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幾年前專程去了趟九寨溝,因為九寨溝幾乎與生我養我的故鄉“寨溝”同名的緣故,讓我心馳神往了許多年,儘管前面多了一個“九”字,但還是倍感親切。九寨溝之美,美得迷人,美得陶醉,在溫潤祥和的青山和幽藍澄澈的水體間流連,彷彿徜徉在故鄉寨溝的山水間,感受著山水相融、天人合一的瑰麗與夢幻。但我是九寨溝的過客,卻永遠是寨溝的兒孫,寨溝的山水永遠融進了我的呼吸,與我的生命不可分離。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告別九寨溝,長途驅車我終於回到了闊別近四十載的寨溝。清風拂過青蔥濃綠的山林,掀動著沙沙湧動的旋律。過膝的艾草和時常在夢裡搖曳的各種花草藤蔓,時不時地絆住我奔向家門的腳步,像是扯著我打招呼,家的味道,就從這滿山的艾香中一下子湧了出來,瞬間就模糊了我的雙眼。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記憶裡,母親總是碎著急匆匆的細步,風裡雨裡在山野裡採擷著各種能吃的野菜,變著花樣填飽我們的肚子。記得那年端午節前一個陰溼的雨天,母親說她去屋後的山田找些艾葉、香椿給我們做玉米麵餅吃,在雨霧纏繞的山崖間,母親一次次地滑倒,腳崴到很久爬不起來,等到渾身泥水的母親,抱著一筐艾葉、香椿和各種野菜一跛一拐地踏進家門時,滿屋子都瀰漫出一股艾葉、香椿伴著母親收穫的味道……後來的日子,母親跛著腫脹的腳,忙忙碌碌地圍著鍋臺、圍著牛羊、圍著我們轉,沒有一天能夠歇下來坐坐!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好的風景,總是隔著歲月才能看得到。眼前艾草“氤氳成霧,蔥鬱垂陰”,房前屋後連成了片,泉水的四周,房簷下的石縫裡,無處不在、觸手可及。香椿樹更是伸枝展葉,低矮的長成叢,高大的樹冠掠過屋脊。可是母親卻從沒有看到過它們這樣葳蕤的樣子。母親總是佝僂著腰,卻始終為我們伸展著艱難的歲月,她用皴裂的嘮叨和勤奮的雙手,打扮著山裡最清貧的小屋,煨熱一天又一天清瘦的日子,走向一年又一年紮實的希望和盼頭。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濃密的松林遍佈每一座山巒,灌木叢生,我幾乎找不見兒時如影隨形的彎曲小路,只能撥開樹枝探路前行,一步步走近母親的炊煙、母親的山泉、母親的牛羊……只是,和著飯香的炊煙只能在我的記憶裡升起,灶臺結滿了蜘蛛,爐堂裡沒有燃燒的柴火,屋後甘醇的山泉滴滴答答寂寞地流淌了很多年。陽光像一張無聲無息的網,網住親鄰挑水嘎吱作響的扁擔,網住我趕著老黃牛在泉邊飲水的童年,也網住了往事和故鄉帶給我一生的溫暖!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時間的花瓣在清靜午後的窗臺悄然開放,木門前瘋長的樹枝擋住了視線、擋住潔淨的陽光,但我不忍砍去這些無人照看的樹枝,也不忍鏟去門前雜生瘋長的野藤花草,因為,它們與老屋和爹孃以及我的回味,堅固地長成一種無法修剪的守望……跛著腫脹雙腳的母親,已經永遠地歇息長眠在後山上,可是她的身影在這老屋裡無處不在,她的音容笑貌定格在任何一種老物件上。不肯放下我們的母親,就像我們不肯放下的老屋,不肯離開對這片九寨溝般秀美的青山綠水的依戀,因為這裡埋著我永遠的胎衣,埋著我永遠的祖先和爹孃。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夢裡的雲彩哦翻過了千山/輕輕落在日月輪迴的家園/暖暖的陽光像花兒一樣盛開/我的夢在你的山下醒來……”望著青山綠水的故鄉,耳旁響起歌手澤爾丹那柔美的歌聲。父親的核桃樹獨自生長很多年了,小松鼠歪著尖尖的小腦袋,興奮地在枝頭上躥下跳,如同相識的老友。晚年坐在核桃樹下曬太陽的父親,告訴過我他年輕時曾經當腳伕去秦嶺山外每天日行百里為茶馬古道挑擔送鹽的歲月。其實,故鄉寨溝就坐落在大秦嶺山脈的中部,南北的季風在這裡交集,南北的氣候在這裡縈繞,南北的物產在這裡匯聚,南北的山水也在這裡融合。寨溝分東寨溝和西寨溝,進入西寨溝的小路在兩山的谷底,沿溪流而上,幽靜而奇美;東寨溝的路沿山嶺而上,路在山腰,一眼望不到底,不是山裡長大的人根本不敢往下看。這裡的山川既有九寨溝的清秀,更有北方山脈的雄偉奇特和險峻。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我疑心王維筆下的這些瑰麗的神韻和奇美,是來自寨溝的。父親知道他棲居一輩子的寨溝有數百種草木本植物,適宜於各類動植物種類生長,他說,山雀啁啾山羊哞叫山鹿歡蹦的樹林裡,到處都是中草藥,但他不清楚,寨溝7000年前就有人類繁衍生息和植被覆蓋率達85%以上、有“天然園林”和“天然氧吧”美稱這些新名詞。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父親還曾經告訴我,寨溝的山水還藏過王莽追劉秀的傳說,藏過李自成“八進八出商洛山”的軍隊。順著一路的艾香,我攀到了鮮花爛漫的寨溝擂鼓臺山岡,這裡,高得能清晰地望得見山腳下那片閃亮的商州丹江水,能看到童年揹著小書包我所走過的曲曲彎彎的泥濘小路,彷彿也看能到鄉親們肩扛背馱上山下山呼吸粗重、汗流浹背的影子。