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智宇下山之後

柳智宇依然保持著一個虔誠佛教徒的印記,嚴格遵守一些戒律,不吃肉、不殺生,不撒謊。同事有一次請他敲電子木魚,他的節奏依然準確,令人感到寧靜。無論上山還是下山,柳智宇都做出了遵從本心的選擇,“我遇到佛法以前是一個孤獨的人,而現在我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我渴望和每個在生命裡相遇的人成為知心朋友,我能常常體會到與他人內心深處的聯結……即便這些也會失去,還有一樣東西能陪伴我,那就是我的呼吸,時時刻刻都與我在一起,帶我回到當下,走向心靈的自由。所以即便這一生我一事無成,只要我努力過,我依然會覺得非常值得。”

撰文

邱奇

編輯

金赫

出品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柳智宇下山之後

“換一種方法普度眾生”

2018年,柳智宇在龍泉寺出家八年後第一次接受採訪,對方問他,會不會有一天考慮還俗?他回答:“這個沒必要。”他對理想生活的設想是,在環境清幽的地方有一個小廟,在廟裡辦一個小研究所,大家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晨鐘暮鼓,沒有什麼人來打擾,只剩下修行和思考。有空我還可以陪父母去世界各地轉轉。”最後,他引用了海德格爾那句著名的話,“人,詩意地棲居。”

柳智宇下山之後

那種置身事外的詩意棲居看上去未能實現,2022年春節前夕,經歷了半年的掙扎和思考之後,柳智宇跟一位僧人朋友說,自己決定還俗了。和12年前遁入空門一樣,這依然是一個令很多人意外的決定。這位畢業於北大的數學天才、曾經的奧賽金牌得主,在2010年放棄了麻省理工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帶著行李上了龍泉寺,“決定把一生都奉獻給佛教”。在人們的討論和喧囂中,他沉寂了很多年,直到今年,他做出了新的決定。

柳智宇現在的主要工作是在網上開設心理諮詢課程,既有免費的“公開課”分享,也有收費在幾百到幾千元不等的課。在最近的一次直播裡,他聊了自己這幾年的掙扎。2018年,他離開龍泉寺。他在僧人和朋友家借宿,居無定所,“那時候感覺很孤單,想要去把心理和傳統文化相結合,想要去幫助很多人,但是實際上會感覺有心無力,會感覺自己身體的情況其實吃不消,然後又特別希望自己身體能夠好起來。”

柳智宇自小體弱,後來患上眼疾,容易疲憊,和人的交談超過一個小時就會撐不住。加上不吃肉,身體狀況愈發不好,在快要離開龍泉寺的時候,他開通了“佛繫心理諮詢”,把佛教和心理學結合起來,在微信上給人免費做諮詢,解決人的心靈危機。

柳智宇下山之後

某種程度上,心理學是柳智宇為自己找到的新的道路。從2014年初到2015年底,柳智宇赴上海、福清、天津等地,參與南山諸律典“八大部”的系統校勘工程,出版一套32本的律宗典籍。他強忍著身體的病痛,主動要求負責最後的修訂和出版工作,發願“寧舍陽壽二十年,令南山律典廣佈人間。”

他為這個龐大的工程付出了幾乎全部心血,每天工作12個小時,電腦盯久了,眼疾再次復發,工作20分鐘後,得休息20分鐘,最累的時候,一邊工作一邊發抖。他告訴我們這套書最後付梓時的心情,“當時全心為了佛教,為了眾生……那個時候把整個的信念投注在這一件事情上面,所以就是我幹完之後,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活著,就是這樣。”

但最終出版時,這套書上的署名沒有柳智宇。

離開龍泉寺後,柳智宇想的是換一種方法“普度眾生”。他在高中時就許下“利眾生濟渡滄海”的願望,他幫同學講數學題,通宵給掛科的同學補課,但這種多少顯得有些過度和沒有來處的熱情很難被同學領受,他在此後甚至遭遇了同學的排擠。後來在北大上學時,他曾和一位同為禪學愛好者的師姐聊天,他告訴師姐:“我總想為別人做些什麼,可是似乎做什麼都沒有用。彷彿世界上沒有快樂,做什麼都沒有意義,都沒有用。即使我幫助了別人,這件事做成了,我還是會找個地方一個人痛哭。”在對方安靜的眼神裡,他說著說著就落了淚。

