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小張
答｜賈行家
好久不見，這裡是《請回答2020》。
本期提問的熱心聽眾是自稱“社畜”的小張，她發來的問題長達一千多字（不是鼓勵大家都寫很長的意思），對當代職場發出了一連串天問。
我們邀請了賈行家來回答這些天問。在一席做了著名的演講《紙工廠》後，賈行家離開哈爾濱，到北京中年再就業。老賈說他無法解決小張的疑問，只能一起提出更多“屁問題”。
5月22日，賈行家從公司穿了個馬路，來到一席大院兒進行錄製。
小張從小就是優等生，進入職場後成為了勤奮的“社畜”。她學習時間管理，使用清單APP規劃生活，希望自己高效而自律。今年三月的一天，為了完成每日清單上的最後一項任務，身體疲憊、沒有熱身的小張跳起健身操，幾分鐘後，她的韌帶斷了。
在家躺著的兩個月，小張對身邊的種種“習以為常”產生了懷疑。於是，她和老賈從“清單式人生”聊起，提出了更多“屁問題”：
清單的本質是什麼？清單的目的是什麼？
有可能將社會規訓與所謂的自我剝離開，找到真實的自我感受嗎？
效率的目的是生產與再生產嗎？當我們追求效率，追求的是誰的效率？
網際網路充滿無限可能，為什麼面對著電腦的我們卻感受到如此大的不自由？
你想象過二十年後的自己嗎？你想象過自己的悼詞嗎？
當代青年為何人均焦慮？我們在懼怕什麼？
時間是工具、資源或籌碼嗎？我們是否誤解了時間？
老賈認為，這些“屁問題”最終指向的是生活的本質，一旦你開始想了，那就“別輕易把自己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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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回答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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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04
Q： 小張 | A： 賈行家
精彩節選
小張：一個多月之前我在家跳健身操，把韌帶跳斷了，對我衝擊其實還挺大的。之後我就開始思考，為什麼我那天一定要去跳這個健身操？我認真想了想，因為那段時間我就一直在用一個清單類的軟體管理自己的生活。當天晚上已經9點多了，我的清單上只剩下健身操這一項沒有完成。即使我那天很累，我沒有熱身，即使我一點都不想跳，但我還是跳了。
我前面鋪墊了很長，其實我的問題是我應該如何看待這種清單式的人生？我一方面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太對，我自己制定一套規則來規定我自己，好像有點像自己騙自己；但另一方面我確實會在完成清單的過程中獲得成就感。我對於清單人生的想法可能會比較二元化，想聽一聽您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想聽一聽其他的思考方式。
賈行家：我先跟你算道歉吧，我肯定解決不了你的疑惑，反而會把你的這個問題會扒得更大。
我今天在這裡扮演的不是正常中國中年男性扮演的一種角色，那種男性他有一堆的人生方案提供給你，一邊說的時候一邊可能還在轉著他的手串。這些東西我都沒有，可能我還會比較冒昧地問你一些問題。因為我覺得你的困惑它下面有問題，是這個才會讓我們感到困惑。
我同時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就是類似於我這種年紀的人，他如果去灌輸一個成功學，很可能是他自己把那個錯誤犯到了無可彌補的地步了，他只好相信那是對的。
首先我先說我的感受，清單這件事情是沒有問題的。
清單它的性質是什麼呢？就是人自己和自己立約，我們通常會說關於精神方面最高的一個表現就是人能夠給自己一套約定
。
你的困惑來自於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我為什麼會給自己立了這麼一個清單？這個清單是不是來自於我真實的意願？我覺得這個才是問題的關鍵。我不知道你那個清單是什麼，但你覺得它組合起來的目的是什麼？
小張：其他的專案咱們可以先不聊，先聊健身操這一項是怎麼被寫在我的清單上的。第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清單上有體育運動這一項，就好像我這個人很注重健康。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胖，我對自己身材不是很滿意，由此可能會生髮出一種自我厭惡，我就強迫自己改變。
賈行家：我覺得你的思維其實是非常清楚的，你能夠有這樣的自我審視是我非常敬佩的一點，反正我在你這個年紀肯定沒有。這些外形的東西是因為外部的人評價你，然後再投射到你的自我評價，還是自己看自己就會覺得有一種不滿意呢？
小張：我覺得肯定都有。審美肯定是被塑造的，很可能我就是那個在社會審美里隨波逐流的一個人。
