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Rene Magritte

雷尼 馬格利斯 (1898—1967)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繪畫的技巧和內容被不斷顛覆,唯一不變的是提供新的視覺體驗。

2015年5月,雷尼 馬格利斯東京展讓我加深了這一認知。

看大師個展是絕佳享受,看展的過程猶如一場燒腦對話,一廂情願和大師的一生對話,充滿探究和好奇。我的角度更像一個記者,而非畫者,也就是說馬格利斯畫展為我們提供的不僅僅是視覺盛宴,還是一場內容豐富的思辯對話。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畫展不允許相機入場,只好在入門處領了鉛筆,在便籤本上劃拉下當時的觀感。

和馬格利特同時代的畫家還有達利,評論家認為馬格利斯與達利的主要不同在於,達利熱衷

表現自我困惑,而馬格利斯不做自我披露,他智慧、諷刺、提供機智的論辯精神,或者可以說在畫的世界裡馬格利斯是位旁觀者。

時隔多年,重新翻看當時的便籤本,覺得很有趣,直覺往往看上去淺顯幼稚,但直覺也最真誠最銳利。一時興起,我整理了便籤本上的文字,很享受再次被粗礫的直覺打磨的快感。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進門的馬格利斯微閉雙眼,進入夢幻。

(這感覺是準確的,馬格瑞斯不是單純的旁觀者,他更是喜歡思辯者,奇幻的想像者。)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20—1926)(初期)風景,確立西班牙的基調——陽光絢麗。三女裸體,幾何體,強烈光照,透明鮮亮。持玫瑰花少女,姿態美好。浴女,少女,安靜純白色,抵達無慾有賞。1926年,少女廣告範,裝飾味確立。

(馬格利斯初期畫作給我最強烈的感覺是陽光,塞爾維亞的陽光、陽光中的靜美,而非陽光中的熱烈。從一開始,在慾望和本能之外,馬格利斯更感興趣的是大腦,而非脊椎。)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26—1930)無題,互為風景的樹與男人,五線譜音符同在其身。

(1925後,馬格利斯嘗試把突兀的不搭調的物體放在一起,畫面安靜而神秘。安靜和神秘這兩個元素始終貫穿馬格利斯的創作。當年看畫展時,我並沒有多想,只是捕捉到最關鍵的畫面資訊,一個普通觀者從畫面上捕捉到的直覺資訊有可能正是這幅畫的本質。)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殘片記憶,斷手,壓在斷手下的江鴿(此處奇怪,我當時是怎麼斷定為江鴿?不記得日語解說是否提到江鴿?)三個記憶框都呈現空白,唯狂風大浪佔主。

便籤:狂人的遐想,一隻已熄滅的煙,突發奇想的神態,面對一片空白,他不需要風景的參照,是自畫像。深的記憶之林,白板的切塊是對畫面完整性的天才處理。白色,這在裡重要。

(搜尋了記憶,這裡記錄的可能是《狂人的遐想》,再翻畫冊,仍然認為這幅畫中最生動的還是那塊白板,它給狂人的眼神提供了目標,讓整個畫面生動起來,若干年後,我仍然認為此處只能是白色,我理解了便籤上在白色兩字下劃了三道橫槓,後面又加寫了重要兩字。白色在整個畫面中所佔比例讓我理解了所謂馬格利斯式的精準。)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博學的樹。又見那根白柱!思維如樹。The leomel Tree,The Valture’s Park。(沒檢查是否有拼錯,如實錄。)公園只有樹,眠於記憶,方框、黑山,還有紅色土地。

便籤:風景的魅惑。畫框裡的風景根本不存在,已被記憶之槍思維之器掃除。

便籤:深淵之花。1928,他終於畫出深淵之花,有嗅覺感。

(為什麼會有“終於”感?現在仍然能回想起從第一幅畫起,我就進入了策展人的引導,可見,

好的策展人對畫家作品有最恰當的邏輯把握,引導參觀者進入畫展的節奏,產生期待並滿足期待。畫展不是簡單的畫作陳列,好的作品都有一條隱藏起來的嚴密邏輯線,無論畫展、小說、或者影視劇。)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發現,女子裸體,上畫木紋、年輪。

(有段時間,馬格利斯迷戀上畫木頭,她把木紋畫在木質的傢什上,看不出更多的意義或者好,但,把木紋畫在女人裸體上,以木紋暗示年輪,算得上奇思妙想,不得不服,毫無違和感,只有神奇。很多畫家畫到一定程度就會嘗試讓筆觸幼稚一些,實質上就是自由一些,企圖打破訓練出的條律,從而找回初萌的感覺,馬格利斯並不是向幼稚妥協,他的筆觸故意生硬,但十分精準,以嫻熟的技巧倔強的堅持他的“反繪畫”意志。無比崇拜!)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30—1939 最初的達成

美的俘虜。 樹開始變成樹,小景而已,但眼及的一切就是一切,眼所及都是美。

野之鍵。飛來之物,擊碎玻璃的瞬間竟如此美,擊碎玻璃並沒有破壞畫家眼中玻璃上曾經有過的美景。

(《野之鍵》這幅畫至今也是我最喜歡的畫之一,被飛物擊碎的玻璃只是客觀,主觀中的玻璃即使破碎,仍然存留著曾經的觀。馬格利斯可能不知道中國有關認知的三段論,但他直接畫出了認知的最高境界:“觀山還是山”,和破碎無關。破碎的只是外觀,畫家關注的是人的主觀內在。這就是馬格利斯在畫中的思辯。他的畫進入主客觀探討,為我們提供哲學意義上的思考。)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62年 男爵和夫人肖像。大側面,兩人分處不同背景,迴歸到他還是他。