柳智宇下山之後

還俗前,以僧人的姿態做諮詢時,他感覺到一種左右為難,“社會對出家人的(看法),可能要麼認為你是半個神,要麼認為你是騙子,你是半個神的,你就必須要端著,像半個神一樣去表現,而且大家會對你有種種的猜測,你是不是有神通。還有認為你就是個騙子。我會夾在這中間,有些事情其實很難達到自己理想中的效果,因為沒辦法做一個真實人,就和大家互動,所以在那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內心的狀態是一方面很糾結,又好像揹負很沉重的負擔,想要達到大家的期待,但是會發現自己達不到,我會發現我真的達不到大家的網友的,還有很多佛教徒的期待,然後他們都會用一些高僧大德的高深標準來要求我,但是我發現我真的做不到。”

在那次直播裡,他說自己最後還是決定遵從本心:“我決定讓自己還是活得輕鬆一點……雖然像現在這樣子在網路上露面,我也會被網友投射各種各樣的期待,但是我會覺得比我出家的時候還是好很多,我也能夠很自如地去呈現我比較平凡的一面。”

“生死攸關的一種恐懼”

柳智宇從小是個孤獨的人,沒有太多玩伴,小朋友們玩的遊戲,他也不感興趣,他總是一個人到處轉悠。這種孤僻在他出家之後沒有太大改變,出家兩三年的時候,每次下山,他都感覺自己是去到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各種誘惑,還有各種煩惱,因為很多事情會讓人的內心不夠安靜……覺得在寺廟裡待著才感覺好。”

柳智宇下山之後

但他的故事引發了沸沸揚揚的討論,有很多人來找他,柳智宇能躲則躲,但有一次還是被撞見了。

一位法師帶著他散步,有一位母親在他們出去的路上等他,希望跟他聊聊人生困惑和孩子的教育問題,他想趕緊躲起來,但那位法師告訴他,“人家這麼想見你,你就和人家交流交流吧。”柳智宇和那位母親談了一個小時,“以我當時的水平,解決不了她的問題。我只能告訴她,一個僧人的成長週期是很長的,至少需要五年吧。她當時挺遺憾的。”

五年之後,那位母親又來找他,留言給他說:“五年過去了,你能見我一面嗎?”柳智宇拒絕了她,“但拒絕了她之後,我彷彿感受到一種召喚,來自廣大的人群。我就想,我是不是太決絕了?我希望把佛法學好之後再面對大眾,但什麼叫學好也沒有具體的標準。也許大家需要我發出一些聲音了。”

柳智宇下山之後

柳智宇決定面對那些曾經讓他感覺危險的“山下”的困擾,一開始做的是免費諮詢,免費教授佛法和心理學,後來隨著規模的擴大,免費諮詢難以為繼,團隊裡的人離開了很多,柳智宇頂著壓力開始收取一定的費用。但這種收費始終是剋制的,他對商業世界保持著一種戒備,曾有諮詢機構找到他,希望用他的知名度,打造一個高價的課程,但他拒絕了。

他想在商業和助人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他找到了一家成立20多年的“華夏心理”,對方認可他的理念,願意支援這個小團隊,柳智宇以合夥人身份加入華夏心理,他的團隊成立了名為華夏心苑的獨立事業部,業務全部放權給他。

他喜歡上了上課這件事情,在最近的一次直播裡,一位聽眾和他連麥,講到自己對前途的擔憂,柳智宇和他分享了自己高中參加競賽時的焦慮,那時候的他就像一根繃緊的弦,他記得自己去參加一個夏令營路上,突然悚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恐懼,“恐懼將來自己一事無成,恐懼將來自己能夠沒有辦法生存下去。就那種很深的恐懼,乃至有一點生死攸關的一種恐懼。”

