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來去匆匆的太陽雨

當時我在失戀的痛苦中沉浮,為那場還未開始便夭折的戀情傷心得度日如年。即使放假也不回家,隨同宿舍的人去了天津,在如潮的人群中找尋他那曾經熟悉的身影,去時已沒帶太大的希望,回校時更是百分百的絕望。

回家的車票是三天後的,宿舍裡的人都走光了,整棟樓都空蕩蕩的。我一個人在宿舍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覺也睡不著書也看不進,後悔不該留下來,回家的心也迫切了起來。

當學生食堂舞會的音樂想起來時,我才意識到今天是週末,雖然已放假,可學校的舞會沒有間斷。

半個小時後,我坐在了舞會的角落裡,在喧鬧的音樂聲中麻木自己的神經。沒有化妝也沒有漂亮的衣服,素面朝天的我在歡樂的人群中寂寞得抱緊自己的雙肩。

也有人請我跳舞,可是我不會跳,而且心不在焉,不斷地踩人家的腳,也幾次被人踩。我索性坐在角落裡低著頭不再理會有沒有人請,直到他的到來。

他可能來得比較晚,舞會大概已過了一大半的時候,他來請我,我抬起頭看了看他,告訴他我不會跳只會踩人家的腳,他竟回答沒關係他不怕踩,於是我站起來隨他旋進了舞場,然而整支舞曲,既沒被他踩,也不曾踩到他,和著美麗的快三舞曲,我隨著他滿場飛了起來。我放鬆了自己,看著飛旋的裙襬,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跳得這麼美麗。

當舞曲停下來的時候,我都有點兒轉暈了,扶著他的胳膊我才站定了。

我想曲子太短了,要不然我也會了,又一想,也許我本來就會,只是原來那些人不會帶而已。我開始有點兒自信了。

我坐在椅子上,背對著舞場,雙手環在椅背上,臉靠在胳膊上,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中。

“請你跳舞好嗎?”休息了一支曲子後,突然地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嚇了一跳。

我轉過臉,居然還是剛才那個人。

這一次是快四,節奏很快,可是他卻帶得很好,我的腳下一點兒都沒亂,還不時地在他的指揮下轉上幾圈。

“你剛才坐在椅子上想什麼,那麼投入?”他開始跟我說話。

“我沒想什麼呀,大腦一片空白。”

“不會吧,你一個人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還噘嘴呢,我請了你三次才聽到。”

“嗯?你剛才一直站在我身邊嗎,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

“是呀,你說你不會跳,淨踩別人的腳,我都做好了被你踩的準備,可是你跳得那麼好。”

“是嗎?我也在想,剛才跟別人跳的時候,光低頭看人家的腳了,越怕踩著越避不開,滿眼都是腳。跟你跳的時候,是我最怕的快三,怕跟別人撞了,光看上面,忘了看你的腳在哪兒了,所以沒踩著,這是不是學跳舞的秘訣呢?”

“也許吧,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笑了。

夏天的舞會,坐著不動已很熱了,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瘋狂地跳動旋轉,熱氣騰騰得有點兒像公共大澡堂。儘管頭頂上的電扇一刻不停地飛轉。

我是個不愛出汗的人,可是他的汗卻合成一道小水流淌下來,流經脖子,延伸到了白色襯衫裡。看著那道水流,我努力地剋制自己那想擦掉的慾望。

我抬頭看他,他偏瘦,個頭不算太高,身材長得卻很勻稱,膚色微黑,人長得不能說很帥,但有一股南方人特有的清秀。

“你又在想什麼呢?”他低下頭來問我。我聽出了他語音裡淡淡的南方口音。

“我在想你是學生嗎,學生哪有跳得這麼好的。”

“學生跳得好的多著呢,有專門的舞蹈班呀,不過我不是北大的,我是你的鄰居——清華的。”

我的頭“翁”地一聲,好不容易忘掉的痛苦又包圍了過來,我去天津尋找的那個人就是清華的,我現在不想聽到任何跟他有關的事或人。我後悔剛才自己多嘴破壞了這和諧的氣氛。我想我不會再跟他跳了。

