。

有時候她會問他:” 祺哥哥,你長大後想做什麼?

“下棋,和你在一起。”他頭也不抬。

她忍不住笑,” 祺哥哥,你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不傷害我,不讓我哭?

白祺靜靜瞧著她,放下了棋子。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得那麼認真, “無論發生什麼,白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她陪著他,年少的歲月,總想做所有讓他高興的事,她知道他喜歡下棋,想當一名棋士,他十一歲那年,大楚辦了一場全國的棋賽,陳敏給他報了名, 回來告訴他時,白祺卻只是問了她一句:“想贏?”

她愣了愣,隨後道:“當然。”

白祺便點了點頭:“那就贏。”

於是從鄉鎮到州府最後入楚都決戰,白祺以十一稚齡橫掃眾人。那也是陳敏第一次這樣遙望白祺,看他白衣玉冠,立於高臺之上,卻淡然從容,執子殺伐於棋場。無論勝負榮辱,他都是那樣淡漠的表情,彷彿天地握於手間。

那樣的白祺,彷彿整個人都帶著光芒,灼得陳敏心都燙起來。

決戰那一日,對方是一個鶴齡老者,白祺同他對弈了三天。第三日,棋盤上局勢已見分曉,就在這時,白祺卻忽地丟了棋子,垂下眼眸:“我輸了” 。

說完,他便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走了下來。陳敏追出去,等周邊沒人時,她不滿道:“你 明明要贏了!”

白祺沒說話,卻說了一句:‘那是 我母親的家臣,我的水平本贏不了她,是她故意讓我。這一局,我不能贏。’

“為什麼? 贏了你就是第一了啊。。。。。 陳敏不解。”阿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為官者,忠君愛民;為將者,守國衛民。而我為棋士,也有自己的道,要贏就憑實力贏,靠權勢贏棋局,那我下棋做什麼?我可以輸,但我有我作為棋士的尊嚴。

“將來我會贏她,”白祺垂下眼眸,“但現在, 我確實是輸了。”

陳敏沒說話,她呆呆地瞧著他。他明明輸了,然而那一刻,陳敏卻覺得,他似乎比贏了更讓她敬重。

她胸口有種莫名的情緒在激盪,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動道:”祺哥哥, 你會贏的。你會成為這天下最好的棋士,最讓人尊敬的棋士。。。。。。我也會 做這樣的人。

”祺哥哥,”她頭一次那麼鄭重地許諾,“我也會堅守我的道。”

白祺沒說話,他側頭看她,頭-次笑了。

如柔荑撥開春水,倒影三月桃花。

天慶十九年深秋,她滿十一歲。那是個多事之秋,新上任的帝君對支援三皇女的亂黨進行清算,其中就包括了尚書令白大人,於是白家女眷流放,男眷入媚。

知道這件事當天下著大雨,陳家突然有人破門而入,錦衣衛兩排列開,帶著聖旨一腳踹開了他們的房門。

奉聖上密詔一”來人身上還帶著雨水,大吼出聲,“捉拿叛賊之子白祺!

侍衛們突然衝進來,他們那麼高大有力,只是一下,就將她按倒在地。

她動彈不得,在地上拼命掙扎。而面前的少年一如既往的淡然,一雙墨色的眼靜靜地凝望著她,好久,從腰間拿出了一塊玉佩,放到桌上,溫和道:“ 訂婚信物放在這裡,陳小姐,日後,你我就再無瓜葛了。

然後,他身披秋雨,竟真的就再不回頭。

她的劍在身邊,她在她家裡,她費盡了全力,卻都喊不出一個人來幫她,卻都留不住他。

她第一次這樣無助。等她母親趕過來時,便看見十一歲的陳敏抱著自己,躲在角落裡,低聲嗚咽。

新帝生性多疑,為了洗乾淨與白家的關係,陳鶴將陳敏關在家中,不再讓她出去。

元德三年,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她母親深得帝心升任兵部尚書,陳敏才第一次走出家門,而這時,白祺早已是楚都鳳樓中小倌。

