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壟,我丟失的故鄉

下壟,我丟失的故鄉

作者/餘敏敏

下壟,我丟失的故鄉

陪伴我在下壟度過青少年時代的老房子

建國初期,父親揹著揹包隨部隊從北方來到這裡;母親揹著醫藥箱從南方來到這裡,在大山深處與巖鎢千錘萬鎬、電光石火的碰撞中誕生了土生土長的我。這裡,就是贛南峰巒疊翠、清溪流韻的下壟鎢礦。父母是最早一批用青春和汗水開墾這片蠻荒山野的拓荒者,遺憾的是,父親從未帶我回過他的故鄉。

母親後來說:父親那個遙遠的、說著難懂涯語的客家之鄉,已經沒有了和我血脈相承的親人,也沒有了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的香火祖屋。父親只陪伴了我短短的六年就英年早逝,年幼的我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險峻奇崛的大庾嶺上空搖搖欲墜,幸虧母親拼死接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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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壟鎢礦全景圖

從此,我在他鄉丟失了故鄉,在父親靈魂遊走的他鄉長大,認定這裡就是故鄉!我對父親故鄉的瞭解僅停留在一個陌生的地理名稱上。父輩從五湖四海匯聚礦山,建設礦山;我們生在礦山,長在礦山,創造了“礦山子弟”自己的鄉音——“礦山普通話”(摻雜老俵話的普通話)。父輩故鄉的歸屬感被我們這些“礦二代”、“礦三代”硬生生掐斷,留在了生於斯長於斯的礦山。

下壟鎢礦地處贛粵邊大庾嶺山脈北麓,山體多為花崗岩斷塊山,蘊藏著豐富、珍貴的鎢。這裡雖然與世隔絕(離縣城六十公里,距贛州市八十多公里),但礦裡什麼都不缺。生產區依山而建,機器日夜轟鳴;山窩的生活區人聲鼎沸,整齊的街道兩旁建有辦公樓、俱樂部、銀行、貿易公司、家屬區、學校、職工醫院等等……儼然山中獨立王國,一切應有盡有、自給自足。在這個幾代人都相互認識,關係緊密的熟人社會里,我足不出山地生活了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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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壟鎢礦辦公大樓前的水杉大道

鎢是我國特有的不可再生的重要戰略資源, 是除稀土之外的另一張王牌,被譽為“鎢金”。六十年代“蘇聯逼債”,要我國拿稀有金屬抵債,首當其衝就要鎢。歐美日韓等發達國家爭先恐後從中國進口用於製造尖端科技產品的鎢,但他們卻把自己國家的鎢管控儲備起來,嚴禁開釆。日本還妄圖低價收購我們產鎢後的廢礦石,以填海造陸的幌子拉去倒進海里儲備起來,日後利用其先進科技手段再進行提煉……我國有些部門卻在一段時間內“崽賣爹田不心疼”,把鎢在國際市場上賣出了“白菜”價。

當年我的初中地理課本上說:“祖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讀後,我深感驕傲、自豪。八十年初參加工作,我曾擔任過樟鬥選礦工區宣傳員,每天深入火熱的生產一線,把職工家屬大幹快上、吃苦耐勞的英雄事蹟;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生產進度寫成廣播稿送到廣播站,在大喇叭上播報,鼓舞同志們計程車氣,增加戰勝困難,奪取勝利的信心!年輕的我每天都被礦山火熱的場景感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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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十年代,下壟鎢礦樟鬥坑口240主平窿裡鬥志昂揚、意氣風發的礦工。

可是剛進入21世紀,大名鼎鼎的贛南七大國有礦山之一的下壟鎢礦就被列入政策性破產企業名單,破產的主要原因是這個百年老礦資源嚴重枯竭,除了整體搬遷出山,還需改制重組。望著這個曾經輝煌無比的礦山,茫然無措的“礦山子弟”們頓時如冷水澆頭——涼了半截!我心想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咋這麼快就“枯竭”了!