然而我不跳,他也站在旁邊不跳,於是我又覺得自己可笑,此清華人非彼清華人,幹嗎要扯在一起呢,再說眼前這個人,利用他學會跳舞有什麼不好呢,也不用交學費,只是不要再跟他說話就是了。

於是他再請我的時候,不再拒絕,不過只是靜靜地跳舞,我不開口,他也不說話。

雪絨花和一路平安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也是最後的兩支舞曲,我們跳得很慢,突然他把一隻手從我的手中抽開,和另一隻手一起環住我的腰,我抖了一下想反抗,他卻用手在我腰間使了一點兒力,然後把我那隻不知所措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就這樣一直到曲終,我渾身鬆軟無力。

“你不送送我嗎?”他在我耳邊輕輕地問,我拼命地搖頭,卻隨他走到了校門口。我不肯再往前走,他自己走向校門不遠的汽車站,車正在駛過來,他突然向這邊大喊:“我明天晚上再來跳舞!”他跳上的是一輛開往動物園的332路公共汽車。

第二天,為防止自己再去跳舞,我倒三次車去了很遠的親戚家,是我老家姑父的三姐家,雖是遠親,但他們一家人都待我很好,每次去都把家中最好的東西拿給我吃,把我當作女兒。

每一次我都要住上一兩宿,可是這一天,我卻心不在焉。

倒了三次車,我坐回了我的宿舍。

雖然罵自己沒出息,我還是去了舞會。

可是他沒有來,雖然失望,但覺得一身輕鬆,我不跳舞只是坐在椅子上看別人狂歡。

也許坐車坐累了,我竟坐在那裡有些迷糊了。

光線被擋住,眼前突然變黑,我一下子睜開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了那張清秀的臉。

“對不起,有朋友來,非要砌長城,我一時脫不開身,讓你等了。不過我說過來就一定會來。”

我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我只知道,看到他來我很高興。

我們跳了所有的舞曲,好像也斷斷續續地聊了一些事情,內容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我想他是在那時知道了我的專業和年級,而關於他,我什麼都沒有問。

時間過得很快,最後的舞曲又響起來了,我忽然有些心痛,原是為了忘掉痛苦,卻又有了新的不捨。

我倚在校門口的門邊兒,不再送他。討厭的汽車又來了,他向我揮手,我不揮,我有點兒難過,舞會結束了,他不會再來了,而我後天就要回家度過漫長的假期了。

“明天晚上在宿舍等我,我來找你!”他悅耳的聲音及時地傳了過來。

我一大早起床,吃完早飯後,去買了一個西瓜回來,然後坐在床上,讀那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只記得寫得很美,一天的時間,我看了一大半。

他這次來得比前兩回都早,夏天天長,他來的時候,太陽還很高。我把西瓜橫著一切兩半,他一半我一半,用勺子挖著吃。吃完以後他說這是他今年吃的最甜的瓜。然後他順手拿起朋友送我的吉他,調了調音,彈起了我最愛聽的雪絨花,他用英文低低地唱著歌詞,聽得我好感動,並從心裡佩服他。

他建議出去走走,於是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鎖了門,和他一起走出了宿舍門。

外面已沒有了白天的炎熱,還有徐徐的微風,沒有目的地瞎轉,也沒有太多的交談,可是我覺得很滿足,在走之前的傍晚,有一位會跳舞又會彈琴、唱歌英文又好長得也不錯的清華學生陪我散步。

走到總務大樓的時候,晴朗的天空突然灑下一陣小雨,抬眼望去,太陽還在,透過陽光的照射,那一道道雨絲都像是塗上了美麗的色彩,輕輕地飄落下來,真是美麗極了,可是就那匆匆的一瞬,我伸出手想去接的時候,又突然地消失了。我抬起頭,還是剛才那一輪太陽,只是西斜了一些,剛才的小雨竟沒有在地上留下痕跡。我愣在了那裡。