他於元德二年以美貌奪得花魁之位,卻因性格冷漠惹得賽人不喜,於是除了那麼幾個愛好特殊的客人,他很少有人思顧,在風樓境遇不算太好。然而就這樣艱難的時間裡,他卻還是傾盡錢財,買了一套棋具,

她聽別人說他如何愛棋成痴,聽別人說他如何不辭辛勞就為了找一個傳說中的高手對弈。

她聽別人說很多,在那些言語裡,她描繪著他的樣子,他似乎從未變過,一直是她記憶裡那個生命裡除了棋只有她的少年。

她不敢去見他,她救不出他,怕他怪她,或者是恨她。

於是她只能拿出了所有錢財,託一個棋痴包下他。那人和他每天夜裡坐在窗邊下棋。而她就站在樓下,靜靜仰望著他。

他已經十七歲,不復當年童稚,身形高挑,面容清俊,唯有那白衣玉冠,執子落盤的眼神,一 如當年。

好似這世間汙濁不曾沾染他半分。

她仰望著他,在他的樓下,看過夏日星空,守過冬日白雪,聽著棋聲,點一盞燭燈,像年少時一樣,一本一本讀完 當年沒讀完的典籍。

沒有人知道她的努力。她白日裡從來都是偷雞摸狗,賭錢喝酒的紈絝模樣,日復一日,所有人只知道她是楚都混世魔王,便就是第-貴族少 主舒城的未婚夫,她都敢在宴席上出言不遜。

元德十年,舒城與蘇閣老之子蘇容卿成婚,婚後不久,有天夜裡,她母親匆匆來告知她:“你趕緊 離開楚都吧,陛下與舒家鬥起來,朝局要亂了,我先送你離開,等安穩下來再接你回來。”

她正要出門去鳳樓,聽到母親的話,回頭靜靜端望面前這個已經滿鬢白髮的婦人,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太安靜,陳鶴張了張口,好半天。卻是問:“你馬上要走了,能不能告訴我,這麼多年你為什麼要一直這樣荒廢自己?

“母親,”她垂下眼眸,“我們陳家毀了白家, 毀了祺哥哥,我又怎麼能一路平坦地好好活著?”陳鶴面色慘白,片刻後,她沙啞道:“敏敏, 你聰慧太過。”

陳敏沒有說話,轉身準備離開,陳鶴卻忽然叫住她:“今晚別出去了, 明日離開。”

說完,陳鶴便讓人將陳敏押下去。然而陳敏在半夜又偷跑了出去,只是在她跑到鳳樓樓下時,卻突然覺得頸間一痛,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已是兩天後,被人扔到了家門口。她睜開模糊的眼,看見自家門口掛著白花,下人們蜂擁而出,扶著她進去。她進入門中,迎面看到的,就是靈堂上自己母親的牌位,還有跪在一旁披著孝衣的父親。

看見她進來,她父親瘋了一般撲向她,嘶吼出聲。

周邊聲音蜂擁而入。

——大小姐,你失蹤之後,便有人送了封信給大人,第二天大人就去了宮裡,然後撞死在御書房門口,接著陛下就送來了讓白公子脫賤籍的聖旨。

——那人拿你的命 威脅你母親!

——如果你不亂跑, 你就不會被抓,你不被抓,你母親就不會死!

——是你害死她,是你!

