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兒童的節日,返老還童,懷念我們那逝去的童年

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作者:董華

《光明日報》( 2018年06月01日 14版)

借兒童的節日,返老還童,懷念我們那逝去的童年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作者說

活了六十多歲,如今已快奔“七”了,還覺得沒走出童年。小時候爺爺帶我玩耍時的情景,恍在面前。

經歷的憂戚事兒多,但得到的快樂也不淺。我要把它寫出來,也讓兒時夥伴看我如何還保持著那一份童顏。

社會發展得太快,我的童年和今日兒童無法比對,但我捋出的這些,是想讓今天的兒童大抵知道什麼是勤勞,什麼是良善,什麼是勇敢——用心的孩子,是能夠感悟到的。

臭椿花兒香滿庭

五月的早晨,陽光明亮。董為起床,站花池邊撒尿。低著的頭這時抬起來問:院裡啥味兒啊?

爺爺答:臭椿花味兒。

正說著,椿樹上的鳥兒飛離,灑下了花粒,落在頭上。

臭椿花開得正好,小米粒般金黃的花,躥在花梃上,發出柔和的光焰。那氣味便來自它,雖不濃,卻可感受到微苦、馨香的味道。

董為接著聞,告訴爺爺:好聞。

看董為此時樂意聽講,爺爺就向他傳授有關椿樹的知識。

椿樹原產我國,古書上記載,“樗”,就是臭椿的古稱。椿樹通身是寶。剛出的芽,焯了泡了做涼拌菜。秋天打籽兒了,樹上紅彤彤一片,景觀美好。把椿樹籽兒採集下來,既能夠榨油,也能夠做冷熱菜,上口時還聽一個響亮的名字“丹鳳眼”。它的木材結實,“老椿賽槐”是早有的說法,而且有花紋,可做名貴傢俱。

董為眼睛眨眨的,仔細地聽。忽又問道:“那它名字怎麼有個‘臭’字啊?”

爺爺“唉”了一聲,繼續講:世上的事物,小孩子還不懂。有的名兒好,但中聽不中用;有的名兒不好,卻對人類有益。名聲有正有誤,怎麼能一下子說得清啊。

董為微微點頭。

養兔

採兔食,是孩子的一項工作。

爸爸媽媽囑咐過了,他們也樂意而為。

山坡上,可以採到的兔食,種類非常多。嫰草,苦蕒,刺兒菜,羊葉角,喇叭花秧,巧瓜秧,野豆苗,隨處可採。從樹上夠的,有榆葉,酸棗葉,桑樹葉,柳樹葉,洋槐花。

都是小行家。知道兔子愛吃啥,啥對兔兒有害。

羊葉角,是兔兒上等草食。羊葉角花初放,連梃兒帶花都是甜味兒,小孩子也愛吃。花開得過度了,吃花兒嗆口,小孩子只得嚼梃兒。另樣兒美中不足,是無論它的葉兒、梃兒還是根,只要斷了,會流出黏稠白漿兒,染上手,過後變成黑點兒,不容易洗褪。趁鮮食可口之時,孩兒們先慰勞自己,山坡上有足夠儲備。

亞葫蘆苗,不要理睬。儘管它秧兒美,開粉白喇叭花,根嫩根白,可兔兒吃了會拉稀。

酸棗葉,也為兔兒預備,是兔子愛吃的東西。酸棗樹出葉了,很快開出小米粒一樣的金黃小花兒,就從花叢中揪葉。必得小心——注意不夠,挨刺扎。紮了手,生疼生疼。

“棗芽發,種棉花”,是農田時令,也是兔食充裕之機。

圪針樹下,常躥出一墩墩圪針嫰苗。這些個嫩苗,軟軟的,雖然有刺,但不扎手。薅一把,挺過癮。

因為兔兒食好找,就有玩的空閒。男孩兒女孩兒必盡著性子玩上一番,方分散找兔食。

小筐籃滿了,晃噠晃噠,這是進家報功的憑據。旱土地,扭起一片黃土煙兒。

有影象也在孩兒們頭腦中滾蕩:那兩隻前爪蹬著兔欄,抖聳三片嘴兒的兔兒,正盼吃食呢。

快活多,藏悶兒哥

誰把玩捉迷藏說成“藏悶兒哥”?咱北方地區小孩兒。“藏貓貓”,屬於頭腦進化、馴化而來的文明語用法,文面上的話,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不但不說,甚或把自己原有稱法減少一個字,叫“藏悶兒”。

管玩還捎帶叫上一聲“哥”,你說有多親切?