“走吧,雨已經停了。”他輕輕地叫我。

“這一定是太陽雨吧,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不留意的話,都感覺不到,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只是太短暫了。”

“太陽雨?很好聽的名字,也許是因為短暫而少見,才讓人覺得美麗吧。”

我們走到圖書館東側的草坪上,他突然躺了下來,四肢伸成一個“大”字,我側身伏在草地上看他。落山前的太陽又紅又大,將天邊的雲彩都染紅了。慢慢地,天黑了下來。

“我好想一直這樣躺著,太舒服了。你明天幾點的火車?”

“十點多的,我早應該回家的,現在父母一定在擔心我呢,我真不是一個好女兒。”

“能回家多好呀!”他感嘆地說。我奇怪,放暑假了,想回家還不容易嗎,這有什麼好感嘆的,可是我沒有說出口。

“你再給我唱一遍雪絨花吧,這首歌我最愛聽了。”我求他。

於是他又低低地唱了起來,我聽著聽著,不禁淚流滿面。為了掩飾自己,我抓了一把小草,扔向了他,他一下子跳了起來,緊張地抖落著衣服,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悠然自得。我於是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終於要走了,我還是照例送到大門口,他伸出手跟我說再見,我把手藏在身後,不肯跟他握,因為我知道,他這一走,我們不會再見。

汽車進站的時候,我突然奔了過去,然而我還沒到,車卻已經動了,我停在路中央,看著車離站,一種絕望的感覺充滿了我的全身,這個陪我渡過三個快樂夜晚的大男孩,我居然不知他是誰。

長長的車身離站遠去了,剛才還熱鬧的車站,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可能沒趕上車的人。那個人卻衝我揮了揮手,淚眼模糊中,我看清了,那就是—他,他沒上車。我飛了過去。

看著這個幾次讓我大喜又大悲,絕望了又給我希望的人,我放棄了我的矜持,請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可是他卻搖了搖頭,“你終於想問我的名字了,可是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因為我騙了你,我已經畢業了,不再是學生,而且等你放假回來,我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這三個晚上是我畢業以來最快樂的時候,是因為有你,我很感謝你,再見吧,也許我們會真的再見面。車來了,這次我一定得走了,要不然就沒車了,希望你快樂。”

他跳上了車,在車裡向我揮手。

他終於走了。像那陣太陽雨,突然地來又突然地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那個不願告訴我名字的人,給了我一個小紙條,上面寫了兩個字。

醒來的時候,我的手還緊緊地攥著,我慢慢地伸展開,空空的掌心告訴我那只是一個夢。

十點半的火車,我原計劃八點鐘離校的,可是那個夢讓我難受,我想盡快地離開這裡。

剛過七點,我已穿戴整齊,揹著簡單的行李,邁出了宿舍樓,我上身穿了一件紫色的T恤衫,下面是一條藍地白花的裙子,我清楚地記得那上衣是在學校附近的農貿市場花五塊錢買來的,而那條裙子則是去天津尋人失望之餘花三塊錢買的布料,請同學的表妹做的。

夏天的早七點,陽光已是非常地刺眼,尤其是沒睡好兩眼有些腫痛的我,被陽光刺得一下子睜不開眼,我把手搭在眼的上方,再慢慢地把眼睛睜開,視野裡有一個人正從東向西走,上面一件T恤,下面一條仔褲,臉上一副大大的墨鏡,我看著那個大墨鏡,覺得很可笑。

我邁下樓前的臺階,往前走,那個墨鏡卻拐向這邊的路,徑直走過來,要錯身而過的時候,那個人臉轉向我,然後把墨鏡摘了下來,我叫了起來“怎麼會是你!”

他一笑,“怎麼會不是我呢,我說過有可能會再見的,可惜你只認衣服不認人。”

“我要走了,你來幹什麼?”