柳智宇下山之後

他在很後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那種恐懼來自何處,“好像我的價值一直在是在被外在所評判,不是在於我的生命本身,這一點實際上是我內在焦慮的一個根源。”他當時閱讀莊子,被自然無為的思想所觸動,“人是天地中的一粒塵埃,是大自然的一份子,想到這裡的話就會感到一種特別深沉的包容,就是哪怕別人都不接納你,但是至少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被這片天地、被大自然所接納的,所以我是在莊子裡面就是找到一種特別深的感動,一種溫暖。”講到這裡時,他有點眼眶溼潤。

很大程度上,不論上山還是下山,柳智宇這些年其實做的是一件事情,“我所做的是不斷地去反觀自己的內心,去觀察自己內心的焦慮,然後去尋找一條出路。”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希望能幫助別人找到一條出路,他在最開始提到的那次採訪裡說:“一切行業存在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人。為了人的什麼呢?我想不僅僅是生存,而應該去尋找人的幸福,人的發展,讓人能成為真實的自己。教育尤其如此。我從小喜歡數學,是因為數學向我展現了世界的神奇,人類心智的偉大,打開了一片心靈探索的世界。我所關心的,是心靈的啟迪、成長與教育。如何讓人成為一個豐富而完整的人,一個幸福而善良的人。我一直在探索。曾經我是一個過於理性而拘謹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我在佛法及傳統文化中獲得了莫大的喜悅與成長,前行的信心與力量,我看到了心靈的自由與寬廣,因此我想去研究和弘揚它。”

講課時,柳智宇經常能夠進入一種心流狀態,這是他的工作裡最享受的部分,“講課的時候我會覺得和平時的我不太一樣,講著自己內心覺得特別的光明,特別有力量。”

柳智宇下山之後

“沒有出也沒有入”

還俗之後,柳智宇感覺自己輕鬆了許多,“之前主要是揹負著我是出家人,然後必須要做得特別好這個包袱,現在其實比之前要輕鬆很多。”

他努力調整自己的身體狀態,找人做按摩理療,做理療有時會睡著,對方告訴他:“用腦過度會比較傷心。”工作間歇的時候,他帶著團隊的成員一起做八段錦,還會組織幾個人玩飛盤運動。他不能吃涼的,沙拉要熱過才能吃。

柳智宇下山之後

柳智宇下山之後

現在的工作不得不和媒體打交道,但他嚴格控制媒體的訪談次數,一個月只能一家,他覺得過往對他的報道充滿了先入為主的誤解,“如果一定要報道的話,最值得被大家瞭解的點當然就是我的真誠,我覺得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第一是真誠,第二是我能堅持我的真誠,把我內心的追求一直堅持到底。”

無論上山還是下山,柳智宇的確都做出了遵從本心的選擇,於是也談得上無悔,“我遇到佛法以前是一個孤獨的人,而現在我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我渴望和每個在生命裡相遇的人成為知心朋友,我能常常體會到與他人內心深處的聯結……這個世界上能有理解和支援我的人,能有和我一起走下去的團隊和夥伴,這就可以了。即便這些也會失去,還有一樣東西能陪伴我,那就是我的呼吸,時時刻刻都與我在一起,帶我回到當下,走向心靈的自由。所以即便這一生我一事無成,只要我努力過,我依然會覺得非常值得。”

柳智宇下山之後

在現在的生活裡,他依然保持著一個虔誠佛教徒的印記,嚴格遵守一些戒律,不吃肉、不殺生,不撒謊。同事有一次請他敲電子木魚,他的節奏依然準確,令人感到寧靜。在我們拍攝當天,那個飛盤局裡,他坐在地上,看著玩得開心的同事,為她們鼓掌,然後開始打坐冥想,他說:“就覺得其實也沒有出也沒有入,重要的是我自己。”(

邱奇/文

(來源:騰訊新聞)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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