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柒--現代人的田園牧歌

著名的音樂人、野史發明者高曉松曾說過,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話雖然放在這樣一個肥頭大耳又家世顯赫的人說出來,似乎不那麼詩意,就好像晉惠帝驚訝中說出了“何不食肉糜”,就不那麼詩意。但不得不說,對閒適的、寧靜的、古樸的生活的嚮往,卻是古今中外人所共用的,西人海德格爾就提出了“人,詩意的棲居”這個偉大的哲學命題,詩意的山水田園夢則是通過歷代文人的詩詞銘刻在中國人的基因裡,今日讀起來亦能勾起無限的鄉愁。

然而真正的田園勞作很辛苦的,古今文人大多不需要自己種田。終南別業的詩佛王摩詰老師,他同道友們泛舟嘯詠,彈琴賦詩,過著半官半隱、名利雙收的舒適生活,無不讓人稱羨,連蘇軾看了他的詩都老唸叨著做個歸期許,但考究起來,王維的山水田園夢可不是種田砍柴,他的詩清靈空渺,卻僅僅是士大夫為官之餘的休憩,他本身是個大地主出身,歸隱後住的是輞川別墅。

李子柒--現代人的田園牧歌

講真,王維老師無疑是標杆,深深地影響了後來人——以至於後世權貴都偏愛在秦嶺興建私園。對於這些假歸隱的人,很早以前孔稚珪在《北山移文》裡就損過了,“厚顏無恥”這個詞就出自此文。范文瀾先生說,王維學陶淵明,可是怎麼都學不像。

陶淵明是真的做了農民,“躬耕自資”,還是反覆下了三次決心,從他的詩中也能看出田園生活並不是十分美好,他自嘲自己“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說明文人真要去種地,其實是很難飽腹,苦則苦矣,但使願無違嘛,晚年更是貧困潦倒,當初“不為五斗米折腰”,現在被迫去乞食。後世學陶淵明的詩人也都是明白人,大多有所保留,雖敬仰,但學姿勢不學人。蘇軾說:“淵明飢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陶公就是千古真實的一個人。

比起古人,都市人長期處於由理性規制的混泥土森林裡,和山水田園又好似隔了那麼一層,道是可遠觀不可褻玩。人們不一定分得清楚小麥和韭菜,田園並不比月球環形山脈遙遠;旅遊彷彿例行公事,成為一串黃金週的貢獻的經濟數字。說起來並沒有什麼丟人的,人終究要去往城市,便利的交通,集中的醫療和教育資源,這便是現代文明所賜予我們的,雖然從來不是均勻的賜予。

城市化、資訊化自會沖刷掉田園生活的土壤,用海德格爾的說法,就是人已經被連根拔起,存在的“無家可歸”是世界性的命運,同時現代的傳媒技術也會提供了一個景觀的視窗,那些流水線和格子間折磨的筋疲力盡的都市人,也需要李子柒們為人類營造了一個田園牧歌的夢境去投餵,李子柒不是梭羅式的思想家,但都市人不僅需要李子柒,也還需要更多李子柒們,據報道,這幾年,終南山歸隱開設了大量培訓班。

李子柒--現代人的田園牧歌

說起李子柒,筆者就忍不住想說一句,是不是文化輸出和真不真實本身並不衝突,首先筆者十分贊同李子柒是一種中國文化輸出,類似過去的武俠文化,將前現代的文化重新編織,以工業化的影像生產,同時也有現代的、年輕化的審美風格的表達。就好像熱血漫是日本的文化輸出,韓劇是韓國的文化輸出,它能增強本國文化自信,但文化產品終究是文化產品,它的本質是人造夢,所以不妨礙農村本是李子柒曾經想逃離的地方,不妨礙古人不這麼過日子,現代人也不這麼生活。真實的情況是:我們既要坐享都市生活的便利之下,才能去把目光投向田園牧歌。說起來有點虛偽,也是人之常情。

真正的問題在於,都市人除了停留在撫慰心靈的景觀之中,能不能在工業化的可實現的範圍內,去構建一種詩意的生活?用社會學家賴特的說法,是一種可實現的烏托邦。在前幾年,小布爾喬亞掌控了傳媒,藉由文化工業的佈道,把他們的生活方式變成了所謂的現代生活的樣板,旅行、美食、攝影、咖啡廳,這樣的消費主義的樣板顯然是桎梏了我們對於美好生活的想象力。

在這裡,筆者想介紹與此不同的生活模板,田園牧歌的想象不一定是李子柒式的,也不一定是中產閹割版的莊園夢式的,誠然,這些模式都帶有逃避和空想的色彩,是全球資本主義的點綴物,並不是普適性的。

在京郊的鳳凰公社,實際上京郊有幾個這樣的合作社,比如新青年綠色公社,這裡主要是做有機農業的,也認識了一些拒絕996的年輕人在這裡集體勞作、學習和生活,有的人也明確表示,是來這裡創造另一種生活的。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可能被主流遮蔽,但並不能說明這樣的生活不存在。讀者朋友們可能會質疑,還是犯了老嬉皮士們的錯誤,只能在城市邊緣守望,就像筆者之前強調的,絕大多數人是很難離開工業和城市的。

