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野生東北虎的蹤跡:一場行走與文學的探險

當生態文學正如火如荼地進入人們視野的時候,我剛好完成了《虎嘯》的寫作。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先知先覺敏感地抓住了生態這個主題,而是由於我對這個主題的長期關注,恰好不期而遇。自2017年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管理局正式掛牌,我開始關注有關東北虎的各種資訊。令人欣喜和興奮的是,在中俄兩國各拿出一塊土地聯合建立的虎豹公園裡,東北虎豹的生境和生機迅速恢復,每一年數量都有新的變化。一條條關於東北虎的照片或影片陸續傳來,我一次次被東北虎的神態和氣度所吸引,所感染,所震撼。

它們從容不迫的步伐、寵辱不驚的神情、我行我素的姿態和睥睨萬物的威儀,讓人確信他們就是自然界當之無愧的王者。它四腳穩健而自信的起落,帶著不怒而威的力量,彷彿不是從山林中走來,而是從眾神的宮殿中走來。漸漸地,我感覺到它不僅是一種動物,也是一種精神象徵,代表著高貴、神聖和偉大。

追尋野生東北虎的蹤跡:一場行走與文學的探險

本文攝影:杜建平 王志生

首先考慮追蹤路線

時間延宕至2018年秋天,東北虎的種群數量已經擴大到近30多隻。隱隱約約地,我感覺這是一個事件,並且是一個較大的事件。我開始收集和查閱有關東北虎的資料,並零星採訪接觸一些林區的工作人員和動物保護專家。

起初,我只是對自然和山林中的事情感興趣,關注,但無明確目的。這是我自幼就有的喜好。記得小時候報高考志願,我第一個就報了地質,為什麼呢?理由是搞地質可以揹著一把地質錘走遍名山大川。那時,我的知識面很窄,還不知道院校裡有關於野生動物這個學科,如果知道的話一定報了那個專業。隨著資訊的彙集,一條野生東北虎由少到多,由衰至興的軌跡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是一條復興的軌跡,一條復興之路。我突然有了衝動,決定以野生東北虎的探秘和追蹤為主題,寫一部紀實性的作品。

追尋野生東北虎的蹤跡:一場行走與文學的探險

《虎嘯——野生東北虎追蹤與探秘》任林舉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怎麼寫,能寫成什麼,當時還沒有想好。我想,最起碼能寫成一部好看的、有意思的書。毋庸置疑,人本來就來自於自然,儘管我們早已經原來山林、荒野,聚居於高樓林立的城市,但我們的基因裡,始終殘存著原始山林的記憶。不管我們出生在哪裡,我們生長在哪種環境,我們對自然和自然中野生動物都有著一種本能的好奇和親近。人類自身之外的生命體深深地吸引著我們,同時也會激發出隱藏於我們生命深處的原始激情。這是一個有趣的方向。

於是,我首先考慮的是追蹤、探秘路線。圍繞野生東北虎的食物鏈,開始收集一些生動、有趣的故事,其中包括一些往昔山林裡的狩獵故事。我自己的初衷是秉持以自然主義思維和生物學觀察的視角,寫一本關於東北虎、東北豹、野豬、黑熊、狍子、鹿,鼠、鼬、蟲、鳥等千姿百態的習性和故事。同時又以萬物有靈的感悟,對書寫物件給予合乎自然規律和邏輯的人性關照,從而呈現一個險象環生、自由放達的山野江湖。我想,這樣的文字和故事,本身就應該有很強的帶入感和趣味性。顯然,這部分要素,是靠腳走出來,靠聊天聊出來,也是靠自身的想象力和好奇心追問出來。

雖然故事聽起來生動有趣,但在獵奇之餘,卻又總覺得這林林總總的故事和細節裡太多的言外之意需要琢磨、玩味,有太多的生態自然倫理需要我們去認真反思。並且,我一直認為作為文學作品,生態文學也好,紀實文學也好,如果僅僅滿足於科普或觀察、行走記錄,還遠沒有達到文學的標準線,還不能稱其為真正的文學。如果文字和思考僅僅停留在有趣的層面,一部作品的存在意義和價值肯定要大打折扣。

接下來,我必須要考慮另一個維度的事情。也就是說,在保證好看的前提下還需要載入更多人文要素,以增加它的厚重度。要有人對自然、生物的認識和理解,也要有人與自然關係的確認和反思,還要有人的精神訴求、境界和情懷。如果說我當初是懷著探險的期待走進山林的,那麼這個探險不僅僅是行走的探險,同時,也應該是文學的探險。我希望在東北虎的追蹤過程中,不僅能夠發現東北虎身上所承載的精神要素和品質,更能夠發現和闡釋出與其相關的更大、更多的精神價值。

追尋野生東北虎的蹤跡:一場行走與文學的探險

虎是一個深刻的隱喻

虎是一個昭然的象徵,是一個深刻的隱喻,是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風向標。

一方面,可以透過老虎的生存史和幾千年來虎與自然、虎與人類、人與自然之間幾千年的相愛相殺、纏綿糾葛的關係,激發人們對自然萬物的理解、敬畏和悲憫之情。以事實告訴讀者,人類雖然並不需要愛老虎,但必須熱愛和尊重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如果我們不想受到自然的懲罰,不想在一個崩潰的自然環境裡走向覆沒,就有理由對老虎多一份愛護,把它們當作提醒我們、佑護我們的一個生命符號,使我們不至於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