所有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陳敏忍不住退了一步,滿心惶恐。她似乎身處在旋渦深淵,馬上就要被吞噬,然而便就是這片刻,有人站在她身後,一把扶住了她。

”阿敏。”男子清冷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讓她猛然回神。對方冰冷的手扶在她肩上,那麼涼,卻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將面無表情的她打橫抱起,不顧眾人目光帶她回了臥室。他的懷抱那麼寬厚,不像記憶中那個單薄的少年,她顫抖著抓緊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輕柔地抱著她放到床上,然後一點點拉開了她的手指。

“我回來了。”他拿著溫熱的帕子,像年幼時一樣為她擦臉。

”祺哥哥…… 她終於開口,卻又閉上眼睛,將那遲了十年的話說出口,“對不起 。”

陳家對不起白家,她對不起他。

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母親害了他,她眼睜睜讓人帶走他。

他沒有迴應她,給她擦完臉和手,讓人端了粥上來,坐在她身邊,慢慢道:” 我回來了。

陳敏閉上眼睛,握住了自祺的手。

陳敏不知道自己母親的死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只知道,陳鶴的死保住了陳家,讓白祺脫離了娼籍。彼時朝堂爭鬥紛亂,她便乾脆帶著白祺離開。

她問白祺,跟著她有什麼想要的嗎?

白祺淡然道:“想要找人下棋。 ”

“只要有人和你下棋,你就很開心?”陳敏揚起嘴角,看著面前似乎從未變過的男人。白祺轉頭看她:“阿敏,這些年,無論經歷什麼,只要拿著棋子,我就覺得開心。

“我 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總有一種東西,會讓人不惜一切想要做到。我這輩子只有兩個願望,去和所有棋藝高超的人下棋,贏過他們,成為大楚棋聖。”

“還有一個願望呢?”陳敏好奇。白祺卻沒說,他靜靜地注視她,好久,轉頭看向遠處的山河。

她知道他不想開口,便笑:°那好, 我把這山河繪下來,你便把這天下的棋士都戰一次。”

於是他們走了很多地方,避開了所有紛爭。

元德十年開男官制時,她走到了西荒,白祺挫敗西荒一眾一流棋手,她笑著問他要不要去考個官,他執棋搖頭:‘有棋有你, 足矣。’

元德十一年,女皇病逝,第一位男帝登基,改國號明宣。她遠在樓蘭,白祺穿著樓蘭白衣,教著一群小孩子下棋,她抱起其中一個孩子,問他:“我們回 去成親好不好?”他執棋不語,片刻後,他說:‘阿敏, 致仕吧。”

明宣二年,他們回楚都參加秋試,陳敏高中狀元,金殿之上,獻《山河圖志》於帝君。那是迄今為止最全最細緻的山河圖,於是陳敏一時名聲大噪,為士子崇拜,也就只有偶爾幾人,依稀記得她當年混賬模樣。

明宣三年初春,她迎娶白祺。那是一場遲了太多年的婚禮,當她看到男子身著紅袍,珠簾遮臉,從花轎中踏出時,她一時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伸出手去,顫抖著拉著他,同他拜了天地,然而對面的人卻始終一如既往,淡然從容。

在白祺給她父親敬茶不久後,她父親身邊一位新調的死士突然找上她。

“主君與在下交過手, 當年, 主君似乎是陛下的人。”死士遲疑著告訴她, “陛下昔年曾是鳳樓樓主。”

往事紛繁而至,陳敏閉上眼睛。

當天回房,她靜靜注視著穿著紅袍坐在棋桌邊上的白祺,不知是不是酒意的原因,她猛地撲到了他懷裡。

“棋哥哥,”她沙啞出聲,“你知不知道,我小就在學你,你是我的神,我的信仰。你不會變,對不對?”

“嗯。”

白祺撫摸著她的頭,落子無聲。

明宣三年夏,大楚與西荒休戰,陳敏作為使臣前去談判,白祺執意跟著她。

“我不放心你。”他說。

她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帶著他前去。

西荒王蠻橫,和談要求苛刻,時不時恐嚇使臣,其他人都被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只有陳敏堅持不肯讓步,談判僵持不下,西荒王終於震怒,將陳敏及其他使臣紛紛下獄。

陳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然而隔日,她便聽說,白祺向西荒王提議,以對弈決勝負。而後她和所有使臣都被放出來,觀看白祺和西荒第一棋士的對局。

對弈前夜,白祺來找她。他靜靜地看著她,突然道:“把手給我。”

陳敏將手交給他,白祺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

”阿敏,我有些害怕。”他開口,但聲音始終如此淡然,“明日交鋒的那位棋士,我看過他下棋,若他拼盡全力,我與他不相伯仲,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阿敏,我從來不怕輸,可這一次我怕。”

“你不會輸的。”陳敏抬頭看他,那麼認真,“祺哥哥,你從來沒輸過,不是嗎?”