眼前,依著地勢鋪展而下的莽莽森林和奔瀉遠去的溪流,好似隨處都藏著父親故事裡那個汲水野炊的李闖王的農民軍。小時候坐在炕前把小臉照得紅彤彤的柴火旁,每一個冬天父親那些高頭大馬的故事在炊煙裡繚繞不斷。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寨溝清清冽冽的山泉水,匯入商洛商州那條亮亮的丹江河流後,還養育出了現在知名的陝西文學家賈平凹。商洛的山水、商州的傳奇,讓賈平凹的筆下彷彿有了神來之筆,一篇篇商洛風情、商州傳奇的美文噴湧而出。我不知道賈平凹來沒來過神似九寨溝的、深藏於商州大山深處的我的故鄉寨溝,但我完全有自信,寨溝一定能恰到好處地讓一個個文人,屏息靜氣地在這裡享受和體悟王維《山居秋瞑》中的詩歌神韻和高潔情懷。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親,像寨溝的山巒、寨溝的土地,沉默而孤寂。渾身散發著泥土味道的父親,常坐在木門檻上遙望山外的世界,他把老屋的木門也坐成了遙望世界的眼睛……有一次,我獨自回家,爬滿牆頭的金銀花,像一群戲鬧孩子的眼睛,閃動著靈秀的光芒,木門上那把被風吹雨淋得鏽跡斑斑的老鐵鎖卻怎麼也打不開,我呆呆地坐在樹影斑駁的屋簷下,感受著山林蔥鬱但小村冷清的情景:這裡因沒有公路連線山外的世界,兒時與莊稼一同成長的歲月,都隨年輕人遠走他鄉,房前屋後大樹上的一群群鳥雀,每日不間斷地啄食著滿村人去屋空的陽光,枝繁葉茂但無人修剪的樹藤肆意瘋長,遮滿了老屋久未開啟的門窗……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散落在山坳裡的寨溝的很多木門上,都被這樣鏽蝕的大鎖一鎖就是多年,很多像我這樣的兒孫在異鄉忙碌,寨溝的青山綠水已成了我們共同的故鄉。我相信從故鄉走出的每一個身影,無論是富貴成豪,還是收穫了滄桑,但濾掉所有的浮華名利,每個人記憶深處最惦記的,依舊還是故鄉那兩扇木門,那方格格窗欞,那歪著腳丫印通向家門的泥濘路,那幾乎玩瘋忘了回家時母親在炊煙繚繞中急切喚歸的吆喝。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這山山水水把我的時光記載,人間最美是故鄉……”父親的咳嗽還在老核桃樹下回蕩,一群花喜鵲不知什麼時候在枝頭築起了大大的窩巢,嘰嘰喳喳地向我訴說著別後的憂傷,記憶中的迎春花含苞待放,依舊開在我心靈的最深處。故鄉寨溝很小很小,就連商洛、商州在中國地圖上也僅僅只是一個小小的圓點。但在我心裡,寨溝卻永遠是一棵參天大樹,我是寨溝的一片綠葉,我的根永遠紮在寨溝的土地上……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就是要讓住在青山綠水裡的人們,過上質樸無華但又豐富多彩的富足生活。幾年前,我的初中同學,時任村主任的劉剛忠從微信上,給我發來當地政府為寨溝修鋪水泥路的照片。鄉村小路雖然能串起各個村落,而山間公路才是通達山區生活富足的生命通道。看來故鄉這個“養在深閨無人知”的勝景,這個美如九寨溝的“寨溝”,很快就會有九曲十八彎的水泥路了。我興奮地巴望著路通的日子,也盤算著從嘉峪關乘高鐵或飛機到西安,再乘火車或者公交到商州,然後第一時間體會告別祖祖輩輩走著羊腸小道和泥巴路的歷史的激動。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有了公路,鄉親們的夢想將在這裡開花結果,在外的遊子也會多一份自豪和欣慰,真正揚眉吐氣地體會“攥一把故鄉土,骨頭都硬氣;吹一吹村口風,打拼更有勁;喝口甜泉水,濁氣蕩乾淨”的感受;而這一無人知曉的這一山中小村,將在“起航新時代”中便捷地與山外世界連線,也讓更多的山外客人,來這裡感受王維筆下那“精神上的明月清泉”。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真正的熱愛放不下,真正融入生命裡的東西走不開。傾盡我一生,也走不出家門的凝望。如今,我真實地生活在遠離故土的第二故鄉,但時常,我站在當年左宗棠率領三千湖湘子弟,一路栽下擋風楊柳的“陝甘大馬路”上遙望,站在距寨溝三千多里的“天下第一雄關”的萬里長城嘉峪關腳下遙望,寨溝永遠是我心中守望的方向,永遠牽繫著我的目光。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放眼青山如黛、綠水長流的山川,故鄉寨溝啊,你雖然比聞名世界的九寨溝少了一個九,但在我心中你永遠像九寨溝一樣美。路通了,寨溝的那一份炊煙、灶臺、雨霧就會很快層層疊疊地撲向我,外面世界的繁華也將撲向我的父老鄉親。陽光下,紫色的桔梗花靜靜地開放,安靜得能讓整座山頭安睡。我拔了一抱艾蒿,輕輕放在老屋的木門前,我希望幽幽的艾香縈繞在我前行的路上。像故鄉寨溝這樣美的所有綠水青山,是我們每個人永遠的鄉愁和共同的故鄉。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

坐在寨溝的木門檻上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