李子柒--現代人的田園牧歌

其實在國外也是不乏這樣的公社,東德有個農講所,一般保持著蘇聯工人文化宮的樣貌,後來被用來作為公社專案,越來越多年輕人過來生活,和村民一起學習農業/陶藝/縫紉等工作,有時也用來作為歐美左翼活動家的聚會場所。

像日本的山岸會,義大利La Commune di Bagnaia,以色列的Kibbutz,想必也有人耳聞,裡面很多是六十年代左翼運動的產物,已經維持了半個世紀之久,中文網際網路的一些遊記可以一窺集體農莊的生活和運營。

這裡挑日本山岸村說一下吧,環球時報曾經寫過特稿介紹過山岸會,值得一提的是,山岸會的人都曾參觀過大寨,其受到過人民公社的影響,並且和中國河南的南街村結為友好村,不過日共好像並不待見山岸會,把它當成歐文這樣的空想實驗批判過。

山岸會前身在二戰以後建立一個養雞場,創始人對共產主義有共鳴,聯合志同道合者一起,變賣所有的家產,創立了“生活一體化,經營一體化”的公社生活模式,生產和生活資料公有,理念強調大自然與人類的和諧,用自己的雙手創造物質財富。實踐證明,他們並沒有像歐文的和諧新村那樣破產,雖然不如往昔繁榮,某種程度上,他們還是日本最大的多種經營組合會,從單一養殖發展為將農業,牧業、乳製品、木材加工、有機肥料製造、建築、運輸的組合經營模式。擁有上千頭牛圈和豬圈、數萬只雞的雞舍。

這裡有集體食堂,也就是人民公社的大鍋飯,一日兩餐,每天配給的食物沒有市面上花裡胡哨,透過一面巨大的玻璃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欣賞窗外景色,根據豆瓣網友在山岸會的短暫居住反映,一般午餐素食偏多,有時候一頓飯三個菜都是豆類,豆腐+納豆+黃豆。晚上有暖和的燉肉,秋刀魚,烤肉。蔬菜肉類都是集體農場自產的當季的食物。牛奶自由取食。老人另有特殊食譜。

醫療方面,村裡有自己的內科、外科和牙科醫院;住房方面,集體宿舍裡都是簡單公寓型,根據人口分配,一房一廳或者兩房,沒有廚房和浴室,只有公共澡堂以及溫泉;車輛實行共用,如果你是村民,既能免費借車,也能免費加油;教育方面,村裡有自己的幼兒園和學習大樓,以自主學習為主,開設農牧業等知識講座,因為要否定私有財產,在成為成員之前,首先要參加“特講”集體培訓,接受平等主義的精神理念,再進入“鑽研”學校。當然了,如果認可其理念,錢是得充公的,如果不想勞動想離開這裡,村會還制定了退會全額財產退還的機制。

李子柒--現代人的田園牧歌

有網友表示住進來發現整層樓都是帶孩子的家庭,孩子們可以在一起玩耍,有很多公共的空間,眾所周知日本也是東亞內卷高地,出生率持續負增長,山岸會的小孩出生增長率明顯高於日本一般社會出生率。孩子滿五歲就要離開父母,被送到集體宿舍過集體生活,接受集體主義和泛父母式教育法,後被日本政府要求上了當地的公立學校接受完義務教育,再回到集體農莊做事,這一點時常被日本社會詬病為是對小孩的洗腦。

山岸會之所以持續時間比新和諧公社要長得多,並且有所發展,無疑因為建立在高度發達資本主義基礎之上,這是前提。作為最小單元鄉村來講,選擇集體經濟無疑是最高效和最低成本的一種組織方式,其發酵床養殖技術本身是世界領先,其農業組合模式又為其帶來豐厚而獨立自主的經濟來源,其次,組織上的創新,有“中央調正機關”和“實驗地正廳”,職務分配由村民透過圓形座位討論產生,“中調”負責推進山岸會的運動;每天有懇談會和檢討會,村民相互交流,保證思想統一,避免內部矛盾,集中處理問題;

這半個多世紀,在經歷了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運動、“全共鬥”學生運動、蘇聯的解體,在左翼運動的低潮的九十年代,日本很多互助組織都變成了封閉的邪教團體,製造過地鐵毒氣事件,山岸會並不是宗教團體,和奧姆真理教之流也扯不上關係,其理念更多來自左翼和傳統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但也因為共產而被時常日本媒體炒作攻擊,公社內部對此建立正常的對外開放渠道。

筆者上次看呂新雨老師講塘約道路、蒲韓社群等重新集體化的案例,很受啟發,在今天重走集體經濟的呼聲來自於基層,但走集體經濟無疑要面對外部的市場經濟的衝擊,若不能有效地形成在市場經濟中存活的機制,很容易就會瓦解。塘約村建立了基層黨組織領導下的“村社一體、合股聯營”的合作社,並迅速脫貧;而蒲韓社群的透過逐步建立起自救、自助和自足的的社群體系。把婦女、兒童、青壯年用不同的方式組織起來,實現了生產、教育和社會建設的有機結合,這些案例都與公社制度互助互利設想遙相呼應。

筆者倒是希望,有一天中國人的田園牧歌都是消除三大差別,解決城鄉對立,達到“共同富裕”,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那可足以稱得上是詩和遠方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