白祺不說話。沒輸過嗎? 他輸過的,輸過不止一次。只是他從沒想過,竟會有這樣一局棋,他決不能他輸。

他輸了,輸的就不是棋,而是陳敏的命。

他看著陳敏的眼睛,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握緊了她的手。然後他轉身離開,當天夜裡,一夜未歸。

第二日,天朗氣清,白祺和西荒棋士立於高臺之上的棋桌兩邊,白祺看了不遠處負責佈置場地的禮官一眼,而後低頭,執黑子先行。

陳敏站在臺下遙望著他,仿若兒時。

那一局,白祺斬對方大半江山,收官時,甚至不需要數提子和目數,都可一眼看出勝負,一足足勝出六十八目。西荒王面色如鐵,白祺從容起身,走下高臺。

一局定下了談判的結局,當天晚上,白祺便催促著陳敏離開。陳敏不解,但也同意,拿著和書,帶著使臣,連夜出了西荒王城。

可剛出西荒邊境不久,陳敏就聽到了西荒王通緝他們的訊息。原因是在他們走後,西荒王讓人再覆盤棋局,而後發現白祺的提子數目多了一顆。也就是說,白祺作弊,自己放了一顆白棋在自己的提子中。

西荒王徹查,發現是白祺在對弈前夜,色誘了負責佈置的禮官,禮官幫他在他的黑子中放入了一顆白子,而他趁大家不注意時,將那顆故意放在黑子中的白子放進自己的提子中。

訊息傳來,陳敏一行人已經靠近楚都,使團一時議論紛紛,中間間雜了一些汙言穢語,提及白祺當年在風樓的過往。

陳敏從人群中走過,聽著那些言語,捏緊了拳頭。她衝進房裡,看見正在看著棋盤的白祺,猛地關上門,沙啞出聲:“這是 你讓我們趕緊走的理由嗎?

白祺不說話,點了點頭,開始一顆一顆收拾棋盤上的棋子。

”為什麼……”

白祺輕笑,收拾棋子的手有些顫抖:“我不能輸。“不能輸。。。。陳敏笑出聲來,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推翻了棋桌,大吼出聲,“不能輸就去色誘禮官, 就去作弊……誰能輸?誰不是把身家性命壓上?誰不是身不由己?

“你的道呢?你的信念呢? !你不是要當棋士嗎?”她一把抓緊他的衣領,紅著眼嘶吼,‘ 是在鳳樓當小倌當久了,早就忘記了嗎? !

“陳敏!”白祺大吼出聲,一把推開她。陳敏被他狼狽推倒在地。白祺痛苦地閉上眼睛,顫抖著用一隻手壓住另一隻顫抖的手。

陳敏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片刻後,她大笑出聲:白祺,我一直以為,這天下所有人都會變,你不會變。你說你心中有道,你說你不會做這種卑劣的事,你說你的不會傷害我,絕不會讓我難過。你從小教育我,是我的神,我從小就想, 我要做你這樣的人……,可你終究不是我的白祺了。……”陳敏抬頭看他,沙啞著聲音詢問,“從十四歲到十八歲,我每天夜裡都站在樓下看著你知道吧?“

白祺沒有說話,陳敏注視著他:“是你擄走我, 協助當今陛下逼迫我母親去死的,對嗎?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從你眼裡看到過對我的感情。可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是因為陛下憐惜我的才能,又怕我會背叛, 所以讓你留在我身邊監視我,控制我,對吧?”