社會上還有一個比較大的那種塑造的方向，我在接受教育的時候，老師就一直會強調說“你上課要專心”，等到我工作，老闆或者關於職場的文章就強調高效，我們有必要這麼強調它嗎？我還比較好奇這種問題。
賈行家：實際上類似於這種效率性的東西它都是第二性的，這個職業是不是值得我為之付出那麼多？是不是值得我為之過勞死？這些都不去想，我們直接就把自己扔進去，然後按照這個效率的遊戲規則玩起來了。
我們經常會聽說大企業這個程式設計師過死，那個程式設計師過勞死，但是他們的老闆沒有過勞死，他們老闆還有時間到美國去搞醜聞。這套規則，你認為它是被塑造的，我覺得沒問題。
它是為了爭奪一個空間，爭奪出來我們去想一想哪些事是我們真正在乎的事。
但效率本身是好事，效率是一種技術，是一種管理方法。但是你這個效率朝向的目標，究竟是什麼目標？是你的目標，還是老闆的目標？你對你的職業滿意嗎？你能獲得除了薪酬以外的樂趣嗎？這一點挺重要的。
小張：有的是可以的，我在一部分程度上是比較愛著我的工作的。有一部分成就感是來自於工作本身，但是可能另外一部分工作，我的成就感必須來自於完成那些工作。完成工作就像是從清單上劃掉一個東西，不管劃掉的是什麼，反正我劃掉了，我和自己的約定我完成了。這樣想還是顯得有些愚蠢，它沒有花在我想花的時間上。
賈行家：我在聽你說的時候，感覺你從小是一個特別勤奮的好學生，我不知道我猜錯了沒有。因為你的思維方式是個優等生的思維方式，它能讓你在效率方面做得非常好，但是會讓你很晚才對效率本身產生一種疑慮。我究竟努力的意義是什麼？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去想，更不要說有答案。
說實話，
我這一代，我們就是一個一個職責去完成，先長大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然後再養一個孩子，向他施加養育之恩，好讓他將來報答我，這麼一個鏈條、一個鏈條地組成了我們所謂的世界上最連續的一個文明。
小張：就是如您所說，我在上學期間是一個非常勤奮的學生，屬於學習成績很好的那種人。所以我想問老師，我開始思考我希望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甚至是人生的意義這種宏大的問題，哪一個小小的切角能讓我比較好地思考這個問題？
賈行家：我個人角度，可能也是很多人的角度，就是從生命的終點去想。假如你想一想我現在站在我人生最後一天，你覺得你最大的遺憾在哪裡呢？
我是在38歲才從體制裡面離開的，因為我在想，我最後那一天有可能能披上那種旗子躺在鮮花裡，像是一道菜一樣陳列在那裡，他們是怎麼評價我的，那段詞我也能想象出來。那我想，我一輩子錯過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而且真的值得被我恐懼的東西並沒有現在想的那麼多。我突然想通了，我沒有想到應該去幹什麼，但我知道我現在乾的不是我想做的。
人會陷到一種生活裡面錯誤地去擁抱了，這個生活越是艱難，你就會越是把一些不值得的東西抱得更緊。
但是真的你放開它，你沉下去都沒有抱著這個東西難受。我們什麼時候都值得再想，值得再活一遍。可能想得越早，就代價越小。
其實說實話，我們太擅長於為了一個目標去做現實的努力。我們的教育就是這樣的，從這張卷子出發，倒著去想我應該做哪些題，我不會想我完成這個基礎教育想獲得一個什麼樣的通識，肯定沒有人去講這個。
我們生活中間也是這樣，一個一個的小目標裡面就把“我是誰”扔掉了。
像你說“社畜”，畜是什麼概念？畜就是一個到處都有邊界的動物，甚至有一輩子都不出那個籠子的一個動物，一個小方塊、一個小方塊就構成你的生活了。
小張：對，我用“社畜”這個詞其實就是我在上班之後感受到的極大的不自由。我們面對著的電腦其實是一個有著無限可能的東西，但我們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非常不自由的。所以我也不覺得“社畜”是一個貶義詞，在我看來它是一箇中性詞，只是對大部分工作狀態的一個描述。
賈行家：你看，有所謂社畜式生活的國家，真的都是生產效率、集約水平很高的地方。大傢伙總會去笑話義大利人、南美人，說他們自由散漫，一天做不了一件事情，那確實不是社畜，你不知道幾點能碰見他們。
應該是馬爾克斯說的，義大利人突然在一個階段他們認識到了人生只有一次，這件事情很好地挽救了他們的殘酷的天性。連二戰他們都打不好，因為他們認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它肯定不是墨索里尼的，也不是我父母的，我要用它去追求歡樂。
小張：像您剛才說，可能有的時候會想我們死了，我的生命時間用完了怎麼辦。是不是在我們的觀念裡時間像錢一樣，它是一個可以被消耗掉的東西？
賈行家：時間這個話題，我個人覺得是一個特別大的話題。
如果說我們是身處一個遊戲的話，我們感覺時間像是一張牌，甚至是你想要贏的那個籌碼，但實際上時間是這個遊戲本身。
我突然有一天就開始不喜歡看那種穿越的時間機器的科幻了，因為我發現他們對時間的態度是不對的，時間你絕對要用一種非常畏懼的觀點去看待它。
時間這種東西太難定義了，我們生活在這裡面，它比人類大太多太多了，比世界也大太多太多了。