“我剛好有事路過這裡,順便來送送你。”

“不,我不要人送,也不會去送人,我不喜歡分別的感覺。”

“你不是十點多的火車嗎?怎麼走這麼早,還好我來得不算太晚。再上去坐一會兒吧,坐地鐵去北京站,肯定不會晚的。”

回到宿舍坐下,他說:“我是專程來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想你也許會給我寫信。”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知這個人究竟要帶給我幾次驚喜,不是說夢都和現實相反的嗎?

“你等一等,咱倆一塊兒寫。”

我們倆同時把字亮出來,他的兩個字是“高寒”,而我的兩個字是“解華”。

他疑惑地看著我,“解華是怎麼回事?”

“這是你在夢中告訴我的名字,我想我以後會用這個名字的。”

“你的夢這麼神呀,那你猜猜我是幹什麼的。”

“這個嗎,你在夢中沒告訴我,我想你也許是個推銷員。”我開始胡說。

“我的工作別說你想不到,就連我也沒有想到。”他把地址寫在我的小本上,是光明日報社,他是一個記者,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無法把印象中學理工科的清華學生跟能說會道的記者聯絡在一起,這也許是我的偏見。

我堅持不要他送,他說他不送我,只是一起坐一會兒地鐵,他確實是有事路過這裡。

我不再堅持。在地鐵裡,擁擠的人群把我們倆人衝開很遠,我們無法交談,只能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注意到他的臉色有些蠟黃。

那時我很少坐地鐵,所以當他向我揮手再見的時候,我根本沒注意到那一站是什麼地方,他走了,我沒有一絲悲傷,因為我的手中有他的名字和通訊地址。

第一封信是坐在火車裡寫的。

那一張小小的紙條,讓我的假期快樂而充實,我把我的每一天分成兩三份寄給一個叫解華的人,在信裡我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村姑,帶著一幫參差不齊的孩子,勞動、學習、玩耍。我把田間的每一束花紅,每一絲草綠,果實的每一點兒成熟,每一次採摘,孩子們的每一次頑皮,每一點可愛,告訴那個夢中的解華。

我沒收到過一封回信,因為我沒有留下任何姓名地址,只用了我的筆名“海音”。可是我依然快樂, 因為有一個人在遠方同我一起度過我的每一天。

我提前幾天回到了學校,已經有了陸陸續續回來的人,宿舍樓裡已經有一封我的信,是他寫的,信裡說他因為工作原因推遲了離京的日期,但儘管很多人勸他留下來,他還是把回福建工作的報告交給了報社領導,他說那裡有他年邁的父母,那裡才是他的事業所在。我不管他說些什麼,只是一如既往地寫信寄信。

然後我收到了第二封回信,他寫到“我的情感有如那美麗的太陽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雖飄忽不定,卻也真實,有時還有彩虹相伴。有人說詩人說愛的時候,請不要懷疑他的真誠,雖然他可能第二天就感到厭倦,只要有過真誠,愛便已存在,太陽雨雖過去,樹畢竟綠了,空氣也清新了。”

他接著寫“口頭上,甚至某些行動上,我可能有點兒浪漫,但骨子裡我卻是個很傳統的男人,這種矛盾經常地使我倍受情感的折磨。”

信的結尾,他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他說他不會再來北大了,因為他覺得內疚,他想透過電話,感受一下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感覺。

我沒有打過電話,我依然寫信,我知道他不愛我,我也沒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他,可是我要把我每一天的話寫下來,我需要一個讀者。

我把每一天充分利用起來,看書寫字,做家教,鍛鍊身體,我甚至參加了學校的“山鷹社”登山隊。

再次收到他的信,卻是他從醫院寄出來的,他因得了乙型肝炎住進了第二傳染病醫院,他回福建的事變得遙遙無期。信中的他一副灰心喪氣,孤立無助的樣子。

這場病使他從一個無所不能的強者變成一個弱者,他的軟弱、浮躁的一面在我的面前毫無遮攔地敞開了,而我卻從一個傾訴者突然變為一個撫慰、療傷的鼓勵者。我的信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一劑藥。他在來信中寫到“病中每當我感到孤單絕望時,你的信總是那麼及時地到來,給我安慰,給我力量。”