“我……並沒有想過你母親會死。”白祺開口, 聲音裡第一次有了啞意。陳敏搖搖頭:“我不需 要你的解釋,因為如今你的話,我不敢信。只是拜託你向陛下帶一句話——我不會背叛陛下, 我和你,和母親不一樣。。。。無論怎樣,我都會遵守我的道。他是君,我是臣,只要他愛民,我便絕不會背叛。而。。。。。”陳敏閉上眼,“我愛我的祺哥哥,可是你不是他了。。。。。你這樣的卑劣行徑,會遭報應的。”

白祺沒有說話,他呆呆地看著棋盤,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楚都後,在流言蜚語裡,陳敏和白祺和離。

白祺透過作弊的方式重創西荒第一棋士之事傳遍大楚,一時聲名狼藉。沒有棋士願意同白祺打交道,有一些棋迷甚至衝到白祺家門前貼紙聯,扔雞蛋。而白祺從不言語,只在有日清晨被一塊石頭砸得滿頭是血之後咖搬家離開。

而陳敏在和離後發現自己懷了孩子,她也沒有告知白祺。她沒有找過他,但他的訊息總索繞在耳邊。

聽說華州有個棋士挑戰了他,當場戳破了他換提子的把戲:

聽說他去挑戰了鶴山居士,贏了對方十二目,結果覆盤時發現他在過程中移動了棋盤上的棋子;

聽說。。。。

總是聽說他下棋作弊的事,年復一年,從來不斷漸漸地,白祺這個名字,也就成了一個笑話,一個談資。每一次聽說他下棋,眾人都會鬨笑著猜測,這一次他打算用怎樣的手段獲勝。或者是那雙堪比盜聖的快手,或者是那曾為花魁的姿色。

明宣八年,陳敏任正四品太常少卿,娶了一個世家子作為主君,替她照看五歲的幼女陳姝。

那年春天,有一位神秘棋士挑戰棋聖林升,於楚 都擺臺。

陳敏帶著陳姝一同前去,然後便看到高臺之上的身影,面戴面具,白衣玉冠,執棋而坐的模樣,十幾年如一日。

那一局連著下了五天五夜,林升認輸。在場之人無不愕然。那面具人從容下臺時,一位棋迷卻猛地撲了上去,掀開了面具。

滿座無聲,隨後便有人大笑了起來。“ 是白祺啊……”

“我說怎麼可能有人贏林棋聖呢?白祺的。。。。這次又是什麼手段呢?

“林棋聖也是人,”有人淫笑起來,棋聖雖然六十歲了,但也是個女人啊,哪有看著白祺這樣的容貌還不動心的?不就輸一場棋嗎,哪裡比得上美人春宵一度啊!

所有人一下從原本的激動變成了嘲諷,白祺在人群中,顫抖著彎下腰,拾起了面具,蓋到了臉上。

小廝護著他,從流言中擠出來。等走到無人處,白祺突然停下步子來。他看到陳敏站在他面前。

作婦人打扮,手裡牽著個板著臉的女童,有桃花從牆頭探出,讓陽光斑駁落在女子身上。風吹來,桃花紛紛揚揚,白祺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女子,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久不見。”女子先開口,然後推了推身邊的女童,溫柔道,“姝兒,去給白祺叔叔看看。”

女童聽話往前,白祺低頭,這才看見,面前女童那冷淡的表情,和自己年少時如出一轍。他蹲下身,溫柔握住女童的手,沙啞道:你幾歲 了?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姝,五歲。”女童聲音糯糯的,凝視著他的面具,有些疑惑道,” 白祺叔叔,你戴著這個面具,是不是因為下棋總是作弊,所以怕被人發現是你啊?”

聽到這話,白祺渾身一僵。陳敏怒喝了一聲:陳姝!

少女噘起嘴來,不滿道:“真的啊, 這個白祺叔叔的名字我聽過好多遍了,大家都說他總是作弊啊!”