礦山子弟被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離開情深意重、從小長大的地方。那些有特長的能歌善舞者和籃球運動員們率先得到山外一些大企業的青睞,紛紛被其收入帳下效力。人們請客送禮,四處找關係搞調動,姑娘們利用自身優勢,到城市找個物件調離礦山。一時間下壟鎢礦人去樓空,迅速由熱鬧走向衰落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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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壟鎢礦的街道

我幸好有點美術功底,用來作為敲門磚,敲開了贛州印刷廠包裝設計室的大門。當年離開下壟鎢礦的情形我記憶猶新:山迢迢,水長長,月亮望著我,簇擁在公路兩旁的大山默默無語地送別我。其實,我不想離開生我養我的故土,然而曲折盤旋的公路像大山揮舞的鞭子,把我抽得像只旋轉不停的陀螺,身不由己地飛向山外。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在車上拼命回望父親用生命融入的大山漸漸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當年,父親沿著這條路走進大山,再也沒有走出來;母親沿著這條路走出來,再也沒有走進去。我卻因血脈親情的呼喚,在這條路上徘徊不安。“一條路 ,落葉無跡,走過我走過你,我想問你的足跡,山無言水無語。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陳彼得這首滄桑老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我當時的悲愴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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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壟坑口豎井288米深井硐

上圖這個下壟坑口大路旁邊屹立的豎井288米深井硐,是我岳父曾崇桂副礦長1979年指揮並參與下壟坑口開拓建造的,提前3個月完成任務,如今成了下壟鎢礦著名的地標性礦山遺址;1987年底我岳父又指揮左拔掘進會戰,20天完成任務的166。3%。可是不久他卻因公殉職,倒在了工作一線……

父輩當年五湖四海湧入礦山,如今兒孫輩又五湖四海退去。即使我們“礦二代”、“礦三代”在北上廣深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尋到一處滿意的棲身之所,也不一定就怡然自得,心無旁騖!那種背井離鄉的痛楚和無處安放的鄉愁,是幾代“礦山子弟”揮之不去的記憶;是連結天南海北的“礦山子弟”跨越世紀的情感紐帶。從下壟鎢礦出來的人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做“下壟人”!

二十年後,一批又一批的“下壟人”沿著那條宛若飄帶、高入雲端的盤山公路重返故地,人們雖有心理準備,但是一進入礦區,看到昔日繁華的街道、雄偉的建築變得破敗不堪;住過半生的老房子坍塌成了殘垣斷壁,還是眼神發愣、悲傷不已。望著街頭巷尾比人還多的狗子,更是百感交集。礦山的軀殼還在,靈魂卻已死去。在斑駁潮黴的老房子前,踽踽獨行的留守老人拉著故友的手絮叨著昨日的輝煌和今天的落寞,人們的心被堵得透不過氣來,搖頭嘆息道:“人生就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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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壟老房子一角和閒逛的狗子

長篇小說《子弟》的作者潘一擲說:“廠礦子弟都有一種特殊的鄉愁,當初離開有多匆忙,後來思念就有多惆悵!”這幾年,鄉愁多次將我和同是“礦山子弟”的同學拉回故土,見到礦區大路口豎立的牌子由“下壟鎢礦”變成了“下壟村”。二個字的變化天差地別,真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觸目傷懷。登上高坡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回憶;心之所想,皆是過往;眼之所看,皆是遺憾!

其實,我早已厭倦城市生活的吵雜喧鬧、人情冷漠,嚮往礦山生活的簡單恬靜、熱情真誠。若能歸隱山林、葉落歸根、重修老宅、點燃柴灶,讓故鄉的煙火氣息又在礦區嫋嫋延續;讓鄉愁又有了寄託的地方該有多好!有人說:“小時候覺得礦區生活閉塞、與世隔絕,如今想想,這何嘗又不是世外桃源呢?”

下壟,我丟失的故鄉

被外地人買下修繕一新,用來夏季避暑的下壟老房子。

我最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礦山子弟”曾經丟失了父輩的故鄉,今天在外打工還是漂泊他鄉,我們還能找回屬於自己的那個故鄉嗎?如果不能,那麼我們也許會像《十點人物誌》欄目裡的作者燈燈那樣痛哭流涕、仰天長嘯:“我是廠礦子弟,我沒有故鄉!”

下壟,我丟失的故鄉

充滿懷舊感的我

注:江西下壟鎢礦,具有百年開採歷史的國有大型企業(現改製為江西下壟鎢業有限公司)。地處素有世界鎢都之稱的江西贛州,位於大餘縣境內。

壬寅年十月小雪拙於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