我幾次想去看他都被他拒絕了。他說他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他說時機還不成熟。

我雖然見不到他,卻同樣地感受到了病痛帶給他的折磨,病情的不斷反覆使得他的牙齦、扁桃體、舌頭一連串地發炎,咽不下東西,說不出話,各種消炎藥尤其是美國干擾素的副作用,更使得他頭疼,甚至麻木。我真恨不能分擔一些他的病痛。 我加倍地寫信,我要陪他一起度過這道難關。

意想不到的是,當初他健康,浪漫,能歌善舞,我只是佩服他,對他有好感,卻沒有愛,給他寫信,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發洩的機會,使自己從那場失戀中徹底解脫,所以即使他的信很冷淡,我也會根本不在乎。而今他躺在病床上,訴說著病痛,鬱悶,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瀟灑,帥氣,我卻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我不露聲色地剋制著自己,因為我知道他並不堅強,意外的愛只會帶給他負擔。我要等到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以後再說。

他終於來信讓我星期天去醫院看他,隨信畫了一張詳細的路線圖。我知道他讓我去看他意味著什麼,我把封閉了好久的愛和希望裝進信封,投進了信筒。我有充分的自信去照顧他,讓他恢復往日的光彩。

我買了好多慰問品,又從不多的幾身衣服中左挑右挑地找出一身最合體的,一切準備就緒,我滿心歡喜只等著久違的重逢。

然而我終於沒去。

我剛要出門,看門的大媽給我一封信,是他的,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郵票上的郵戳,卻比我隨身帶著的那一封線路圖還早。

我在樓前腳踏車棚中間的紫藤架下坐下,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

信中他第一次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他說:“有些感情的事,我原來不敢告訴你,怕讓你傷心,我想現在如果告訴你的話,也許你就會理解我的擔心。我的心中曾深愛著一個女孩,可是因為我不曾表白,她成了一個破碎的夢。可是她的影子卻擋住了我的視線。這影子在我走向愛的路上帶給我無盡的痛苦,現在有一個女孩很愛我,我相信在這世上她對我的愛最深,然而她的忌妒心也最強,她害怕失去我,於是她無時不守護著我,讓我在感受幸福的時候,也感受到了愛的疲憊。我渴望家庭生活,但卻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即還未平靜,還需要痛苦又幸福的折磨,只等成熟之日到來,我才會找到歸宿。但有一天我對愛失去了信心,便跑出來放鬆自己,卻認識了你,和你交往,就好像面對明鏡,我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並非乾淨明亮的角落,面對淺薄的歡樂和真誠的痛苦,我選擇了前者,這場病讓我更清楚地認識了自己,我的浮躁是她最大的擔心。從現在起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愛她,徹底地忘掉以前的影子,我要給她所有的關心和愛護,基於她是如此地敏感,我一直沒有告訴她任何異性朋友的情況,這也是我一直沒讓你來看我的原因。但是我很珍視你的友誼,如果我和你的友誼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就讓我們做最好的朋友吧。讓一切以最自然的方式進行吧。如果我的這些真心話不會傷害到你的話,就給我回封信,然後下一封信我會告訴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看我。”

我衝向郵局,只看到了一輛遠去的郵車。該死的郵局,沒有及時送來這封信,又帶走了不該發的信。

當晚我寄出了最後一封信。

我病倒了。

幾天後,我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說“看了你那封依舊快樂天真的回信,就寄給了你一張線路圖,以為你星期天會來,滿懷希望地等待,你沒來,心中不免惆悵,但你是不同尋常的海音,所以一切也就可以理解了。下午收到了你的信,一口氣看完你的信,一顆愛心真實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感謝你信任我,並勇敢地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說出來也好,否則悶在心裡更難受,你原來的信從沒有提及半點感情,可見你是如何地剋制了自己。第二天收到你的另一封信,才知道我給了你多大的傷害,你說你要完全地退出,我不懂你的意思,是指不再寫信?不再見面?還是別的什麼意思?你不要嚇我,無論怎樣,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我不再寫信,這半年來,我好像已寫完了今生所有的信。

