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與阿辰見面的那天,陰天,微雨,有一點兒降溫。我踏入約定好的咖啡廳,瞧見了坐在角落沙發裡的男孩。

我笑了出來。或許也有點久別重逢的意味,但主要是因為他穿了件很“精神小夥”的T恤,純黑,胸前一條龍,上面寫著“我命由我不由天”。

很多二十歲上下便已經在社會打拼多年的年輕人,都有種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的“中二感”。

阿辰也看到了我,朝我揮了揮手臂,手裡攥著最新款的蘋果手機。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微微點頭放下包,坐在了他的對面。

“沒有,是我來早了,我喜歡早到一會兒。”阿辰笑得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帶著一點兒少年人特有的、“不諳世事”的憨氣。

我不露痕跡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多年未見,他的面板白皙了一些——許是因為常年坐在辦公室裡擺弄電子裝置,不必再吃那些風吹日曬的苦。

見我開啟筆記本和錄音裝置,他變得有點侷促起來,像個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而不是在灰色行業反覆橫跳備受煎熬最終落寞而歸的——

騙子

謝過服務生遞上來的咖啡,我們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阿辰把糖包倒進咖啡裡,輕輕地咳了一聲,說:“開始吧。”

▽ 以下為當事人自述 ▽

1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剛接觸這行的時候,我

二十歲

那會兒有個職業學校的同學跟我說,出國能賺錢,活兒還輕鬆。我當時還在工廠當學徒,想著一輩子貓在車間裡燒電焊能賺幾個錢?連個像樣點的媳婦都找不著。還不如出去拼兩年,掙個本錢回國做點小買賣。於是,我不顧我媽聲淚俱下的反對,提溜著個箱子就去了。

去之前我其實不知道公司具體是做什麼的,我那同學也支支吾吾沒跟我說明白。旅遊簽證、機票和中轉酒店都是公司那邊搞定的,等到了馬尼拉機場聯絡負責人來接我時,我才知道這乾的叫什麼

“網路博彩”

,說直白點,就是

詐騙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我當時腦袋就有點蒙。小時候我學習不好,人也懶,但沒幹過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一下子幹這種“灰色行業”,我也不是立馬就能說服自己。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再想反悔收回來,可就難了。

再者就是,來接我的是公司一個小組的組長,西裝革履的,特氣派,我沒辦法不承認內心瞬間升騰起的那種,羨慕?或者說嫉妒吧。我就想著:憑什麼他們就能不勞而獲掙大錢穿西裝,我就得窩車間裡給人打雜?

想到這些,我乾脆就豁出去了,跟著他上了車,到了公司辦入職。公司那邊扣著我的護照,防止私自逃跑。離職之前繳清一連串賠償公司的各項費用後,護照才會返還,這也算這類公司的行業潛規則。有時候賠付的費用太高,本來想辭職的人只得打消念頭,繼續幹下去。

公司安排的宿舍是八人間,挺擠的,但設施還算完備。我那屋的同事有四川的,河南的,東北的,都跟我一樣是些犄角旮旯的農村或者小縣城來的。要麼初中畢業,要麼就唸了個小學,像我這種職專混到大專畢業的已經算得上“鳳毛麟角”。值得一提的是,幹這行的人往往都用代號,什麼“大帥”“二軍”的,彼此之間也不透露真實姓名,一是保險,二是公司規定。

我們平時的工作生活的流程和一般公司也差不多,都是上下班打卡,分成不同的小組,每組6到10人。各小組處於封閉的區域,不允許私自串區,就一人守著面前一臺電腦。每個月會根據小組的月流水來分提成。頂好的小組一個月的流水就能過千萬,提成大概人均也能有個三四萬。但是這種屬於個別情況,大部分人的工資在七八千到一萬多徘徊。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在宿舍的話就互相吹吹牛打打遊戲,有時候半夜十二點下班還會結伴去樓下的中餐廳喝啤酒吃燒烤。那邊中餐館的菜賣得比國內貴得多,店家也知道來這邊的中國人都在幹著什麼來錢快的工作,宰起客來一點不比5A級景區心軟。所以幹這行的人賺得多花得也多,真正能攢下錢來的是少數。