玩“藏悶兒哥”的,幾乎是男孩兒,六七八歲居多。玩的季節,多在春夏秋。這又為什麼?三個季節天氣不冷,穿衣少,便於耍、便於隱藏。

常常在傍黑時刻,孩崽湊到一起,有人提議,大家附和。當中要選出一名擒拿手,餘者皆為擒拿物件。對擒拿手,群眾有要求,大家撤退之前不許他看。要麼讓他捂眼,要麼讓他躲入房角,再不放心就讓他自己把自己關進屋。一經開始,命令一下,群童四散,呱嗒呱嗒地跑開。隔一陣,擒拿手跺跺腳,故意把跺腳的聲音放大,再問一句“準備好了嗎”?有人一搭茬,說“好了”,這名擒拿手就採取行動。

農村真是兒童戲耍的廣闊樂園,場地無窮盡。孩子來自四鄰,集會和躲藏的地兒方便,分別去往街巷上的預置物或家庭的犄角旮旯。這些地方常去玩,但做到本次不被發現,就要動一動心眼。上回挨捉的那兒,這回要挪挪窩兒。

容孩子藏身的地兒,有大碾盤底下、爐灰坑、大板兒倉、小坐櫃、棒子秸垛、水咕眼、白薯窖、乾井筒、卸了套的馬車下、豆角架黃瓜架空當兒、柴房的門後、大槐樹大柳樹洞洞裡……一些白日瞧著發瘮,不敢傍邊的物什,此刻膽量突然變大,將它當作了親密夥伴。

隱藏起來的孩子,一點兒不敢吱聲,心快活地跳,咂摸:這回找不見我了吧?

擒拿手,極頂聰明。每個孩子的行為習慣,他一水兒清。有時他先詐唬,喊“看見你了”,其實他沒看見,敲山震虎,聽動靜。有時他明明猜到,卻不動手,假裝自言自語:“咦,上哪兒去了呢?”暗藏著的禁不住逗,把玉米秸一推,會自主蹦出來。

擒拿手按自己判斷而為,不費多大力,就把一個個土地佬變成了“俘虜”。

捉得了以後,甭管捉人的還是挨捉的,全咯咯樂。

有一回,叫“禿兒”的小孩,在豬圈被捉拿到了。他隱藏已久,喊他“出來”時候,他蹚了一腳豬屎。另一個叫“二嘎”的,卻下落不明。集合起隊伍,群童發覺少了一個,霎時全蒙了圈。

入夜,大人幫助尋找,才發現他抱著黃狗兒,在狗窩裡睡著了。

孩子們玩“藏悶兒哥”,著一身灰,著一身土,沾一頭草末子,大人並不嗔怪。大人揣測:貪玩的土孩子,日後會不會成了“乳虎嘯谷、百獸震懾”的角色呢?

把麻雀引入埋伏圈

聰明的你要知道,麻雀在北京人口裡叫“老家”“家雀兒”或者“老家賊”。這是因為作為留鳥的一種,麻雀離不開人居,還和人爭奪糧食。

把捉麻雀說成“逮老家”“逮家雀兒”,一聽就是北京人,勾起骨子裡那樁事、那股魂兒。

麻雀,一年四季受頑童驚嚇,因總是被孩子們用彈弓子襲擊。但總的看,擊中率低,偶爾打下一隻,做不成他用,便宜了饞貓。

但這個事兒也有重大發展,那就是“掏”。麻雀的習性,晚間愛鑽房簷。牲口棚和老房子,椽子當兒常藏著它。夜晚架上梯子,手電照,麻雀受強光刺激,睜不開眼,只得被擒。得著容易,卻有危險在——老人講,椽子當兒可能遭遇蛇!

盼了盼,盼到野地無糧、糧食進倉,麻雀隨著遷徙,成群撲向打穀場和各戶庭院。爽歪歪,捉拿機會到了!

設伏所預備的物件齊了:一個竹眼篩、一條長繩子、一根短木棍、一捧谷秕子,再掖一條空口袋兒。前幾樣為了扣麻雀,末尾一項為了裝運收穫。具體步驟:在一小塊地兒撒了穀子,用篩子罩上,讓倒扣的篩子如河蚌張開傾斜,開口處支上那根拴了繩兒的短木棍,然後拉著繩子往回走,遠遠躲起來。藏身處,或為麥秸垛背後,或為房屋拐角。