有時候你覺得時間沒有意義，可能是我們活著的方式有點問題。
我說“生活是旅行，不是旅遊團”，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同感，你自己走和在人群裡跟著一起走，狀態還不一樣。時間這件事情，我覺得沒有任何人可以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這事不還是回到了那個怎麼度過一生這麼大的一個問題嗎？
小張：我覺得您剛才說的這些對我們社畜來說簡直太浪漫了。我還有一個小問題，我不知道這個會不會涉及比較私人的，就是您感受過焦慮嗎？
賈行家：我十八歲到現在每天都很焦慮，當你意識到可能要面對的麻煩，還有遠處埋伏著早晚要纏上你的一些事情的時候，就會開始焦慮，這個是必然的。清單實際上也是為了緩解那個焦慮。
我前年還是去年看一本書，就是《有限與無限的遊戲》，它講的其實也有一點這個特點。
我們產生種種的規則意識，包括個人的焦慮意識，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件事是什麼樣的，知道我完成了這個目標後面還有什麼。
實際上你感受到的焦慮，既不是真實的自我感受，也不是社會中的情理，它就是我們從小被灌輸大的一個觀念。你在接受它的時候你都沒有意識，然後你就形成這種東西，現實生活它反倒不是那樣的。我們生活中所焦慮的事情，我感覺70%以上不值得焦慮，因為它不會真的發生。
小張：我理解您說的，我的視角它太微觀了，然後我非要為此而著急忙火的就更不值得了。
賈行家：對，我們先把資訊收集得足夠多了再建立清單，起碼比我們現在這個情況要好一些。
一個真正基於自我選擇的清單不應該是痛苦的。
真正的痛苦就是自己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去完成它，這個是我能夠理解的一種很值得嚮往的人生，哪怕他中間退場了，他也可以說他是走在一條我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當然我沒有，我之所以是一個失敗者，就是這個原因，我只不過是從理論上知道這一點。
我們今天其實聊的好多，清單也好，時間也好，我把它扒到關於我們對自我的一個清理，它真是生活中一個最本質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是大多數人，包括很多世俗所說的成功者他沒有想的。他只不過就是上了一條不知道怎麼來的跑道，他比別人跑得都快，我們就說他成功了。
其實很難說什麼叫成功，我不知道他要去哪，我怎麼知道他是成功的呢？
小張：我好像還有一個問題，倒不是我的想法，社會上一直在說一種緊迫感，什麼三十歲再不幹這個就來不及了，再不幹那個就來不及了。我可真是馬上就要來不及了。
老賈：我告訴你一個我的感受，說這種話的人，你去看看他們都什麼德性。他們和我的唯一區別就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你不要聽這些人的話。幾十歲該幹什麼，幾十歲該幹什麼，這種話是很奇怪的。
但是我倒覺得，你從韌帶這個事把自己從頭開始清理，是一個特別好的契機。我希望你別把自己饒過去，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似的，你都已經走到這了，就再往前走一步。你確實已經觸及到了一個起碼我認為是真問題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多人沒有想過，他也可以把它吹上成功，一直掩蓋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但是我覺得，
一旦你想到了，那你也回不去了，你不可能再假裝這件事情不存在，所以你就只能去想，把它從那頭想出去。
想出去之後，我們會喜歡說一個人變強大了，或者說一個人變完整了，總而言之是不一樣了。
小張：
您比我人生閱歷豐富這麼多，還能非常真誠地回答我幼稚的問題，我覺得特別感謝。
賈行家：我不敢說真誠，
我雖然沒有想到我應該做什麼，但我知道我什麼事不該做，因為我沒有時間撒謊。
我今天沒有解答你任何疑惑，只不過又提出了一堆屁問題。這個世界上大人物通常是沒解決問題，用新的問題去把舊的問題覆蓋掉了，所以我們稍微學他們也可以。
——
祝小張早日康復，祝每個人都擁有健康的韌帶和自由的生活。
這期節目到這裡就結束啦。如果你也想提問，可以用文字或音訊形式傳送到郵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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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剪輯 | 子軒、唧唧
節目策劃 | 木易柳、葉子、子軒、唧唧、Holiday
配樂 | 麥子
封面&插畫 | 山一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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