“白祺 。。。。”陳敏知道再製止不住女兒, 轉頭向白祺,溫和道,“你看看姝兒,一會兒我就帶她回去了。我今年迎娶了新的主君,你日後大概也不能見姝兒了,我怕多事。

“我知道。”白祺垂下眼眸,看不清面具下的表情。他認真凝視著面前的孩子,好久,終於道,‘ 姝兒,每個人都是凡人,”白祺微笑,“我們能做的, 只是不要損人利己。捨己為人,捨生取義,那都是聖人。做不到聖人不可恥,你明白嗎?

“白祺,她還是個孩子。”陳敏冷聲出口,“若是教壞她

與其等她日後茫然,不若現在就讓她明白。白祺打斷她。陳敏沒說話,走上前去,牽走陳姝。臨走前,她突然想起來,低聲道:都走到如今,為什麼還要一直去找人下棋?”

哪怕被人如此嘲諷,如此辱罵。明明是已經不把棋當棋的人,明明知道無論他是輸是贏都會被說成作弊的人,這樣堅持著去下棋,又有什麼意義呢?

白祺沉默不語,好半天,卻是道:“除了棋,我還有什麼呢?

“以後還是別下了吧。 ”她假作聽不懂 他的話。閉上眼睛,腦海中是那個無論寒冬酷暑都立於棋桌前的身影,“髒了的手,不配碰棋。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可是我不想讓姝兒聽到。”

白祺沒說話,許久後,慢慢道:“好。”

聲音冷淡,仿若真的不在意。

然而他旁邊的小廝,卻清清楚楚看到,身邊公子紅了的眼眶。

從那以後,陳敏再沒有聽到白祺的訊息。第二年開春,陳敏懷子,她帶著夫君和陳姝一起去護國寺燒香,遠遠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白色的僧袍,立於桃花樹下。陳姝跳著過去喚他白祺叔叔,對方卻是笑了笑,低頭唸了句佛號,淡道:” 貧僧忘塵。,”

而後她沒再去過護國寺。

明宣九年,西荒和大楚再次開戰,雙方打得難捨難分。明宣十年,西荒送來一封信,願意停戰,而邊界十城,則以下棋的方式定輸贏。兩國各派十位棋士,輸者淘汰,贏者可以一直下,直到最後看留下的是哪個國家的棋士。

帝君欣然應允,欽點了十人,為了保護棋士安全在賽前沒有人知道是哪十位。然而去親自安排的陳敏,在名單上,看見了白祺的名字。

她先請了其他九位棋士出戰,然而西荒棋士來勢兇猛。從第一位棋士敗陣後,第二位棋士就連挫大楚九位棋士,大楚僅剩下白祺未曾出戰。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然而陳敏沒有,她對白祺的棋藝,向來有種超乎想象的信心。等夜裡回府時,她卻發現陳府空無一人,只留一張字條給她,讓她今夜子時將白祺的雙手送到他們面前,換取她的父親、丈夫,以及一雙兒女的命。

她拿著字條,渾身顫抖不已。對方要的不是白祺的手,要的是大楚十城。

一面是國,一面是家:一面是她的私慾,一。面是她許諾的大愛。

她說過她會守她的道,守君子道,守臣子道,家國大義面前,小愛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她想到父親的面容,想到一雙兒女的笑聲,想到她那無辜的夫君……

她最小的孩子不足一歲,她的父親養育了她一 生。她顫抖不已,腦海中全是家人死去的模樣,她想到母親的靈堂白花和她的言語,畫面一轉。卻是小巷中,白祺看著陳姝說的那句話。

我們能做的,只是不要損人利己。捨己為人,嗎?捨生取義,那都是聖人。做不到聖人不可恥,你明白嗎?