(看展時,我注意了畫作的年代,1962年,馬格利物已經63歲,我似乎感到了畫家晚年的平靜,不是疲倦,而是寧修。現在記不清當時寫下“迴歸到他”是指畫,還是指畫家,但這直覺沒錯,再次翻看這幅畫,曾經滄海仍為水的歸寧感慢慢滲透出來。當然畫面也脫不去馬格利斯特有的安靜與神秘,馬格利斯也是講故事高手,只是他的故事從來都是開放結尾,他只提供對故事的想像力,不給出任何結論。)

便籤:夢。又一幅玫瑰女,已是成熟女,不慌亂,迴歸守心,仍然手持玫瑰,但不是少女捧心之態,閉眼做夢。

(1946年,畫家47歲,在嘗試了多種畫法和畫風之後,開始回到老路,關閉了奇思妙想,甚至在體裁上也會選擇之前畫過的內容,這幅《夢》第一眼就讓我想起之前那幅拿玫瑰花少女,只是那時的陽光強烈透亮,此時的陽光明亮柔和,那時用動態,此時用靜態,畫面平衡、苦悶、人物的面目表情充滿思考中的猶豫。

這一階段,畫家在一幅叫《謝埃拉扎德》的畫中,用珍珠粉畫女人的臉,我不記得看過原畫,據說很美,畫中的女人似乎是同一個女人,有理由猜測這些畫作跟一段愛情有關。這階段馬格利斯畫了《夢》系列、《生命線》、《精神的自由》。

人體是所有大畫家熱衷的或者是不可迴避的素材,馬格利斯畫女人大都是全裸,但,《精神的自由》中的女人遮住了下半身,畫中人手持菸斗,大腦放空,望著遠方眼神猶豫。大師把女人畫成思想者,而不僅僅是美麗胴體,他始終在努力超越感官,超越表象。

大師們日夜所思大約就是對即有一切的破與立?馬格立斯似乎並不在意對技巧畫法上的破與立,他更多地是提供有關人與世界關係的哲思。)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42年 人間嫌隙。巨大的黑幕立於大地,旅人飛出天際。高山立於雲上。

便籤:1946年,快樂。是一幅令人震驚的畫,一眼神冷漠的女人在啃食殘鳥,樹枝上落有三隻島,色彩表達初春乍暖還寒時。

(《快樂》,看原畫時相當震驚,馬格利斯用粉調偏暖的色彩表達了一個異常殘酷的主題,這是馬格利斯不多的採用印象派畫法的畫作,但色彩的運用沒有印象派畫家那麼濃烈,一如既往的仍然是畫面穩定,這樣的內容以如此穩定的畫面表現,就像一個定格的特寫,細看極恐。

前面說過馬格利斯對繪畫畫法的似乎並不是太地意,他在接觸了印象派畫法後,所有用印象派畫法所成的作品都多多少少有些反諷意味,比如這幅,諷刺意味十分明顯。他沒用印象派畫法畫任何曖昧之美的作品,相反,他畫了一個冷酷噁心甚至有點像漫畫的場景。)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48—1967。1950年會話術,巨石之間的談話。歷史的回聲,會話術之二,描繪各階層人物的困境,大陰影下鳥的對話。自然的驚奇,蛙人魚,看到人的自然屬性,謂之迴歸。《大潮》,大潮之後只剩下幾塊石頭。

( 馬格利斯畫了很多著名的石頭,孤立海邊的巨石,騰空的巨石,崇山峻嶺之上的巨石等,《大潮》沒畫巨石,卻是最觸動我的一幅石頭畫,大潮過後是什麼?馬格利斯的畫面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輪迴如常的藍天白雲畫幅,另一部分是幾塊潮水退後遺露出來的石頭。這幅畫讓我駐足良久,這是大潮過後劫後餘生的幾塊石頭​!這幾塊石頭對現實嚴酷性的表達勝於《現實的感覺》中那個如夢境般騰空的巨石。

前者一眼看到底,有強烈的視覺刺激,後者需要多看幾眼,引發無盡思考。馬格利斯最終追求的是後者。他在一旦開始嘗試一個素材,總是嘗試多角度多層次表達,直達哲思頂端才肯罷手,馬格利斯是用大腦繪畫的大師。

對於一個寫作者,看他的畫真是莫大的享受,是一場愉快的學習。)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便籤:1956—57年,《無知的妖精》智慧、歷史、知識、在佈局中,而無知的妖精卻點亮了希望的燭光?

(看展時,我並沒有多想這幅長卷的含意,如今,再次翻閱,才明白所謂“無知的妖精”所指正是人類本尊,人類征服自然,開發土地,自以為點燃了智慧之燭,其實,大自然亙古不變,時光輪迴如常,人對世界的征服是可笑的,就像一群《無知的妖精》。正經地反諷是馬格利斯的一慣作法,馬格利斯在反諷的同時總為我們揭示現實的殘酷真相,他用奇妙的想像力不斷地顛覆著我們對現實世界的經驗。)

對一次畫展的記(有關馬格利斯)

這點零散的記錄只是馬格利斯巨大王國的一個牆角而已,所寫也僅是我的一點不成熟的想法,但,找到這本殘缺的便籤挺高興,它幫助我又回顧了一次很棒的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