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韓城……

回望韓城……

文:秦嶺

站在韓城黨家村高高的崖畔上,我吼了一句戲詞:“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

同行的作家蔣子龍曰:“如果我沒猜錯,你吼的是秦腔吧。”

我身居天津,實則甘肅天水人氏,自幼薰陶於秦腔的生旦淨醜、吹拉彈唱之中。“祖籍陝西韓城縣”像秦腔劇《三滴血》中的一個地域符號,讓我打小曉得人間除了天水,千里之外還有一個地方,它叫韓城。明知是戲,可陝、甘、寧、青、新一帶的男女老少張嘴一吼,休想繞開祖籍與韓城的關係,戲裡戲外,怎一個韓城了得!

回望韓城……

視野裡的黨家村,被譽為“東方人類古代傳統居住村寨的活化石”,在東西走向的葫蘆狀山谷裡,這個始建於元代的村落,村東北有寨堡,村東南有文星閣,村中有看家樓。村寨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00多座四合院錯落有致,20多條青石鋪就的古巷道四通八達。村裡有祠堂、私塾、節孝碑、神廟、石雕、老樹、池塘、石碾、舊磨、古井、暗道、哨門、火藥庫……小小的黨家村,僅明清兩代就走出近50名進士、舉人和秀才。這豈止是一個歷史家園的精神樣貌,分明是一個古老國家的縮影。

當你從一個小村辨出家國的意味,你說你的祖籍到底在哪裡?

據說,如黨家村般意味深長的老村,在韓城不止一個,在陝西不止一雙,那麼在全國呢?多和少,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這個概念其實已經很悲壯了。同行的一位建築學家告訴我,半個世紀前,形如黨家村這般蘊含民族文化元素、彰顯傳統審美特質、承接豐厚歷史資訊的村落,遍佈大江南北,呈現千姿百態。它們像風一樣消逝,僅僅是近幾十年的事。如今,大多數新村儘管看起來賞心悅目,充滿時代氣息,但在表現形式上難免有些千篇一律,在精神、審美層面與歷史、歲月貌合神離,以至於我們很容易健忘一個與前世今生有關的詞:祖籍。

當祖籍像一個傳說,或者,當韓城讓你想到祖籍,你到底該喜,還是該悲?

回望韓城……

那個午後,來自全國各地的“秦嶺與黃河對話”採風團成員集體乘車前往位於芝川鎮的司馬遷祠。途經一條古驛道,我突然被窗外遠方天際線位置的景象吸引:一條開闊雄渾、高遠綿長的銀色狀物,在一片片灰白相間的雲朵之上,由北向南,放射著無比耀眼的光芒,它既像陽光下倒立的冰川,又像無垠的海市蜃樓;既像憑空舞動的白練,又像萬古一色的銀河。我好歹也是東西南北中一路走過來的人,這種蒼天之上的奇妙現象,尚屬首見。作家老從看出了我的詫異,說:“黃河,你也不認得?”我大吃一驚,作為一個在黃河的最大支流——渭河邊長大的黃河娃,作為一個曾經沿著黃河行走研究過“水文化”的所謂作家,我不禁啞然失笑。我想到了一句詩和一句唱詞,前者是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後者是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有趣的是,李白祖籍甘肅天水,而王之渙也是盛唐時期為當時的甘肅涼州而填的唱詞。那一刻的黃河神奇如天外來客,它在為我提示什麼呢?我想到了兩個字:家園。無論你祖籍在哪裡,韓城以黃河的名義告訴你:在天上,在人間。

“自古甘陝是一家。”那是因為秦文化在天水發酵,在關中壯大,及至影響了整個華夏文明的譜系和顏色。你可以不承認你是秦人的後裔,但翹首西北,你不可能不想到你的來路,那條路,通往祖上。曾幾何時,我不是太理解歐美、南洋一帶華人聚居區仿製秦磚漢瓦、唐街宋祠、明碗清服的執著與熱情,至今想起,回望韓城的山和水,雲和月,不覺內心愴然,無以言表。

回望韓城……

在司馬遷祠,所有人脫帽,彎腰。那深深的一躬,至誠至懇,實實在在,像膜拜家族譜系中一位高貴的先人。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是一代文宗魯迅對這位韓城人筆下《史記》的定義。在憑弔現場,鳳凰衛視的一位主持人說:“天下文人,認祖歸宗。”祖與宗,讓我想到了中國文人的精神祖籍。那一刻,司馬遷的塑像莊嚴而安詳,他彷彿在東瞰萬古黃河水,西眺絕頂崑崙山,南望長江東逝去,北察戈壁大漠煙。假如司馬遷突然開口說話,他會說什麼呢?我竟像編劇一樣替司馬遷想出了一句話:“汝等筆下,所著何哉?”

誰能回答得了?當然,這定然與你是否祖籍韓城無關,可我再次吼起“祖籍陝西韓城縣”的時候,已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回望韓城……

編 趙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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