恍如有古寺鐘響,她大笑出聲,眼淚奔湧而出。原來她終究只是個凡人。

原來許多事情,說遠比做容易。

她提著劍,踉踉蹌蹌衝上了護國寺。

11。

那天晚上下了雨,她頂著瓢潑大雨,衝進白祺的房間。他尚未睡下,身著袈裟,正在抄經。

見她衝進來,他看著她,默不作聲。許久後,他終於道:“關上門吧,風冷,受寒。”

陳敏關上門,提著滴水的劍,走到白祺身前。她看著他平淡的面容,沙啞著聲音道:“從我記事起, 你一直是這樣,彷彿所有事都不放在心上,彷彿什麼都不在心裡,除了棋和大道,你什麼都不在意。”

白祺沒說話,走到一邊,去給她翻乾衣服。她顫抖著身子,慢慢道:“可你真的不在意嗎?”

“在意。”他淡聲開口,靜靜地看著她,

“阿敏”我一直很在意你,還。。。姝兒。”

“除了 我們呢?”陳敏閉上眼睛,“鳳樓那些年 。你痛苦嗎?”

白祺沉默不言,陳敏踉蹌著撲到他身前,抓緊他的衣袖,號陶出聲,“侍奉其他女人, 被人破身,玩弄,殺。。。你痛苦嗎?”

白祺沒有說話,他蹲下身來, 伸手抱住在他懷裡號響的女子,聽她道,“在西荒, 你是為了保護吧……你親手毀了自己的道,背叛自己的諾言,你是不是也很痛苦。。。。。被人羞辱, 被人辱罵,被自己親生女兒鄙夷。。。。你說你一無所有,……。。我卻還讓你放棄下棋……祺哥哥。。。。祺哥哥”

陳敏痛哭出聲,” 你是真的不在意嗎……”

“我在意,”白祺沙啞出聲“。所以……啊敏,我再未下棋”

“我只是個凡人, 我始終不是聖人,我心中不止大道,還有你,甚至還有人言。”

”我為了你毀了我的道。我明知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可是我饒恕不了我自己。”

“阿敏,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麼嗎?白祺顫抖著抱著身前的女子,“我最後悔的, 就是把你教成和我一樣的人。阿敏,這世上除了聖人,沒有純善。可我們不能接受惡的存在。。。。曾經能那麼堅定地說恪守本心,是因為還未遇到足夠在意的事物被毀滅。”白祺閉上眼睛,緊抱住她。

“祺哥哥。。。。。”陳敏愣愣地看著面前彷彿洞悉一切的人。許久,白祺微笑著睜眼,看向她,撫上她的面容:“你提著劍來, 是要做什麼,你就做吧。”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陳敏沒說話,她靜靜地看著他的手。白祺從她衣袖裡拿出早已溼透的字條,看過之後,坦然笑開。

他拉過她握劍的手。

血花四濺。

當天晚上,她用那雙如玉琢一般的手換回了家人。然後她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護國寺,彼時天已 微明,護國寺的僧人告訴他,那個已經失去雙手的人,已去迎戰。

12。

一個被斬斷雙手的人,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昏睡很久。

然而他只睡了一個時辰,便趕往了下棋的高臺。他到時,所過之處,皆是鮮血淋漓。

日出時,雙方交戰,陳敏趕到他身前,代替了替他執棋的侍從,沙啞著聲音道:“祺哥哥, 我來當你的手。”

在場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看著這個失去了雙手的僧人,哪怕認出了他的眉目,卻都發不出嘲諷之言。

一聲鑼響,落子,開場。

他沒有手,只能用嘴說位置,陳敏幫他落子。

御醫在他身邊,他下棋,御醫們拼命為他處理傷口。

他擊敗第一位棋手,贏一百二十三目,無人不信服。

而後對方便是車輪戰。一個接一個上。

第三天,他的傷口開始潰爛,可沒有一個御醫敢讓他下場。

第八天,他說話都已經困難,每一步棋,他都要閉上眼睛好久,等休息夠,才出聲指揮。

第十二天,他整個人都已經癱軟在陳敏身上,嘴裡含著人參,靠人參續命。那是最後一局,他聲音已經微弱得只有把耳朵靠在他唇邊的陳敏聽見。

所有人都沉默著看著他們,此刻的陳敏和他都是滿身血汙,狼狽不堪。白祺面色蒼白,神情平淡地靠在陳敏肩上,陳敏則一隻手執棋,另一隻手攬著他,滿眼溫柔。兩人彷彿是同根而生、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同生同死。