一個月後,我在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最後一次見到了他,那場病使他消瘦了很多,他說他終於要回福建,他說他不放心我,一定要在回去之前看我一眼,我衝他一笑,說“你放心地回去吧,我沒什麼的,對於失戀,我已經很有經驗,用不了一個星期,就什麼都忘記了。而且分手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給你的信,自始至終沒用過你的名字,即使被你女朋友看到,你都可以賴帳不承認。”他問那些信要不要退還給我,我告訴他“隨你怎麼處理,你可以把它們埋了、撕了、燒了,或者乾脆當廢紙賣掉!你放心,那是海音寫給解華的信,你的秘密不會有人知道的,從一開始便只是一場遊戲,只想考驗一下你對愛情是否專一,恭喜你,你非常合格!”

我忍住心痛的感覺,說得異常輕鬆。

從此以後,他杳無音信。

那一年,我十九歲,上大二。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陷入了一種自閉的狀態,機械麻木地吃飯、睡覺、上課,很少說話,為了掩飾內心的傷痛,我不敢留在宿舍裡,我去圖書館,去自習室,其實老天才知道,我根本學不下去,我只是借閱了大量的小說,在別人描寫的情節裡麻木自己,我像一隻病貓,默默地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舔噬自己的傷口。

我經常去一體或未名湖畔跑步,玩命地跑了一圈又一圈,不想停下來,用身體的極度疲憊來換取頭腦和心靈的片刻安寧。

我也去過幾次舞會,可是我發現我仍然不會跳舞,而且在熱鬧的人群裡,寂寞更深地吞噬著我,於是不再去了。

我像一個孤獨的遊魂一樣在校園裡穿梭,我在林子裡,在未名湖畔看小說、聽音樂,毫不吝嗇地消耗著我的青春歲月。

兩年後,我大四了,有一天在未名湖畔散步,遇到了一位曾經幫助過我的老師,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因為一場大病,差點兒被退學,多虧了這位在招生辦公室工作的老師的幫忙,我才得以留在這所大學裡完成我的學業,我對這位老師充滿了尊重和感激。這位老師問到我畢業後的去留問題,我茫然卻又無所謂,是的,去哪裡,做什麼樣的工作,對於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我不想為這個問題浪費我的腦細胞,我只想盡快地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我感覺痛苦和無奈的地方。

想到他當初為了讓我留下來費了那麼大的力,想想自己這兩年的頹廢,我覺得很愧疚。

這位老師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家吃飯,讓師母做了很多好吃的,那種家庭的溫暖,讓我已經結了冰的心慢慢地有些融化了。

更重要的是,在那裡我結識了他的兒子——我後來的老公。

我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幸福。儘管這個人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可是他把整顆心送給了我。他欣賞我鼓勵我,消除我的自卑,溫暖了我那顆被太陽雨淋溼了的心,引導我的生命走向了幸福和燦爛。

雖然我們住的公寓跟清華近在咫尺,但他決不跨進清華半步。也許是為了不再讓我想起那兩次夭折的戀愛。也許是怕我再對哪個清華的小夥子動情。

丈夫因為工作關係去過幾次光明日報社,每次我都讓他幫我打聽那個人的訊息,他回來總是告訴我,沒有這個人的訊息。

再後來,我工作了,有一次去前門飯店看京劇,猛然發現了正對面的光明日報社。我在門口徘徊。

好多年過去了,我一路走過來經歷了不少坎坷,也幸福過,也痛快過,他猶如那場太陽雨,偶爾會出現在我沉睡的夢境裡,不知他過得怎麼樣,我深深地祝福他。

一場來去匆匆的太陽雨

絢麗的花朵,就像是多彩的人生

一場來去匆匆的太陽雨

天上的雲

一場來去匆匆的太陽雨

藍色的海