至於平時的工作內容,其實一點兒也不復雜。公司會給分配很多微訊號和平臺賬號,頭像無一例外都是那種網上一搜一大片的性感網紅美女。頂著一張女人皮就到處廣撒網撈冤大頭。

先是陪聊,有時也幾個人互相“搭戲唱戲”,在群裡騙人。如果對方各方面條件都挺合適又有點賭徒心理的話,就是該釣魚的時候了。我的“客戶”基本都是男人——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同性之間更好拿捏。我們組有個挺中性風的女同事,是個同性戀,平時跟我們一群大老爺們也是兄弟相稱。她就往往偽裝成貼心小奶狗或者小狼狗,客戶也基本是女性居多。有個已婚婦女被她哄得情財兩空,賠進去三十萬,嚷嚷著要自殺,最後也不知道是什麼下場。這樣的情況有很多,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可能是我心思在大老爺們兒中還算得上比較敏感吧,也可能是你們口中所謂的“良知未泯”?總之現如今跳脫出來,每每回想起我的那些“客戶”——也許會覺得我是在貓哭耗子假慈悲,但我確實感受到這世上多的是一段又一段破敗的人生。

2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良心是個什麼東西?良心就像一個三角形,轉一下疼一下,可時間一長,把角磨平了,就不會再疼了。”

我總是這麼“寬慰”別人,同時也在自我麻痺。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有很多受害者都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每當夜深人靜時回想這一段陰暗的人生路,我都會覺得荒唐。

浙江某偏僻縣城出生的大一學生趙澤,十八歲,還沒正經接觸過社會。在網上被我盯上後,我陪他聊了有小半個月,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這個年紀的男孩最經不起忽悠,自然而然被我引誘著玩上了網路博彩。

我先是帶他贏了幾百塊,小嚐甜頭,後來慢慢網越撒越大,輸輸贏贏,利滾利賠進去了幾千塊。今天贏一點兒,明天輸一點兒,一個星期他就把一萬塊學費輸了個精光。他爸酗酒,脾氣不好,趙澤怕他爸知道這事後生氣家暴,不敢回家,大半夜在馬路牙子上坐到凌晨兩點。跟我訴苦的時候我正和同事在燒烤攤上喝酒吹牛,隨便安慰了他幾句便作罷。說句實在話,在我們每月的流水中,他這點錢根本不算什麼,我也就不怎麼上心。

後來,因為沒有錢上學,趙澤只好去當兵。當兵後他四處找戰友借了五千多塊錢,又主動來找我投進去,贏了兩萬塊。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孩兒不懂收手,又來賭,最後連本帶利全部輸光,賠了個底兒掉。他輸完所有錢還欠下一堆外債的那天,跟我說他在電影院的沙發上坐了一下午。

他說:“姐

(我在網路上通常都是裝作女人)

,我以後真的再也不賭了。”我壓根沒當句話聽,直覺告訴我,他還會再賭。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何海龍,廚師,河北人,工資兩千五左右。他年邁的老爹得了腦血栓,每月都要支出不菲的藥費。我們剛認識沒多久,他就對“懂事體貼”的我掏心掏肺,常拿老爹病重的事找我哭訴,說家裡狀況不好,想讓我帶他賭博翻盤。

他投了一萬塊,一開始手氣特別好,回回都贏,從一萬翻到三萬。但是賭博沒有常青樹,我們也不可能讓他真這麼贏下去,稍微給他嚐了點甜頭,讓他提了錢,沒多久他就主動說要賭,前前後後小三個月,三萬塊全部輸了回來。後來,我記得那是一個下午,他不知道從哪搞到了錢,一下子贏回了三萬。

在那之後他就再沒回過我訊息。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來了訊息,說:老爹走了。之後就拉黑了我。

這種例子比比皆是。而且現實賭博有老千,網路博彩更可以暗箱操作,想要大發橫財幾乎全無可能。

有個在工地當卸貨工的,廣東人,起初是憑五百塊錢贏到了兩萬,我們這邊在後臺卡住錢不讓提現,謊稱是系統故障。後來兩萬又贏到了五萬,五萬變十萬,十萬贏到了二十五萬。到這時候他已經被喜悅和財富衝昏了頭腦,我給他畫了個大餅,說只要聽我指揮,一百萬近在咫尺。他果然心動了,一把下五萬,沒中;下九萬,又沒中;最後八萬多全梭,依舊沒中,竹籃打水一場空。

還有個小老闆,二十萬本金贏到了三十多萬,平臺不允許提錢,他自然惱怒,說要在客戶群曝光我們。但博彩公司其實根本不怕。他在群裡哭訴罵娘,我們這邊的“工作人員”就會宣稱他是黑社會組織,在平臺洗黑錢,惡行敗露後他惱羞成怒。緊接著把他踢出群,再找專人用山寨微訊號包裝成客戶站出來聲援,圓回套路。這種手段在網路博彩行業屢試不爽,對方到最後也只有認栽一條出路。