另一方面,又可以將老虎的存在放大、引申至人類社會,使其具有更加重要的象徵性。透過東北虎的興衰和命運,引發人們對地域、民族以及人類自身命運的聯想和思索。透過橫跨自然和人文的文學建構提醒人們,不僅要在人與人、國與國之間構築“人類命運共同體”,在人類與自然之間也要構築命運共同體。一切存在的命運都是互聯、互動的,只有互惠互利、相互尊重、相互守望、相互祝福,才能實現共同的發展和繁榮。

從這部作品開始醞釀到最現在,轉眼三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但回想起當初的採訪和寫作,一切仍歷歷在目,一切彷彿就在昨天。當散發著油墨氣息的新書擺在眼前時,我的耳邊好像又迴響起那兩聲震撼靈魂的虎嘯。

第一聲虎嘯出現在2018年12月我住在琿春市英安鎮荒山村的那個夜晚。我躺在山民老王的火炕上,一邊感受著夜晚的安靜和神秘,一邊在腦海裡不斷地回放著白天在山上的經歷和感受。突然,一聲雄渾的虎嘯響起——低沉、莊嚴,又無限曠遠,久久在山谷裡迴盪,彷彿來自世界邊緣,又彷彿來自時光深處。

我知道,那就是山林中至高無上的聲音!自200萬年之前肇始,這聲音就一直如法令、如號角、如一面生命的旗幟,代表著山林中的秩序、尊嚴和榮光。在那些逝去的時代裡,這聲音引導著山林裡的生靈遵循自由、自主、獨立、均衡和共生共榮的自然法則,也爭鬥,也和諧;也傷害,也成全。如今,這聲音重返山林,長嘯中包含了複雜的意蘊和無盡的滄桑。它讓我想起腳下這片與它休慼與共、命運相關、苦難深重的山林和大地。想起了那麼漫長的黑暗時光,想起了侵犯、屈辱、流血、死亡、衰敗和沉淪,也想起了不甘、覺醒、憤怒、抗爭以及最終的寬宥與和諧。

這聲音對我來說,既是一種啟迪,也是一種召喚。它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引力,牽引著我從錫藿特山脈西麓到琿春河谷,走遍這片莽原的每一個皺褶、每一條經過的道路與河流、每一個能夠遇到的村莊,直至走入大山深處和歲月的深處,去探尋這森林中的王者,透過它們留在大地、山林、時光中的身影和梅花般點點足跡,竭盡全力,探尋出清晰可見或難以清晰的生命之道、自然之道、興衰與共的和諧之道。

第二聲虎嘯出現在2019年夏天的土裡溝,我採訪最後一天的下午。因為第二天我就要告別那片大山,回到城市去完成自己的案頭工作,內心便突然感覺有些不捨。我站在琿春野生東北虎豹保護基地房間的窗子前,望著連綿無際的山林,感覺惜別之情也如蒼茫的群山一樣連綿起伏,但一時又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尚有半天的閒暇時間,我決定下午再和動保郎建民一起去山裡走走,就算是行一個告別禮。

就在我們進入山裡的一個小時之後,隔著一道茂密的灌木叢,傳來一聲令人心驚膽戰的低吼:“嗚——”

那一瞬,我和郎建民四目相對,幾乎同時發出低語:“老虎!”我們都很清楚,在距我們不到30米的灌木後邊,有一隻憤怒的或心情很不愉快的老虎。郎建民介紹,一般來說,老虎如果想對人發起攻擊,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更不要說刻意製造聲音。按照老虎們的習性,如果它們真想發起攻擊,早已經悄無聲息地撲上來了。像這種低吼,雖然飽含情緒,仍屬於某種談判或對話的性質——只要你們不再繼續“進犯”,便不會有危險的衝突。這聲音很像一種警告。它彷彿在說,一個擁有自己領地的王者是不可侵犯或冒犯的,人類果想要所謂的安全與和平,必須站在虎的立場上多理解虎的處境和訴求。也就是說,人類絕不可以獨自尊大,資源佔盡,趕盡殺絕,而是要體悟、尊重自然的本意,從虎的領地上撤出,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追尋野生東北虎的蹤跡:一場行走與文學的探險

學會像山一樣思考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李奧帕德的那句名言:“要學會像山一樣思考”。那就是說不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我們都要像大山那樣,像河流那樣,像森林那樣,理解、順應天意,敞開自己寬廣、包容、仁愛、悲憫的心懷,對相遇、相伴的生命予以理解和憐惜,對置身其中的自然予以理解、尊重和敬畏。

當漫長而艱辛的田野調查結束,可以端坐於案頭構思、創作一部作品的時候,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這麼幾個關鍵詞:王者風範、劫後重生、復興之路、命運共同體。然後,我開始用碳素筆,也用某種邏輯和20餘萬漢字逐一將他們聯結在一起。

現在,作品已經離開了我的手,變成了一本本書,呈現於讀者面前。至此,我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當初構想進行解析的權利。如今這權利握在讀者的手中。但我還是要真誠地提醒我的讀者朋友,這確實是一部關於生命、生存、較量、抗爭和尊嚴的書。(責任編輯:陳夢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