多少人想開口讓他們下來,想告訴他們邊境十城不要了,可是誰都並不了口。誰都知道什麼是更好的選擇,可誰都知道這樣的選擇,太過殘忍。

第十三天,棋盤幾乎已滿,白祺落最後一子。

然而他久久沒有說話,好久,他終於開口:“ 阿敏,做個普通人、好好活著。阿敏,我毀了我的道,換了你。我。。。。那麼愛你。”

陳敏執棋偏頭看他,滿臉茫然。

白祺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從小到大,白祺都是那麼淡漠,那麼從容,像仙人一樣,彷彿無慾無求。

然而此時此刻,靠在她肩頭的人含著笑容,便是最後一句“落天元”都如情話般溫柔。

陳敏呆呆地把棋子落到天元位上,對面棋士面色瞬間變得煞白。局勢一下明瞭,陳敏開始提子。

好久後,對方那句”我認輸”終於出聲。

全場歡呼不已,有棋士甚至落下淚來。旁邊男人靜靜地靠著陳敏,安靜如死。

陳敏不敢回頭,她想起小時候,她總看書看到睡著,蒙朧睜眼時,看見燈火下少年精緻美好的面容。

她想喚,祺哥哥。

然而她不敢,因為她知道,她攬著的這個人,已經再沒力氣回她那聲“嗯”了。

[13]

明宣十年,棋士白祺於剛被斬手的情況下,一 人連擊西荒九名頂尖棋手,為大楚贏下邊境十城,名震天下。

這位棋士有過不堪的過去和流言,終在臨死之前,成了大楚的棋聖。再不會有人超越他,也不會再有人贏過他。他保持著不敗的戰績,成了棋界的傳說。

他死後,不斷有人站出來替他澄清,當年那些誣陷的謠言。便就是毀了他的那一場西荒之局,都有人站出來告知一雖然他作了 弊,但當年,他是贏了整整六十八目。

明宣十年秋天,陳敏將他埋進了陳家祖墳。而後去護國寺替他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不過就是一張棋桌,一盒棋,還有一些棋譜和佛經。

從他房間走出來時,她看見帝君沈夜站在門前,呆呆地看著那盒棋。她躬身行禮,沈夜卻是問她:“陳 大人,那年你和白公子和離,真的只是為了白公子作弊之事嗎?”

”殿下,”她苦笑,”哪個普通人能面對著殺母仇人無動於衷?”

“我知道他殺了我母親是應該的,是我母親先負了白家。可是。。。。。明白是非對錯是一回事,真正做事又是另一回事。我也不過是尋了個理由而已,只是我總是不願意面對這樣的真相,總要告訴自己,是他先作弊,所以該被天下人折辱。而天下。。。。哪一個不是這樣想的呢?” 陳敏笑出聲來,“那些道貌岸然指責他的人,哪一個真的想過到底是真正為什麼指責他呢?可能連他一局棋都沒看過的人都在辱罵他,又真的是為了捍衛這世間的道義嗎?”

沈夜沉默不語。

好久後,他道:“ 那年擄走你,我們並未想逼死你母親,只是希望她能辭官。誰知先帝未曾放過她。”

”白祺始終是捨不得害你的。”

”我知道。”

陳敏閉上眼睛,將雙手籠於袖中。

那個人如此愛她,如此珍惜她,她現在,終於知道。

只是太晚了,晚到她來不及迴應,來不及讓他聽見。

她也是如此,如此深愛著他。

作者:熄歌

(超級愛鳳樓系列了,繼續鳳樓系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