有時我也會用公司分配的賬號自己操控盤口玩幾把,但我們號上的積分只是空洞的數字而已,有時候我看著那些賬號的賬戶顯示已經玩到有五千萬的餘額,就覺得這世界真挺魔幻。

終於,大半年後我徹底厭倦了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日子,2019年10月25日,我萌生了了離開的想法,但為全勤領到當月工資又堅持了20天。2019年11月16日,我一咬牙賠付了公司一萬多塊錢,取回護照,正式辭職離開。公司派商務車把我送到馬尼拉機場

(這類底子太黑的公司反倒不敢強硬扣押員工)

,我在韓國轉了一天一夜的機,直到太陽徹底升起,踏上了歸國的飛機。

3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阿辰說著說著,情緒由平靜轉為激動,再到平靜得近乎漠然。我清楚感受到此刻他周遭的暮氣。我停下敲打鍵盤的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也抬手把他的杯子朝他那邊推了推,示意他喝口水潤潤嗓子——從開始到現在,他滴水未沾,嘴唇已經有些發白。

阿辰抿了抿嘴,說了聲“謝謝”。

“所以是什麼讓你真正下定決心回國?”我放下杯子問道,“你厭煩的是什麼?異國他鄉,還是騙人?”

阿辰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思考,隔了好一會兒後他答道:“我特別喜歡漫威。”

文不對題的答案。

沒等我質疑,他接著說道:“男生喜歡漫威,大概是因為喜歡某種至高無上的英雄主義吧。而我在那種地方,清楚感受到英雄主義的消亡。”

“或者,如果不這麼矯情、這麼拔高的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久處黑暗,必遭反噬

。”

“人啊,既要像狗,又要像豬,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

“太多例子了,我認識太多幹這行的人,自己也深陷賭桌,身負鉅債,因為還不上高利貸斷手斷腳,家破人亡。”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錢來得越快、來得越容易,去得也會越狠。沒有幾個人能從泥潭裡真正爬出來,衣錦榮歸。最後要麼兩手空空,要麼身陷囹圄。只能說,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我也害怕來著。”

我還沒有從那句“英雄主義消亡”的餘韻中回過神來,阿辰突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他留下了當天採訪的最後一句話,而後轉身離開。

那句話來自漫威電影《美國隊長》:

That you must stay who you are。 Not a perfect soldier, but a good man。

(永遠別忘了你是誰。不要當一個好兵,而要當一個好人。)

我沒有看他離去的背影,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4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聽到阿辰入獄的訊息是半年後。彼時,中國和菲律賓警方正聯手打擊跨國網路賭博案,摧毀了包括阿辰曾經就職過的多個網路博彩平臺及組織,押解數百名中國籍從業者回國,阿辰雖然早已離開,依舊是被查了出來,一併被帶走,交由法律來審判。

他進去前特意託人給我帶了句話,依舊是漫威電影裡的一句經典臺詞,來自《鋼鐵俠》,還改編了一下人稱:

Today is the first day of what‘s left of me life。

(今天就是我餘生的第一天。)

得知此事後的我摘掉了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揉了揉因長時間對著電腦螢幕而酸澀的眼睛。片刻之後我將目光移向窗外,又不知它具體落在了哪裡。

天意弄人,十一月份,我接到了長輩的電話,告知我結婚不足半年且正在備孕的堂姐已於十月底離婚。問其緣由,原來是婚前千依百順、勤勞努力且討長輩們歡心的新姐夫嗜賭成性,把手頭閒置的一套房私自賣了還債不說,連婚房也賤賣了出去。若不是我堂姐發現存摺被動,怕是嫁妝都要摺進去。我母親質疑他在哪兒能賭輸這麼多錢,他回答說:

網路博彩

我無語嘆息。回想起為他們當伴娘的那天,二人是那般恩愛,沒想到才過半年就因嗜賭而傾倒崩塌,一地雞毛。

再想到阿辰。他雖然沒有接受過很高的教育,但憑藉過往對他的瞭解以及與他深入的交談,我依舊能感受到這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良知未泯,也懂得反思,尚存希望。但

更多人往往是一生遊蕩在深淵,永遠蟄伏於黑暗,爬不出來,也不想爬出來。

他們與賭徒一樣,或者說他們本身也就是賭徒,每當事情得不到好的解決,就會想要去賭博、去犯罪。

我不知道正義之光究竟能普照多遠、多廣泛,但是我知道,

在詐騙江湖裡,只有腥風和血雨,慘痛和麻木,深淵裡永無真正的贏家。

故事丨網賭的深淵裡,沒有贏家

題圖 | 圖片來自《黑錢》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路

(文/秦不盡,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