拉繩兒人重要,關係到一場戰局勝敗,必須選擇孩兒當中最能堪當大任的來幹。他像一名富有經驗的爆破手,半蹲著身,精神集中地收聽外部環境動靜兒。其餘矻蹴他身邊的小孩都不敢吱聲,有那性急的催問,也只是用腳踢他一下,以打聽效果。他身子不動,悶不作聲,扭回頭去的眼神帶著怒色。

一切靜默,等候著光輝燦爛的時刻來臨。

麻雀久居人世,聰明得出奇。一舉一動,都在其視野之內。它也在盤算人類耍什麼鬼主意。它們吃的虧太多了,對於容易到口的食物,與生俱來持有謹慎。過了好半天,從隱身處伸出半個腦殼,瞅見了光顧者,還只是一隻。這名先鋒戰士並未急於搶食,在篩子周圍蹀躞了又蹀躞,方鑽入篩子口內。一邊啄穀粒,一邊轉頭四顧,圓溜溜小眼睛裡充滿警惕。其間無事,安妥下來。樹枝上同族,透過觀察,確保無虞,便再也抵擋不住誘惑,先後俯衝而下,撲啦啦進入孩兒們的控制區。

好啊,操縱繩兒的孩子心頭一陣狂喜。再等等,再等等,“不見鬼子不掛弦兒”要使用於最佳時機。倘若沉不住氣,麻雀剛中埋伏就拉繩子,說明他不夠老練,瞬間一刻可能前功盡失,大部分麻雀忒稜稜飛走,突圍剩下的不過兩三隻。有防於此,他兩眼死盯著篩子那邊,思考緩急,顯見這一夥冒失鬼中計,全部麻痺,他猛地一扽繩子,支撐棍兒立即倒下,篩子底嚴嚴實實地扣住,無一漏網。麻雀這時才在篩子裡驚叫,東撞西撞,掉了羽毛,全沒用,不得不束手就擒。幾個孩子圍攏過來,共同下手,掀開扣了蓋的篩子的一角,像拿乾魚一樣,將它們挨個塞入口袋兒裡。

當然了,最好逮的時候是趕到下雪時。大雪封地,四野無食,這個戲法最招麻雀,孩子必然出動無疑。

一塊泥巴制武裝

很多鄉村孩兒,早早就是“軍迷”了,他們會造泥武器。

造泥武器,使用膠泥土,這種特殊土質並非哪裡都有,從石灰岩縫中摳出來的最好。它黏實,顏色紅,稱小孩心。

小孩子貪伴兒,愛扎堆兒,一行小夥伴用小籃子或小褂兒弄回了土,落腳點選在半途的小頭目家裡。和泥、摔泥巴在臺階或平頂石上,各自進行。紅膠泥硬,揉成泥團以後,往平板石上“拽”。一遍,一遍,拽軟和、拽“醒”了,才便於使用。

孩子愛看電影,坦克的威武,留下印象至深,並且與靈聰的心最相吻合。頭樣武器,造坦克。泥塊兒疊成了三層,下邊大,上邊小,各有比例。炮筒和炮塔的翻蓋兒,泥巴做不了,就用一截兒圪壋和小小貝片代替。坦克兩側刻五角星,也刻秦小寶、王二力、崔蛋兒、謝冬兒什麼的各自姓名。刻上了姓名,就覺得自己這輛坦克有了幾分“陸戰之神”的神氣了。

《小兵張嘎》中見識了駁殼槍,對它便心心念念,就開始造槍。槍瞄子、子彈匣,情形不差。做一把不過癮,有的做了雙把,跟羅金寶叔叔使用的雙把真傢伙一樣,邊造邊美!

製作這些武器,耗時間不短,該歇一歇手了。趁著歇手,互相觀摩,顯出來的有的懊惱、有的得意。

孩兒們懂,溼泥禁不得暴曬,一暴曬就裂,須陰涼處自然風乾。天天看,天天看,看幹了沒有。開了縫兒,不嚴實怎麼辦呢?不能加水調整了,就啐唾沫,用手指蘸著唾沫將縫兒溜平——可仔細呢。

紅膠泥也染手啊,漚入手紋,用石片兒刮,也刮不乾淨。

還有剩料,怎麼處理呢?嘿,你甭著急!孩子攥起泥團,往大牆上拽。用勁大,胳膊揚得長,甩過去的泥團全貼成了餅子。幹了以後,你不去摳,它都下不來。

來來往往,見牆上泥餅,對自己的戰績之一甚為得意,翻湧出來的快樂感久久不去。

(作者:董華,系北京市房山區坨里村人。創作以農村題材散文為主,著有《鄉里鄉親》《大事小情》《草木知己》等多部作品。近年獲北京市政府“優秀作品獎”、孫犁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